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

我跟着爸爸妈妈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傍晚了。

那时候天上正下着白面一样的雪粒儿，雪粒儿被风吹挟着，吹到人脸上和脖子里凉凉的，好舒服！整个村子处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街道上家家门口房檐下挂着的两个大灯笼，散发出红中透黄的光亮，像小朋友们红扑扑的脸蛋儿，照得我的心里都有点儿暖暖的。

也许是听到汽车响声，爷爷和奶奶出大门来迎接我们。奶奶养的小狗花花也乐呵呵地摇头摆尾地一下子扑到我跟前。我蹦跳着冲过去，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叫着“花花，花花。”

花花其实是一条纯黑色的家狗。只是四只脚丫子是黑点点和白点点交杂的，所以人们就叫他“花花”。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虽然花花是一名男生。

爷爷奶奶早已做好了一大桌菜，好丰盛，刺激得我差点流下口水。

这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幸福快乐的时光。平常爸爸妈妈在城里上班，我也在城里上幼儿园。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每年也只有春节，全家人才能团团圆圆地吃顿饭。

菜吃了一大半儿的时候，奶奶站起来说：“俗话说‘团圆的饺子离散的面’。今儿个全家团圆了，主食还是饺子。来，咱们一起包饺子！”

全家一起包饺子，是每年过年的习惯性动作。包饺子的时候，几个大人围在厨房案板前，分工明确地就开始了。

因为年夜饭肉菜多，所以奶奶安排饺子包韭菜鸡蛋馅的素饺子。韭菜奶奶已经洗净切碎，她把炒好的鸡蛋倒进瓦盆里，再添加些食盐、五香粉、菜油等调料，就挥舞着一双筷子在盆里转着大圆圈搅拌均匀。

她舀起一勺拌好的馅儿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吸了一口气说：“嗯。香！”

我也急忙凑过去闻了一下，学着奶奶的样子点头评价：“嗯。香！”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连花花都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

“奶奶我也要包，我在幼儿园也学会包饺子了！”

“好啊，我们家笑笑也会包饺子啦！”奶奶乐呵呵地表扬着。我挤过来，站在奶奶前边的案板处。

爸爸和面揉面，揉成大拇指粗细的时候，就用刀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爷爷用手掌将爸爸切好的小块面团压成点心大小的薄饼，用擀面杖擀得更薄一些，就是完好的饺子皮了。

妈妈端来平时爷爷奶奶两个人吃饭时用的那张木质四方小地桌，切下一块拳头大的面疙瘩给我递过来，又拿来一个捣蒜的木槌让我当做擀面杖，把一个装了饺子馅、插着小铁勺的小铁碗放在小地桌右上角。

我一边看着大人的样子，一边自己琢磨着擀皮儿包饺子。花花像跟屁虫一样，摇着尾巴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走过去，像欣赏“小厨神”表演一样崇拜地盯着我。

大人们包的饺子摆满了笼屉，看上去像一排排弯弯的月亮，又像一只只排好队睡觉的耳朵。

与大人们比起来我肯定干得慢了一些，不过我那些大小不一、厚薄不均的饺子皮真好看，它们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四方的，有的像人的手掌，有的像院子落下的桐树叶。

还没干几下，我的脸上已经满是面粉，妈妈扭头笑着说：“笑笑成了白面书生大花脸猫了。”

我直起身子走到案板前，看着满案板的白面团，疑惑地问奶奶，麦子的面粉为什么是白色的，有没有黑色的呢。

“有啊！过去粮食紧缺的时候，咱们在磨面时就先把麦子磨得细一些，少留一些白面，然后把大量的麦子磨得粗一些，多留一些黑面。蒸馍的时候用黑面蒸出来的就是黑面馍馍，用白面蒸出来的就是白面馍馍。一般人家平常都是用黑面蒸馍馍，也有一半儿黑面掺一半儿白面，蒸出来的馍就是介于黑白之间了黄面馍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像现在一样一茬全用白面蒸馍擀面吃。”

“那黑面馍好吃，还是白面馍好吃？”

“自然是黑面馍好吃了。”妈妈接过话头，笑着说：“明天早上让奶奶给你蒸一个黑面馍尝一下。”妈妈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

