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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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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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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

清代 纳兰性德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凌翰颖在春城已经生活了将近四年,她偶尔还是会觉得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四月天里,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春城,南濒滇池,三面环山,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年间花事不断。尤其是四月天,满城开遍蓝花楹,走在街上,放眼一片蓝紫色如烟如霞,恍如坠入了紫色编织的梦境,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去享受这份温柔。但凌翰颖偏偏“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座浪漫、温暖的城市里每日为了工作奔走,眼里只有升职和调任。她就像是最忠于自我的铁血英雄,半点不肯靠近春城这温柔乡。所幸四年兢兢业业的耕耘终不负,就在蓝花楹开放的时节,她收到了升职并调任花城的通知。

得知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与大多数人黯然神伤的反应不一样,凌翰颖只是微微一笑:她的爱情并不绝望,她也不会等待,她想要的东西只会自己去争取,就像她拼搏四年,终于升职调任花城——她的丈夫易君回所在的地方。

凌翰颖和易君回三年前结婚,婚后,凌翰颖为了自己的事业来到春城工作,而易君回的工作重心和家人都在花城,两人便暂且决定分居两地。

谁曾想,这一分居就分了三年。过几日便是二人的三周年纪念日,今年,凌翰颖终于可以回到花城和他相聚了。她高兴得在收到通知的当晚就订好了机票,打算今天整理好公司的私人物品,然后回家收拾完行李,就赶夜机离开。

凌翰颖晨早就回到公司,她分类整理好文件,送到接手部门处,交代重要事项后,就回到办公室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午休时间,小助理来帮她收拾,见凌翰颖这几年拿的奖牌奖状装了满满一个箱子,不由得感叹道:“凌姐你就是我的偶像,跟你的这些年里我学到的东西可谓受益一生。”

凌翰颖对她的感想反应平平,一边收拾抽屉,一边说:“对了,我等会儿留个地址给你,那堆东西你找个时间帮我邮到花城吧。”

小助理愣愣地点头应和,她总觉得是自己太年轻了,很难理解凌翰颖的一些行为。比如,凌翰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虽然三年前失意过一段时间,但是振作起来后就更加疯狂地扑进工作里,所以才包揽了业界大大小小的奖项,但她又丝毫不在意这些,一心只想着升职调任花城总部;又比如,凌翰颖明明有一个十分恩爱的丈夫,却很少听到她在别人面前提起他,有些认识了她三四年的朋友甚至连他真人都没见过、连名字都不知道。

小助理回过神来时,又瞥见凌翰颖桌面上那个水晶相框里的合照,下意识就拿起来细看:照片里的男人就是凌翰颖的丈夫,他皮肤白净,中等身材,穿着普通的灰蓝色POLO衫和浅色休闲裤,仿佛要融进背景的白色沙滩和蔚蓝色大海里。他的五官其实很平凡,但是露出虎牙的笑容热烈、纯粹而明朗,像极了海岛上的艳阳,十分有感染力,感染到了身旁的凌翰颖。照片里凌翰颖那率性灿烂的笑容,是小助理从未见过的。

凌翰颖收拾好抽屉,从小助理手里拿回水晶相框,说:“你午休时间也不长,就不用帮忙了,把这堆奖牌搬出去就好了。

小助理只好听从吩咐,她出门后,心中对凌翰颖的不舍越发酿成酸涩,便回头再看她一眼,却见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摩挲着那水晶相框,眼里的温柔倾泻了一地,就像窗外满街的蓝花楹,热烈到张扬,却又内敛得,夹杂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午休结束后不久,凌翰颖就抱着一纸箱的私人物品离开办公室,她临走前把钥匙交给了小助理,小助理趁机将打包好的午饭递给她,提醒道:“凌姐,可别又忘了吃饭啊。”

