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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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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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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河

河不宽,就从我们村子西边两三里处流过。可是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从春到夏,河水却不小。

河的名字叫沣河,是从秦岭深处流出的蜿蜒于关中平原那种很普通的河流。那时的河堤两边,全是一抱多粗的树木,茂密的叶子在枝杈间垂落下来,遮天蔽日。

到了夏天,河堤是大人们的纳凉处,河床是娃娃们的天然游泳场。透过清亮清亮的水,能看见河底的小石头。游泳打闹口渴了,双手合在一起,掬起水来“咕嘟咕嘟”就灌下肚子。那水甜的,真是爽口如甘霖。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小毛孩光着上身,在霞光的映照下往回走。路上,常常会碰到背着一背篓柴火的二爷。虽然他的儿子在西安城里上班,可他总是一身黑色土布衣服,还打着补丁。

二爷驼着背弯着腰,慢腾腾地走在乡间土路上,嘴里哼唱着曾经教给我们的民谣:“九月里九重阳/哎 收呀收秋忙/谷子儿呀那个糜子儿呀/哎 铺呀铺上场……”当时只学会了几句,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贺敬之先生写的《秋收》的歌词。当然,二爷的哼唱,不是现在这种流行音乐的唱法。他是清朝的秀才,一直都留着平头,两腮的胡须却是长长地垂到胸前,就像关公那一捧美髯。他哼唱的姿势颇有读诗诵典的感觉,摇头晃脑,眼睛微眯,如痴如醉的那种。如果有风,会胡须飘飞。

二爷的家和我家原先就是一个院子,后来在中间砌了一堵刚高过人头的小院墙。想说话的时候,两家人就隔着墙说;需要啥东西,也是伸手一递就能接得着。

到我上高中那年,二爷应该快八十岁了吧。他每次吃饭时,总是给他的房间摆放一张小方桌,除了自己吃的,还端来一套碗筷和饭菜,别人问他给谁摆放的,他口口声声说“给我儿摆的。我儿要回来咧。”

最初我还以为他说的儿子就是在西安城里工作的叔父,后来听父母说,在城里工作的是二爷的二儿子,他还有一个大儿子,在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到台湾去了,几十年里杳无音信。

“可能是你二爷想你大咧。唉,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父亲摇着头,无奈地解释说。

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二爷变得有点疯癫。每顿饭给他大儿子准备的饭菜雷打不动,边摆放边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儿要回来咧”。什么搅团玉米糊糊面条饺子馒头,一顿也不能少。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节日,他也要郑重其事地摆放满满一桌好吃的,生怕把他的大儿子给忘了。中秋的月饼、石榴,春节的点心、糖果,什么也不落下。当然,好吃的最后还是让我们几个娃娃享用了。

二爷在背着背篓出门拾柴火的半道上,也是一遍遍“我儿要回来咧”地说给认识不认识的人。我们村的人知道原因见怪不怪,有时候也会有人像往常议论时说的那样逗他一下,“咋可能呢?你娃都走几十年咧。活着死咧都不知道呢。”那些陌生人听了,觉得他是个疯老汉,往往远远地走开,或者开几句玩笑之后不再理睬。

更多的时候,二爷则是背着背篓,一个人站在沣河东岸的河堤上,面向对岸呆呆地站着,拖着长长的后音说“我儿回来咧——”,好像他儿子就在河西看他一样。

他去沣河岸边呆立呼唤儿子,一年四季不断。在冬天风雪交加的时候,叔父婶娘们怕出意外,才硬是将他阻拦在家。

就这样喊了三四年后,二爷终因思儿心切,不幸辞世。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我儿要回来咧”的声声呼唤。

我当兵不久,听大哥来信说二爷的大儿子一家几口从台湾回来了。这时候正好距离二爷去世有大半年的时间。村里有的人因此觉得人和人之间有感应,叔父就是我二爷声声唤回来的。还有一些人唏嘘不已,感觉太遗憾,说要是二爷再能坚持一年半载,还就真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了。

随着海峡两岸关系正常化,两岸亲人们的走动也慢慢频繁起来。二爷的两个儿子两家,也经常你来我往地走动。当然,随着通信事业的发达,电话、手机联络就更方便了。

但是我始终对二爷经常站在沣河河堤面向对岸呼唤“我儿要回来咧”的原因不明就里。后来有一次试探性地问在西安城里上班的叔父时,他解释说:“那是你二爷把沣河当台湾海峡了。”

把沣河当做台湾海峡了?

我终于明白,虽然沣河不宽,可是在二爷的心中,那就是比台湾海峡还宽还遥远的距离;如果他老人家等到了大儿子回来,甚至能等到祖国统一,那在他的心里,台湾海峡会不会变成村子西边窄窄的河流近在咫尺呢。

(原载2018.12.3《文化艺术报》。获得第三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最美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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