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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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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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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窝铺采访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大地留下我的梦

信天游带走我的情

天上星星一点点

思念到永远……”

闷罐火车从咸阳兴平军用站台出发,“咣哩咣当”一路向西两天两夜之后,终于在一个早晨停靠在一片苍茫、荒无人烟的大漠里,突然间天地显得格外清静。程琳翻唱的流行大江南北的歌曲《信天游》,从路边一座灰色的砖房飘进车厢,打断了我的美梦。

有老兵拉开火车大铁门问一位中年男子:“老乡,这是哪里啊?”对方红扑扑的脸蛋儿显得纯朴可爱。他仰起头,眯着双眼用方言回答:“吱(低)窝铺——”

两天两夜的摩托化行军终于结束,部队开始安营扎寨。

这个叫做低窝铺的地方,在甘肃省嘉峪关向西大概100公里处,距离盛唐诗人王之涣笔下“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那个玉门关不远。这里在秦汉时期就已经属于西域的范畴,到了当代,它明明是地级市,却一直没有名字,只有行政代号,在中国地图上也不可能找到它的名字。因为这里有一个不为人熟知、代号为404的厂区,即中国核工业总公司第四零四厂。

说到“核”自然带有几份神秘。新中国成立初期,国际形势十分复杂,当时美国声称要给我们进行一场“核手术”,“老大哥”苏联也因种种原因不仅撤走了相关专家,还带走了几乎全部的对华援助设备及资料。危难之际中央作出“顶住压力,自己研发原子弹”的决定。于是从1956年秋开始,数以万计的知识分子分纷纷离开家乡,以做出“争气弹”为目标,来到西北戈壁这与世隔绝的荒漠。

大多数知识精英们走出家门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具体是什么地方,只知道他们要到“玉门站”。到了404厂子所在地,才知并非玉门。这里荒无人烟,风沙肆虐,他们为了躲避风沙,只能在黄沙里挖地窝、支帐篷、铺茅草,所以这座硬生生在戈壁荒漠上造出的小城,就被叫做“低窝铺”。就是在这座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城市中,这些每天“吃风喝沙”的科研人员,用钢笔和算盘算出了精密的原子反应过程,用最原始的手操机床做出了我国第一个军用核反应堆,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这里成功爆炸。

低窝铺虽是仅有4平方公里的小城,经过创业者们几十年建设,已成为五脏俱全的小社会。这里不仅有学校、医院、公园、游乐场、新华书店、剧场、动物园、健身中心等其他大城市该有的公共活动场所,行政架构还有财政局、土地局、公检法系统、电视台以及高考招生办公室等。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低窝铺后来成为军方开展多项军事训练和实验的场所,我所服役的空军高射炮兵第一团,几乎每年都要从关中地区长途跋涉,通过摩托化行军来到这里开展高炮射击训练。在我当兵第三年的1988年秋,我也跟随大部队来到了这个神秘的地方。

来之前听老兵讲在低窝铺每天要和狂风黄沙打交道,所以还没出发时,我满脑子已经是唐代诗鬼李贺笔下的飞沙走石狂风暴雪,好在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中秋时节,感觉风沙稍微能小一些,特别是中午时分风和阳光也算还好,似乎感觉不到当年创业者们的那种艰难。

配合每年的打靶训练,团政治处宣传股都要组织举办靶场黑板报比赛和靶场广播站晚场电影。

黑板报一般都是各营连、场站在行军之前,就在连队里由小秀才们办好。因为担心雨淋日晒失色掉色,大家办板报时板书不是用粉笔,而是用广告色原料写写画画。到了靶场,全团各单位几十块黑板报摆放在一起,花花绿绿一片,为这单调的荒漠增添不少靓丽的色彩。

我们汽车三连这一年的黑板报,是我在时任指导员郑秀群的指导下办的,内容既有围绕打靶服务的各种连队军事训练动态新闻、好人好事,也有激动人心的原创军旅美文和幽默小故事等等,再配上大小不一、各种颜色的插画,看上去倒是蛮丰富的。指导员写得一首好字,我还请他用大号隶书书写了我编的两句抒情味道较浓的话,大意是“当我踏上这茫茫大漠,我便开始了我青春的歌”。