凌翰颖接过饭盒,感动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公司。

这是凌翰颖头一回乘出租车回家,也是头一回欣赏回家这段路的街景。

正午的春城格外静谧,透过车窗望出去,清朗的天空像一块蓝色幕布,干净得不着一丝浮絮;阳光强烈而温柔,把蓝花楹映得更加明艳、梦幻;马路两边是一片橙黄色外墙的矮楼、偶然穿插一两幅色彩鲜明的生活图景墙绘。再望远些,办公大楼直入青天,玻璃幕墙反射的光让人头晕目眩,但凌翰颖并不觉得它突兀,因为它和近处这些大胆鲜艳的色彩混在一起,恰恰构成了这座城市留给她最后的印象——光怪陆离。

在这种虚幻感之中,她也是头一回觉得,回家的路,原来那么长。直到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凌翰颖打开车门,脚踏上水泥地的那一刻,她才找回了真实的存在感。

回到家,凌翰颖放下纸箱,坐到餐桌前,机械般地扒了几口饭就合上了饭盒。她其实已经从刚刚那种虚幻感中回过神来了,而她机械般的动作完全是出于习惯,这三年来她好好吃饭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完。她也是合上饭盒后,想到自己没有工作要做,才又打开饭盒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收拾饭盒的时候,凌翰颖又是习惯性地看向沙发旁的那盆火焰兰,只有这样做,她才能从这四面墙围成的冰冷空间里找到一丝温暖。那盆火焰兰就如它的名字一样,点燃了这间以灰色为主调的房子。凌翰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曾经她无比钟爱的装修设计方案,变得那么让人心寒;而这些精心挑选的、线条简洁硬朗的家具,又是从何时起,变成了压在她心头的沉重铅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些,她过去从来都没有静下来好好思考过,如今就要搬走,也没有必要思考了。

凌翰颖利落地把从公司带回来的私人物品收进行李箱后,就转入卧室收拾衣物。

花城的四月天比春城要闷热,她便只叠了些单薄的衣裙,收了一些必需的日用品。剩下的半个行李箱位置,她从挂柜里取出两个衣服防护套,分别装着一套法式缎面轻婚纱和一套米色的休闲西服,是他们打算旅行拍婚纱照时穿的。

凌翰颖按照网上查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套礼服叠好收进行李箱里。

收拾随身的背包时,凌翰颖把自己随身的笔记本放了进去,然后把藏在衣柜顶的一个木箱子搬了下来。看到蒙上了一层细尘的木箱子,她只觉脑海里的某个按钮被按下,被尘封到模糊的记忆像惊涛骇浪一样铺天盖地涌来,冲得她一下子失力跪在了地上,但是潮平后,海水又带走了一切的痕迹,让她怎么也再想不起来那段记忆了。

凌翰颖扶着床沿起身,找来抹布将箱子外层仔细地擦了一遍,仔细到恨不得把抹布塞进箱盖和箱身连接的缝隙里,但就是不敢打开它,仿佛是一种源自本能般的抗拒。

最后,手机上提醒前往机场时间的闹钟响起,凌翰颖才一鼓作气地翻开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背包里。但她还是知道了这里面有什么——除了她自己收藏的一些旧物,还有——一只指针已经不走的经典款男士手表、和她放在办公室那张一模一样的合照、一块校际辩论赛的最佳辩手奖牌和一条手工粗糙的深色编织围巾。

看着这些东西,凌翰颖神情恍惚地拉上拉链,不慎被夹了一下手,疼痛一下子刺激了她的神经,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嘴里还不停地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这儿……”

凌翰颖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她看到朋友在来接她的路上的信息时,才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她利落地洗了把脸,然后就穿鞋、背上书包,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看起来就像她平时那般雷厉风行,只有微微发颤的手和苍白的脸色体现出她内心的慌张不安。

凌翰颖走到楼下,等待来接她去机场的朋友时,邻居家的男主人也刚好从停车场走出来。看到他的时候,凌翰颖有些惊讶,他满嘴胡茬、头发凌乱,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挂在那双失神的眼睛下,眼里布满血丝,截然不同于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两个同样憔悴的人对上了目光,心里不免泛起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惜之情。邻居朝凌翰颖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问:“出远门啊?”

