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意
网站用户
我总是做自己复读的梦。
某一天早晨懵懂地醒来，我居然以为它是真实发生着的。我梦见自己当初不满现在读的学校，选择了复读，结果第二次的结果依然不尽人意。我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收到了来自非洲大学的录取通知，大家诧异的议论提醒着我这是又一次失利，让我终于忍不住泪眼。
班主任说我没有学经济的天赋，没有再试一次的必要。我站在迷茫的分岔路口不知该往哪走，又被一名成绩平平但被北京某所高校录取的同学所打击，梦里梦外的我仿佛同时感受到了这种心碎又无能为力。梦因为有了和现实的交织，更让我在起床的一瞬间恍惚，连在摇晃的公交车厢上也想着查一下这所名叫“非洲大学”的高校的地理位置。
上大学以来这样的梦时常出现，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结局，相当高的频率仿佛在暗示我其实自己潜意识里究竟对现状有多么的不满。我越是达不到自己的理想和要求，就越容易收到来自大脑深处意识的提醒。
想起我去年暑假自己独自回家乡学车，和特意赶来照顾我的外婆住在一起。某天午后天气炎热，我们在呼啦呼啦旋转的风扇里随意地聊到高考那年的事情。外婆告诉我那时候她还住在老家，某次上街赶集时特意去替我和同年高考的表弟算了一卦。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惊奇又期待地问外婆究竟是什么结果。算命的先生说，我当年会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但是第二年能上名牌大学。我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大概因为它与潜意识里的某个想法不谋而合。人总是这样，对没选择去尝试的事情充满了期待和希望，我也同样相信复读会带给自己满意的结果。外婆说他算的不准，因为我已经考上了好大学。我笑而不反驳，我知道长辈们都视我为骄傲，录取院校也是他们与好友们闲聊时一个令人喜笑颜开的谈资。但我不能被真实蒙蔽，而是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普通，并且越来越知道。
整个学车的过程是枯燥乏味的。我顶着火热的太阳出门，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努力保持平衡，快步穿梭在川流的马路途中解决掉一块早餐面包，最后顶着火热的太阳回到同样闷热的家中。外婆想方设法地给我做各种我爱吃的，而我总是食欲缺缺，勉强完成合适的食量后在沙发上倒头而睡，并在不定时中被热醒，安静的夏日中坐着一个汗兮兮而懵懵的我。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一个很好的特点，就是下决心做什么事情之后就会一直朝着它努力，多么枯燥难耐的日子都不算什么。学车的时候在家乡，老房子常年不住人什么都不太方便，我首先缺乏的就是正常的社交，没有很好的网络信号，没有可以和我保持简单交流的对象，我唯一的只有一起住着的外婆。可我又能和她说些什么呢，说什么能让她不担心呢，我发现是我考试那天主动和她说想吃方便面加两个鸡蛋。
家乡其实也有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暑假时她也在学车，并且进度比我稍稍快一些。那天她中午去考科二，她的妈妈中午出去吃饭，也叫上了我，于是我又和一群认得但完全不熟的长辈们见了面。我沉默地吃，听好友的妈妈一直在大声说怎么考了那么久还不回来，终于接到好友打回来的电话，话筒外放传来她激动兴奋的声音。这下整桌的大人们聊得更起劲了，好友的妈妈开心极了，说话间不知道谁紧着问了我一句，我扒一口饭说，我才考完科一呢。
很快我也报上了名，无形的压力又来了，我不想丢脸地考不过，只好每天更认真地投入。天气很热，我下了公交之后走一长段路，到目的地时浑身是汗。没有看到在等我的教练，那台我熟悉的车上正坐着教练和另一个学员。我确认她们看到我来了，但我还是在一旁等了本该是我练习的一个小时。上车时我忍不住，用力地甩上了车门。
并非教练故意对我不好，相反，她对我真的很好。临近科二考试那几天，我可见地变得焦虑紧张，频频出错，担心着自己承受不了的结果。模拟结束那天，教练送我去公交车站，我开着窗吹舒服的晚风，在晚霞里听到她跟我说，人生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考试。