爸爸嗔怪地看了妈妈一眼，转向我说：“妈妈逗你玩儿呢，肯定是白馍好吃了！”

“那我不要黑面馍。我要吃白面馍！”

就像小朋友们在幼儿园上课轮流发言一样，爷爷也来凑热闹。

“说到白面啊，这还有一个传说故事呢。”

“啥故事啊？快讲给我听，快讲给我听。”我跑到爷爷跟前，坐在他怀里。花花也跟过来，蹲在我和爷爷旁边。

爷爷喝了一口茶水，有声有色地讲起来——

民间有这么一个传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不会种地，就以野果、野菜充饥。到了冬天，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加上天气寒冷，不少人就冻死了。玉皇大帝看到人间这个情况，有点不忍心，就大手一挥，让天上像下雪一样下起白面来，人们纷纷用麻袋接来存放。白面下得越来越多，人们吃不完，就到处乱扔。这天，玉皇大帝想看看人间情况怎么样了，就打发太白金星下界。

太白金星变成老太太到一户人家讨饭。敲开房门时，发现女主人正在做饭，于是说道：“我走了很远的路，现在饿得走不动了。你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吧！”

女主人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给你吃，给我的娃垫屁股也不给你吃！”说着，她把烙好的饼放在小孩的屁股下面，让小孩儿坐在饼上玩。

太白金星看了非常气恼，心想：“玉皇好心给你们白面吃，好心没有好报，浪费粮食不说，心眼还变得这么坏了。”

太白金星回去禀奏玉皇大帝。从此以后，天上不再下白面了，下的不是雪就是雨，人间又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饿死。

这时正赶上神农氏尝百草给人间治病。大伙儿没法，就求他说:“神农氏啊，你给想想办法吧!”

神农氏当然也知道人间的情况，他首先教育大家不能再浪费粮食，同时要团结互助，然后他说:“我家养活了一条白狗，也是天上神物，我叫它到观音菩萨那儿求她给想想办法。”大伙儿说:“那好啊!”

神农氏回到家，对白狗说;“现在老天爷不下白面了，饿死了不少人。你去观音菩萨那儿替人间求个情吧。”

白狗遵神农氏之命驾着云彩往西天走，被玉皇大帝知道了，就派太阳神前来阻挡它、用火烧它。白狗与太阳大战3天3夜，最后终于“吭哧”一口把太阳咬去半拉，它的头也被太阳烤焦了一大片。

玉皇大帝一看，太阳没挡住，又打发月亮神去拦截。白狗依然没有被吓住，继续迎战月亮，在大战3天3夜之后，也一口把月亮咬掉半拉。

白狗这时已经是精疲力尽，还是咬着牙驾着云直奔西天。半道上白狗遇见女娲。女娲听说神农氏决心尝尽天下草木果实为人类寻找能吃的食物，很受感动，就 拿着白、黄、红、绿、黑五只不同颜色的袋子让白狗带给神农氏。这袋子里分别装有稻、黍、麦、菽、麻五种植物种子。神农氏就种出了五谷，人们再不会挨饿了。

“后来那只白狗呢？”我对神农氏那只狗更感兴趣。爷爷手一摆手说：“白狗带着种子回来见到神农氏不久，就因为伤情加重死掉了。”

奶奶插话说：“可别听你爷爷胡说八道，大过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

“唔——唔——”花花像听懂了故事一样悲伤地哀鸣着。我不由转过头来问：“花花，你哭了吗？白狗是你的爷爷吗？”

奶奶在一个饺子里包了一元硬币，大声宣告着说谁要是吃到了这个饺子，一定在新的一年里有福气。她偷偷过来爬在我的耳边说，那个带幸运币的饺子，是个圆月形状的，叮嘱我一定要把它夹在自己碗里。

我扫了一眼大家，悄悄地笑了。花花扭头看了笼屉一眼，也扫视了几个人一圈，也摇头晃脑地偷偷一乐。

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哗啦哗啦”地响着。妈妈把包好的饺子端过去下锅。

爱讲故事的爷爷走过来，搂着我问到：“笑笑啊，还想不想听爷爷讲饺子的故事呢？”