凌翰颖点头,竟也多说了几句:“调职了,去花城和我先生……团聚。”

邻居惊讶地“啊”了一声,他真不知道凌翰颖竟然已经结婚了,毕竟和她邻居这三年里,他一次都没见过她的丈夫。

凌翰颖尴尬地干笑了两声,然后转移话题道:“你看起来不太好,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邻居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收敛了笑,叹了口气,说:“我的妻子前段时间旧病复发了,情况比以前更严重,今天医生跟我说,她……”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哽咽了,缓了好久才把话说完,“她可能熬不过这个月了。”语毕,他猛地转过了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迅速地用手抹了一把脸,才回过头来。

凌翰颖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她只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邻居的肩膀。

“她以前常说,一定要比我先走,说那种被抛弃的滋味一定很难受,我最近是真切地体会到了。”邻居说着,竟开始啜泣起来,宽大的肩膀也微微地抽动着,看起来像张被微风不停鼓动的薄纸,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但他似乎是压抑太久了,就算是哽咽着也还继续说:“现在也算如她所愿了……我真的想过跟着她去的,倒不是因为被抛弃的人是我,而是……万一她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只有她一个人啊,那到底是谁抛弃谁呢?”

凌翰颖心头一颤,她好像也从易君回那儿听到过这样的话,于是一阵酸涩感涌上鼻尖,她也黯然落泪了。

邻居见状,以为是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满脸歉意地颔首,说:“对不起,我先回去了。”说罢便转身走进电梯间。

凌翰颖觉得被自己埋藏的那段记忆似乎要随着眼泪慢慢涌现了,同时心脏隐隐地绞痛着,她难受地想要蹲下来。

这时,朋友的车开到了她的面前,见她这副难受的样子,连忙下车询问怎么回事。凌翰颖一边捂住胸口一边摆摆手,催促朋友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朋友也只好照做,很快就放置好行李,然后上车出发。

路上,朋友见凌翰颖脸色没有好转,就打开音响,选了个舒缓的英文歌单开始播放。第一首,就是《Remember me》的电影原声版本,曾爷爷维克托醇厚的声音缓缓淌出,就像电影里奶奶可可的回忆被唤醒一样,凌翰颖脑海里的那段记忆也越来越清晰。她突然问出和易君回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时候问过的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亲人想不起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话,他也会永远消失吗?”

“哈?”朋友不明所以,不解地皱起眉头,看了凌翰颖一眼。

凌翰颖眼神空洞地看着车窗前方,继续自言自语道:“会不会真的是我不记得了?”

朋友也不敢再打扰她,到了机场后,才轻声提醒她下车,然后停好车回来送她进去。

在办理手续、托运行李和等待登机的三个小时里,凌翰颖才真正地平静了下来。临登机的时候,凌翰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深深地抱了朋友一下。

朋友笑着回抱她,问:“跟你先生说了让他来接机了吧?”

凌翰颖苦笑,摇摇头,回道:“三年前他申请调职来找我……也没告诉我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分不清楚是不是带着哭腔。

朋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没来得及问,凌翰颖就转身走进登机口了。她也是这时候才发觉,凌翰颖的背影看上去沧桑了好多,因此她性格里的坚韧执着也格外明显。这样的她,就像一支在狂风中怎么也不肯熄灭那一点星火的残烛。