我如愿吃到外婆很拿手的方便面早餐。教练了解我来回不方便的事情，留我在她家里吃午饭。那大概是我十多天以来第一次打开网络电视，斜在沙发上的我挑选了一部想看的综艺，吃上冰冰凉的西瓜，厨房里是教练的丈夫在准备午餐。叔叔笑着问我喜欢吃什么，我看着料理台上摆的满满的食材，竟也露出小孩子的笑脸，我说刚好我最喜欢吃牛肉了。
第二次到教练家吃饭时我已经轻车熟路了，仔细算算离第一次也根本不久，但我还是照例尝到了很丰富美味的午餐。叔叔询问我的家庭，我的学业，也说他两个子女多么优秀，女儿从小被选到重点中学上学，背井离乡，现在在北京做电视台相关工作；儿子延后一年大学学业，自愿去参与抗洪救灾。我挂着笑脸听，一直沉默的教练看我一眼，叫叔叔赶紧收拾洗碗去，又把我赶到沙发上休息，准备下午的考试。
这段闷热日子又在宁静中保持着相对平衡，我重复着每天的学习任务，悄悄体会自己逐步提高的车技，并利用一切空余时间活跃本该尽情肆意的暑假。
小玥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在我家和驾校间有相当长一段的距离，不论是过去还是回来，在舒服凉快的公交上待上相对长的时间后，我还要步行在滚烫的太阳下，最后汗流浃背地到达目的地。回家的途中经过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那是我小时候上下学的必经之地，也是众多商店小贩的活跃地带。有时候练完车还比较早，作为一个年轻女孩的认知就会引领着我往美妆店走。很多时候明明清楚导购员的套路和营销手段，却还是让人忍不住跳进去尝试这是一个多大多深的坑。几经斗争，我还是被忽悠着定下了一个脸部护理服务，还在被店员强制要求买护理服务用品时慷慨地买下并分了一半给旁边同样被要求的女孩，收获了这个比我高不少看起来比我年级还大的姑娘的感激的眼神。
说不清究竟什么滋味。小玥的出现真的很让人相信冥冥注定这种事情。实际上她是那年刚高考完的妹妹，我在她问我大学名称时还有点底气，在她开口回答时却开始变得躲闪。她有着我心中理想的身高，谈吐和穿着证明她很不错的家境，喜欢过同样的明星，读过同一所小学，甚至她家就在我们家去买菜必经的菜市场附近，更重要的是，她上的是家乡乃至全国的名牌大学。当然很多都是我们在微信上聊的，时间只截至在相识那两天，却保留下我到现在为止稍稍留意她朋友圈的习惯。
我想起聊到喜欢过的明星团体时，我说高中有同学去韩国游玩，却因为太贵而不舍得让她帮忙带一张我很喜欢的专辑回来。小玥说她有很多，慷慨地说可以送我。我当然婉拒了，并客气地说暑假可以一起出来玩。现在想来我有些后悔，倒不是说我还对他们留存着心底的喜欢，而是曾经很想要却没拥有的遗憾，我不确定她究竟还有多少在意，可我还是卑劣地想接受陌生人赠的曾经的欢喜，好像还是可以弥补一点点错位的缺憾。
暑假时我看过家乡无数的傍晚，只有一张被存在我的手机里。那是我透过车窗拍的彩虹，是雨后的欣喜，是我在大雨中浑身湿透但还是坚持练车的嘉奖。我越发觉得，原来美景是要在拼搏之后才能欣赏体验的，那时候小雨将停，我练习结束，坐在后座被教练送到车站。拿着相机时我想，哇，原来雨后的彩虹竟是这样好看。
爸爸妈妈在我整个学车阶段的最后几天回了家乡。进门时我刚好穿鞋准备去公交站，碰面时竟也有些生疏。妈妈说好像瘦了很多，黑了一点点，我戴着帽子低头，感觉到一点的湿意，埋怨的话被我以无视、沉默绕开、迅速出门具象化，我很矫情地表达着我别扭的小孩心性。
最后一天我五点多爬起来，仍然吃上了外婆热腾腾的方便面早餐。出门前我什么也没想，心里很平静，一闪而过的是昨晚蹲在沙发角落（因为我平常很喜欢蹲着）直到刷到满意的满分之后我终于放弃了自虐般的练习的场景，击退了我哪怕一点点的紧张。爸爸开车送我去教练那里，路上碰到一个叔叔打招呼，问我是去考科一吗，爸爸说我去考科三了。我在从爸爸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上次好友妈妈的内心情绪，接着我对着叔叔震惊的表情展现一个很低调的笑。那天早上我很幸运地考完所有并直接拿到了驾照，爸妈早已在一旁等着带上我去旅行。我回到爸爸车上时没有任何感想，直到下车碰到那群一起旅游的、上次见过面的长辈们，好友的大表哥跑过来大声问我是不是考成了，我又露出上次的笑容，装作忽略掉对面那群沉默着、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静静接受所有人的惊叹和夸赞，说我整个学车的时间也太短太不可思议了。那时候，我好像感受到旁边爸妈的好心情，我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的结束了。
我从公交上醒来。