我拍着小手跳起来大声答应着：“想啊，想啊。”

花花好像也想继续听爷爷讲故事，四只黑白相间的爪子在原地跳动着，摇头摆尾显得特别兴奋。

爷爷问我：“除了过年吃饺子，还有哪一天吃饺子啊？”

“这个我知道。奶奶说过的，冬至吃饺子不冻耳朵。”我得意地回答。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我仰起头搜寻着答案，但是没有结果。

爷爷看着我，我看着花花，花花看着爷爷。

爷爷的故事很有意思——

古代有一个叫张仲景的老爷爷，是个神医，不但医术高明，还经常为百姓免费治病。有一年天气特别冷，他看见很多穷苦百姓忍饥受寒，耳朵都冻烂了，心里非常难受。回到家后，他研究出了一个治疗冻耳朵的方子，这个方子就是最早的饺子的做法。

张仲景仿照过去当官时的办法，叫弟子在房外一块空地上搭起医棚，架起大锅，在冬至那天向穷人舍药治伤，他舍的药其实就是汤饺子。不过这汤里面还有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取暖的药物。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放在锅里煮，煮熟了以后捞出来切碎，用面皮包成耳朵的样子下锅煮熟。冻烂耳朵的穷人喝了汤，浑身发暖，两耳生热，耳朵就不会被冻伤了。 后来每年到冬至这天，人们都要包一顿饺子吃纪念他。

“饺子来喽！”“饺子来喽！”

爸爸妈妈先后端着两盘饺子走出厨房，摆放到餐桌上。

我急忙跑过去，按照奶奶的提示，找那个圆形的幸运饺子。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的目光在两个盘里扫视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圆圆的幸运饺子。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纷纷鼓掌吆喝着庆祝，祝愿我在新的一年个子长得高高的，身体吃得胖胖的。我取出饺子里的一元硬币之后，高兴地把幸运饺子的一半用筷子夹着扔给花花，“也祝花花长大个子”，他头一仰就用嘴巴接上了，然后汪汪两声，像是对我表示感谢。

吃完饺子，爸爸妈妈开始收拾餐桌，爷爷奶奶坐在土炕上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我就坐在他们身边。花花紧挨我蹲在沙发旁。

过了一会儿，不见了花花的影子，我站起身来走出院子寻找。

小雪已经停止，不时有烟花在村庄的夜空闪亮、落下。只见花花蹲在门墩前，看着天空中的烟花发呆。

“花花，怎么一眨眼你就跑出来了？”

“谢谢你，笑笑！”

奇怪，花花竟然会说话，而我好像也能听懂他的话呢。

“你谢我什么呀？”

“本来我们狗狗就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我们自然也能够懂得对方的语言。只是平时都是人类在说，狗狗在听。”

“是吗？”

“就是啊。你不知道，爷爷刚才讲的舍命为人类讨粮的白狗，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祖先。所以你刚才问我白狗是不是我的爷爷。呜——呜——你是理解我的！”

泪水从花花的眼角流出来。他站起来问我，有许多兄弟姐妹在村西头的大石磨盘下聚会呢，要不要一起去。

花花像一名老练的向导，带着半信半疑的我，来到大槐树下。

大磨盘就支撑在那棵像家里大铁锅一样粗的老槐树下面，平常是村里人聚集开会说闲话的场所，不少人吃饭聊天，就坐在或者蹲在大磨盘上边，孩子们更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乐园。

传说这棵槐树就是后稷教老百姓种地的时候亲自栽种的，有几千年的年龄了。只是先前的树干早已被雷电击穿枯死，现在这棵树应该是后来又在原地长出来的，如果套用花花的说法，这棵树应该就是最早那棵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吧。

