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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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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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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气球

黄色气球

01

作家访谈节目《故事背后的故事》的演播室内,经过一阵忙碌后,幕后制作人员已经完成了调试,灯光师向导演做了个“OK”的手势,各个位置的摄影师立即摆好了角度,录音师连忙就位,导播环顾了一周,然后重重地打响了拍板。

熟悉的前奏音乐响起,主持人嘉言优雅地走上舞台,微微鞠躬,字正腔圆,感情饱满地念出今天的开场白,最后,激动地邀请出今天的嘉宾——江恣欢。她在文坛耕耘二十载岌岌无名,年近五十的时候,才因自己的作品改编的电影获奖而一夜成名,而今她已年近六十,依然坚持写作,被誉称为最有韧性的女作家。

江恣欢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上舞台,脸上带着一抹和煦的微笑,除了泛白的双鬓和浅浅的鱼尾纹,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微卷的长发低盘在脑后,藏蓝色的亚麻衬衫上绣着精致的昙花花纹,下装是同布料的烟灰色阔腿裤,身上无不透露出时间和阅历沉淀下来的沉静温和,不过三十出头的嘉言一身浅色套裙站在她身旁竟也有些黯然失色。

江恣欢简单地自我介绍后,两人便礼貌地互相请对方坐到沙发上。落座后,嘉言拿起手牌,开始进入正题,她按照一贯的套路,先了解江恣欢的最新作和成名作,之后开始询问作品的创作背景。节目接近尾声,嘉言问出最后一个发散性的问题:“在您过去的人生中,您觉得最遗憾的一件事是什么呢?”

江恣欢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看向嘉言,语调平和而亲切地说:“我至今依然觉得遗憾的,是在我七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没有踩下那只缠在消防栓上的黄色气球。”

“按照您的亲述,您七岁那年正是您的父母离婚的时候。”嘉言微微颔首表示疑问,也为自己的唐突发言表示歉意。

“是的,那晚正是母亲决定和父亲离婚,带我回外公外婆家的晚上,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江恣欢脸上依然带着那抹和煦的微笑,将自己的往事当作一个故事般娓娓道来:“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跟着母亲乘出租车来到外公家所在的老城区,老城区的居民楼太密集了,出租车开不到外公家楼下,我和母亲在路口下了车,打算走进去。

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破旧的老式居民楼和我之前居住的环境差距太大了,我忍不住不安地四处张望,忽然看见,老旧的街灯下,路边的一个已经严重掉漆、锈迹斑斑的消防栓旁边躺着一只黄色气球,在夜色里它仿佛被涂上了一层荧粉一样,散发着明黄的光泽。在一片破败中它亮眼得就像拥有魔力一样,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奇妙的预感,仿佛只要我一脚踩下去,随着“嘭”的一声脆响,我就会从这个噩梦中醒来。我一睁开眼,会发现自己还躺在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偶、洋娃娃的公主床上,床边是因我沉睡不醒而着急的父母,然后只要我伸开双臂,就能把他们搂进怀里,我们一家三口相拥喜极而泣。

我离它越来越近,而母亲则把我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当时她大概是注意到那个消防栓有随时‘爆发’的危险,便拉着我快步走过去。可是一声金属摩擦的异响传来,消防栓里的水就喷涌而出。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三两天就要跑一趟医院,母亲担心我被淋到导致感冒发烧,第一时间就抱起我,用后背为我挡住喷来的水花,并迅速地跑出了消防栓的‘射程范围’,所以我几乎没有被淋到。但是我也只能趴在母亲的肩膀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黄色气球在一片白蒙蒙的水花中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而我心里那份奇妙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直到到了外公家,母亲帮我擦脸时温软的叮咛才让我回过神来。母亲的身上依然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却还是先给予我温暖的关怀,那让我想起父亲绝情的背影,我当时真心为自己先前的幻想感到羞耻,也因此下定决心上学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报答母亲和外公外婆。”

嘉言听来十分动容,眼里泛着泪光,但专业素养还是让她对依旧笑容满面的江恣欢报以礼貌的浅笑。

“那只黄色气球带来的奇妙预感的冲击力让您回味悠长,但是我想,您的遗憾只是因为有些惋惜这第一次的强烈预感没有得到验证吧。”

“是的。”江恣欢微微点头,稍微挪了一下坐姿,脸上绽开了释然的笑容,说:“那只黄色气球也像一颗种子,从我经年的阅历中汲取营养,竟长成了一朵空间无限的想象之花。”