我在第二个暑假找到了一份在银行实习的工作，却因为距离太远，使得我不得不每天赶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还担心着虽然没有工资可扣但仍然不能迟到的早会。同款夏天的闷热和起太早而不太清醒的大脑总会让我和去年暑假的经历再遇见，不得不说它们有很多的相似性，比如都在为了实现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的期待。
每天傍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去到公交站，连染红的天边霞色都无心留意，只坐着放空自己的大脑到无边界。看着逐渐变得漆黑的天空，看着车厢内的灯光逐渐亮起，看清窗户上倒映的透明的冷白色的摇晃的扶手，我什么也不想想。因为我好像还没找到这份实习对我而言的意义。
在银行的工作单调又枯燥，有段时间我每天最大的新意就是早晨送来的报纸。无人的时候我在一楼到处走，从大堂经理姐姐聊到保安叔叔，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很难想象他是怎样将那扇玻璃大门外的风景看了年复一年。
保安叔叔时常扭头看着门外沉默。我有时候也会看，会想逃离这里，也想知道他会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银行里的不全是比我年长一两轮的同事，也有二三十岁左右的哥哥姐姐。但有空的时候大家都会找我聊天，于是我将自己二十年左右的尚且普通的人生讲了一遍又一遍。行长把抽屉里压了很久的实习生胸针给我，我意识到原来我也是同事们生活里的那点新意。
更多的时候，我是与来办理业务的客户交流。行色匆匆的人们带来了很多生活的故事，让我在固定一方地里体会了人生的多面。我和一位要往监狱寄信的爷爷交流，他不会说普通话，不会写字，于是我帮他写好信封上的基本信息。我往手机上打字问是不是这个字，几个来回之后爷爷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我替他弄好一切，望着他离去的蹒跚背影，耳边还响着爷爷大声到整个一楼都能听见的声音夸赞我，我五味杂陈。
雨天也偶尔会有人来。我接待了一位穿着外卖服的大伯，浑身都黑糊糊的，他想办卡，可连手机都丢了。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尽力听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和我讲述心酸的过往。他感谢我，只因为我倾听他。我什么也为他做不了，我只能沉默地为他倒了一杯温水。
但更多的时候我得到的是客户的不信任，本来也如此，我确实懂的业务不太多，有段时间我只负责帮银行打电话。那天来了一对年纪稍大的夫妇，很着急地拉着我问能不能把卡停掉，家里的儿子不愿工作，每天大手大脚花着他们的养老钱。我赶紧找了经理过来解决这样棘手的事情，接着上二楼拿小礼物，给一个接了我电话的弟弟，他带来了他的清华录取书。
闲下来的时候我也很自私又不敬业，偷偷在雨天没人来的时候看《活着》，一本我看了第一遍就一直记得故事发展的书。但这本书只够我又看了一遍，我就正式结束了我的实习工作。最后一天的时候我发了烧，一大早晕乎乎，不忙的时候就一直靠着桌台休息。中午行长拿了自己的钱，让一个经理姐姐骑着电动车载我出去买好吃的，可惜我病着没吃多少，没有接收到所有人的好意，也没有好好与大家道别，那时的我更想着早点下班。
临走前，我惊喜地收到一个同事哥哥送的小礼物，从这一刻我开始后悔，自己这一个月以来的不尽心尽力。接着行长把我叫到二楼办公室，递给了我之前没说过的装着报酬的信封。羞愧和后悔攀上了顶峰，我想自己之前的表现实在不如人意，鼓起来的信封如何也抵不了我只是一个诚挚的鞠躬，和一句谢谢大家的照顾。
回到家时我脱下束手束脚的正装和被汗浸湿的黑皮鞋，换上休闲的短袖短裤，意识到我的身份终于回归。我常常疲于社会上大大小小需要交际的事情，但我把这一切归因于，我还没有找到心中所爱。
当我高考结束，走向这条我从未想过的路，我边抗拒边挣扎地往前走，越走越找不到方向。我只能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去摸索，不断地去尝试。我又很庆幸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和信心，在每个暑假去体会不同的成长和改变，总有一天这个答案会拨云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