老槐树下的大石磨周围，聚集着村里的一伙儿小朋友们。他们一个个快活地燃放着那种爆炸力不强的摔炮和彩炮儿，“格吧格吧”的炮声，时不时地响着。

花花带我来到石磨盘靠墙的一侧，他两只前脚一摆动，下面一块石板就被推到一边。趁人不注意，他向我招招手，摇头示意跟着他走。

花花身子骨一缩，麻利地钻进一个洞里。洞口有口袋那么粗细，我吸一口气也尽量缩小身子，猫着腰跟在花花后面。

狭长的通道里，有从地面泄露下来的一道道微弱的灯光照亮。随着花花左转右转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前边越来越亮，并且隐约有嗡嗡嗡的说话声音传来。再往前走一截儿，一个透着亮光的大厅呈现在我们眼前，我感觉都有我们半个幼儿园大。听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地下仓库，年久失修无人管，就荒废了，没想到却成了狗狗们的地下据点。

大厅里面挤满了许多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狗狗，有的狗狗身上还穿着花马甲，有的头上戴着帽子。它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说话，有的旁边还放着盘子或瓷碗，里面有饺子，也有一块块馒头。

花花往狗群中间高处的一个台子跟前挤去，四腿一蹬就跳了上来，他蹲在台子上，扬起右前脚，放在嘴边大声吆喝一声：“喂喂喂！大家晚上好！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位新朋友——我的小主人笑笑小姐！”

狗狗们“嗷嗷嗷”地吆喝着起哄，并且为我让开了一条道。

我像明星登台一样一路小跑走过来，站在花花旁边挥挥右手臂，算是和他们打声招呼：“狗狗们过年好！”又是好一阵欢呼声。

花花指着那幅画像，很骄傲地告诉我：“那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我们所有狗狗崇拜的英雄和偶像！”

墙壁上挂着一片席子那么大的天蓝色底色的图像，上面那只纯白色的大狗，仰头向着天空上相隔不远的太阳和月亮狂吠着。

这就是传说中花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花花向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鞠了三个躬，我也跟着鞠了躬，说要不是他老人家，我们可能现在还没有白面吃呢，今晚吃白面饺子就更是不可能了。

“谢谢您！白狗！”

奇怪的是，奶奶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也挤进来了。不过她的神态可没有这些狗狗们好。她拉着我的手痛哭道：“笑笑啊，我娃。神仙又不给下白面了，咱又没有白面了，又吃不上白面饺子了。”

岂有此理？！

我看了花花一眼，大声吆喝一声：“花花，咱们走！去找玉皇大帝说理去！”

我和花花肩并肩走在最前头，狗狗兄弟姐妹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跟在我俩屁股后面。

出了石磨盘地洞，我竟然变成了一只狗，对，就是爷爷故事里讲的那只白狗。我就像在幼儿园跑步比赛冲刺一样拼命跑起来，花花紧随我后。跑着跑着我竟然飞起来，花花和所有狗狗一个个也都飞奔起来，狗狗的四只脚在空中像飞机的螺旋桨一样划拉着。

这时的天空没有下雪，当然也没有下雪一样的白面，而是挂着隐隐约约的月亮。月光下，吃得肥头大耳、长着长胡子的玉皇大帝乐呵呵地望着远方。

他听见了我们的声音，赶紧叫门神秦琼、敬德拦住我们的去路，问我们要干什么。

平时见了老师都说话紧张的我，这时候面对玉皇大帝，竟然一点也不紧张。我怒目圆睁，双眼冒火，愤怒地盯着他质问：“玉皇老儿，你为什么断了人间的白面？还让不让人活下去？”

玉皇大帝也不愤怒，只是看着我说道：“没有其它理由，就是现在浪费粮食太严重了。你回去告诉大家，一定要节约粮食，要时刻记着‘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说罢，就手向外一挥消失了。

秦琼、敬德夹着我使劲往空中一扔，我像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双脚乱蹬双手乱舞地坠落在夜空中，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着：“还我白面，还我白面饺子……”

我正手舞足蹈地往下掉落着，爷爷好像边推我边叫着：“笑笑，笑笑。醒醒啊。你问谁要白面和白面饺子呢？”

恍惚间听见奶奶和爸爸妈妈也跟着一个个笑了起来，又好像看见花花噗嗤噗嗤耷拉着长舌头也在乐。

爸爸有力的臂弯接住了我，说：“我家笑笑也知道讨白面了。笑笑，快醒醒。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他跟着电视里主持人同时喊着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笑笑，新年好！”

我迷迷糊糊之中也跟着念叨了一声：“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