汽车连本来是为炮连提供后勤保障运输服务的,但是因为宣传股人手不够,而我平常又喜欢舞文弄墨,团部政治部宣传股都知道我,所以组建临时的靶场广播站的时候,就把我抽调过去帮忙。我白天跟随宣传股几名老兄深入各营连采访训练中的好人好事,然后写成稿子,晚上在放电影之前作为一项专门的文化活动内容,由宣传股的战士放映员播诵。

在营地采访了几天,有天早上宣传股新闻干事法自领告诉我,要去靶场采访现场新闻,还要采访团长。这样节目制作出来现场感会更强一些。

靶场在营地十几公里之外,那里陈列着从关中营地拉来的几十门高射炮,配合打靶的兄弟部队飞行员开着飞机,机身后面拖着白色的类似于我们经常见到的测量风向的长气球一样的拖靶,炮手就瞄准脱靶射击,打下来了就算射击成功。

因为是真枪实弹,所以训练阵地除了炮兵及相关保障人员之外,其他闲杂人等是不得进入训练区的。听说要去战火硝烟中采访,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到靶场一周多了,还没看见过炮弹打掉拖靶的样子呢。

那时候的采访可不像今天这样可以用多功能手机、采访机甚至是无人机随随便便就录音录像,我们使用的录音设备,就是当时时尚小伙儿经常提在手上招摇过街那种台式手提双卡录音机。这个录音机录制飞机大炮的声音没问题,可要是提着双卡录音机现场采访指挥的首长就感觉怪怪的,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既能让团长轻松自如地接受采访,又能保证很好的录音效果。

第二天上午10点多,我和法干事乘坐团部汽车连的小车到了靶场。这时的天空格外的蓝,秋风吹来一阵凉爽,白色的拖靶像军用飞机的一只白色的尾巴一样,长长地拖在机身后面。一声发号施令之后,一发发炮弹呼叫着像饥饿的飞鸟在天空争抢食物一样向拖靶飞去。被炮弹击中的拖靶在天空中翻卷着缓缓落下,阵地上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这时候我们来到了团长身边,法干事手持带着长线的话筒,面对团长一问一答地采访,我则蹲在地上,一手摁着录音机不让被风刮倒,一手把话筒的插头紧紧地拽着,让它尽量接近录音机的机身,给人的感觉是那边的话筒和这边的机身是连接在一起的,既不能距离团长太近让他看出破绽,又不能离他太远导致没有录上或者录不清楚他的讲话内容,最关键的是要防止因为话筒线另一端拽得太紧或者狂风吹来导致这头的话筒插头远离了录音机。事实上那话筒根本就不是这个录音机的配套话筒,插头也没有插进录音机机身,两者根本就没连接上,真正的话筒就在地上的录音机上,但是为了像记者现场采访那样逼真、为了给团长造成一种他是在话筒前讲话的庄重感,只好采取了这种“欺上(团长)瞒下(录音机)”的采访录音方法。在当时看来这还真是个较有难度的技术活儿。

和所有站立在话筒前或者摄像机前就显得庄重严肃的领导一样,一身戎装的团长挺直身板,用他那略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绘声绘色、有滋有味地在话筒前,讲解着这次低窝铺实弹打靶取得的成绩、当天的训练情况和特点、后面几天的训练计划,可谓是慷慨陈词、意气风发。那天的采访,用今天一个流行得词汇总结,叫做“完美”。

当晚放电影之前,放映员播放的经由我们录音剪辑的新闻,既有战地的炮弹呼啸和飞机轰鸣声,又有团长的在场点评声,让人听了如临其境,战友们鼓掌点赞,士气大涨。

可以说,低窝铺靶场采访,是我新闻生涯的开始。只是感到愧疚的是,直到现在,我已经成长为一名参与过国内多个重大新闻事件报道的高级记者、一名给大学生代课的新闻传播专业硕士研究生行业导师,却一直没有给团长解释当时迫不得已的采访“手段”。但愿他不会因此埋怨我吧。

听说低窝铺404厂早就对外开放了,什么时候能再去那个神秘的地方,听一听那里狂暴或者缠绵的风声,触摸一下那里粗糙或者细腻的沙砾呢。

(202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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