在飞机上找到位置坐下后,凌翰颖想拿出笔记本来写些什么,打开背包又看见了围巾和奖牌,一下子红了眼眶。于是打开笔记本时,她什么都写不出来,只是凭记忆把自己过去读到的一首词默了下来,是纳兰性德的《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之后,她感觉到困意袭来,靠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内部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然后机身开始剧烈的颠簸。凌翰颖惊坐起来,只见周围的乘客都已经套上了救生衣,慌张地戴上从飞机顶部落下来的供氧口罩,而广播在解释着这意外的原因,训练有素的乘务人员在尽力地安抚乘客的情绪。凌翰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在播放的电影一样,尽管机身已经是肉眼可见的颠簸了,她依然毫无实感。凌翰颖是被乘务人员催促着套上救生衣和戴上口罩的,在那一瞬间,机身不受控制地向左偏转,一阵眩晕感袭来,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片段,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快速地掠过。

一开始是在易君回的大学里,校际辩论赛之后,他找到凌翰颖,把自己的最佳辩手奖牌给她,说这应该是她拿的,凌翰颖不要,他竟借找时间交流经验为借口要她的联系方式。看着当时易君回小鹿般清澈单纯的眼睛,凌翰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然后是易君回去北方求学,登机前二人依依惜别的场景,凌翰颖把亲手织的围巾交给他,嘱咐他下飞机就要系上。易君回紧紧地拿着围巾,眼里满含泪水,说这辈子再也不想和她分隔两地。

接着是两人在海边度假,拍完那张一直被她放在最常见的地方的合照之后,易君回拿出戒指向她求婚。只是登记结婚后没多久,凌翰颖就决定接受到春城工作,两人吵架的场面一闪而过,冷静下来后,易君回对她说:“我说过这辈子不想再和你分隔两地。”但凌翰颖依然执着地去了春城,一心扑在工作上,易君回每晚都会打电话来,但她要么就是忙到根本没有在意,要么就是因为疲惫敷衍几句便挂断了。

之后,画面竟切换到清朝的大宅里,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子虚弱地对床边的男子交代临终遗言,男子紧紧地握住女子的手,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撒手人寰。男子悲痛不已,女子后事处理完便住进了禅院里。他往后的半生几乎都活在了对亡妻的思念中,在妻子死后的第三年里,他更是提笔写下了那辞藻朴实无华,却字字如杜鹃泣血般诛心的《金缕曲》,声调沉郁苍凉,情感悲怆激越。

周围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平静下来,凌翰颖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混乱的时刻,无论是心情还是记忆,都像一坨刚掺水的面粉一样让人抓狂,她已经分不清到底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是易君回,还是她了。

她现在唯一清楚的渴望是,她想见易君回。

“小姐,醒一醒,飞机快要降落了,请尽快系好安全带。”乘务人员的声音把凌翰颖从混乱中抽离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笔记本上的字迹,思索了几秒后释然地一笑,对乘务人员说:“原来是梦啊。这首词太有感染力了,我因此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呢!”她边说边合上笔记本,然后胡乱地把它塞进了背包里。

下飞机后,凌翰颖见接机的人是易君回的父母,说:“君回还在跟我赌气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们再也不会分隔两地了。”

易君回的父母面面相觑,一脸狐疑和担忧。过了一会儿,易父才挤出一抹宽慰的笑容,说:“我带你去看看君回吧,你这三年这么忙,也没回来过。”

“好啊。”

凌翰颖坐着易父易母的车来到花城的墓园,她下车后环顾了一圈,不悦地问:“君回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

易母一下子哽咽了,什么都说不出来。易父搂住易母的肩膀,声音也一下子沙哑了,说:“三年前君回调职到春城去找你,不料遇上了空难……你都忘了吗?”

凌翰颖只觉一个晴天霹雳正正劈中了她,她忽然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能机械般地跟着易父往前走,直到最后停在了一块墓碑前。

冰冷的墓碑上,易君回温暖的笑容被定格成了黑白色,暗淡得像钝头的羽箭,却依然不偏不倚地刺进了凌翰颖的心脏,让她瞬间脸色苍白。她忍住鼻头传来的酸涩感,却还是红了眼眶。她转头看向易父和易母,委屈地皱起眉头,像极了无辜的孩童,问道:

“这不是……只是一个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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