嘉言神色诚恳地点了点头,眼里毫不掩饰对江恣欢的仰慕。随着嘉言念完结束语,导播再次拍板,拍摄结束了,严阵以待已久的工作人员们终于放松了下来。嘉言连忙走到江恣欢身边,扶着她起来,慰问道:“您辛苦了。”

“你也是。”江恣欢轻轻地拍了拍嘉言的手背,颇有感触地说:“我的母亲以前也是位记者,我知道她工作的困难,所以任何采访我都尽量配合的。”

嘉言报以真诚的笑容,扶着江恣欢走下舞台后,她接过同事递来的手机检查有没有重要的消息。江恣欢瞥见她的手机屏保正是一家三口的合照:看上去大概六七岁的女儿在中间,亲昵地搂着半蹲的嘉言和她丈夫。

“你的女儿一定很幸福。”江恣欢不由得感叹道。

嘉言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唇,眼里不着一丝笑意。

       02

送走江恣欢时已经傍晚了,嘉言还有工作没有完成,在办公室加班到将近十点。在公司到公交车站的路上,因为疲倦,加上踩着高跟鞋,她只能一步一步地走着。这时,一对母子路过嘉言的身旁,小男孩委屈地对母亲说:“妈妈,为什么每天晚上我都要在舅舅家等你来接我啊,我也想你来接我放学。”

母亲拍拍小男孩的头,说:“对不起,妈妈工作很忙,等妈妈放假了就陪你去游乐园玩,好吗?”

“好。”

母子俩越走越远,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小声,嘉言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十点的街头依然热闹,一片嘈杂中,一抹黄色吸引了嘉言了目光。在前方不远处,新种的树苗那细直的树干上缠着一只黄色的气球,在晚风的吹拂中,它一次又一次顺风而上,最后还是被强制停了下来,明明只是漂浮的姿态,看上去却有几分急躁,就像一只飞不出无形牢笼的金丝雀一样。走到树下时,嘉言情不自禁驻足,江恣欢的故事里的黄色气球升上她的心头,同时牵起一个被她埋藏在心底的决定,和那个决定连带着的关于未来的一幅幅图景。这些图景就像砝码一样,被嘉言小心翼翼地放到被称作“幸福”的天平上称量,指针的一点点偏转,都能让她动摇。

这时,口袋里的微微震动让嘉言一下子把思绪收了回来。她一看,是家庭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另一头传来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妈妈,我一个人在家好害怕,你什么时候回来。”

强烈的心悸感席卷而来,嘉言急切地问,“爸爸呢?”

“爸爸听了个电话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我拉不住他。”女儿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啜泣。

嘉言柔声安抚道:“囡囡别怕,妈妈这就回来,你看一集动画片妈妈就回到家了,不管谁来敲门都别开门哦,知道吗?”

女儿似乎强忍下眼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嘉言叫了网约车,等待车来的时候,她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第一次很快被挂断了,第二次也是,第三次,第四次,打到第五次的时候,他终于接了电话,却只是默然等嘉言开口。

“去哪里了?”嘉言冷声质问,“你知不知道留囡囡一个人在家有多危险?”

“她生了,是我的儿子。”丈夫尽管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嘉言还是可以听出他尽力压抑的喜悦,“她”是丈夫的情人。嘉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但为了自己家庭的“美满”,她选择哑忍。嘉言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囡囡好,等囡囡长大一点她就会和丈夫离婚。但是方才的两通电话打破了所有的幻想,她只觉鼻子陡然一酸,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伤心。在嘉言心里,不久前那个只是被黄色气球牵引着的想法突然化作一只金丝雀,借着一丝裂缝中渗进来的光芒冲破了牢笼。嘉言深吸了口气,说:

“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颤抖着,语气却无比坚定。

不等对面回答,嘉言就挂掉了电话,网约车这时刚好停在她的面前。嘉言打开车门准备上车时,又突然想起什么。她让司机等一下,走到小树苗下,伸手解掉了缠在树干上的细绳,让黄色气球终于自由地随风升上了天空。嘉言看着那抹明亮的黄色渐飘渐远,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然后转身坐进了车里。

黄色气球借着风,飘过车水马龙的天桥、灯光璀璨的商业区,越飘越高,在高楼林立中穿行,在零落疏星间漫游。许久,风势稍降,它又如下凡的谪仙徐徐下落,飘过的轨迹像有魔力般,滤除了聒噪和喧嚣,黯淡了眩目的彩光,最后归于残旧、古朴的老式骑楼群里,悄然降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边的某个消防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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