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弯曲如虬的十几里山路
跌宕的岁月之水已经辗转洄流到多梦的沟壑,梦中多次若隐若现地出现家乡那纵横交错在四面八方的山路。其实有太多的山路已经见不着了,因为改道被铲平,或是拓展,或是拉直。有不少还被“硬化”,铺上柏油,大道通天了。记忆中的许多山路消失得无影无踪,早已是梦里依稀了。但有这么一条曾经的山路无法忘却:千百年前的古人走过,我的外祖父母走过、父母亲走过,我也走过。无论怎样的时过境迁,历史总是“活着”过去的,一代代延续下来的记忆或许也死不了。
记忆中的那条山路大约有十二三里地,因为弯曲如虬,可以想见千百年前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尽是山林。后来,从中原或大西北迁徙到此地的客家人锲而不舍地折林寻路、开山拓土,于是那条山路就卧地而生了。客家人又从开垦出来的田地中建了村立了镇,让那条山路连接起村与镇。路的开端是一个小镇,称莲城堡。而路的末尾是一个乡村,此村立在一座原本长有一片桃林的山岗上,山民们就叫这座村庄为桃山岗。
一百多年前,我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母在莲城堡经营着一个生产鞭炮的小作坊,日子还算殷实。有了一个儿子后觉得传宗接代有望,后面的是儿是女也就随缘了。结果温柔的岁月真就给这个家带来了一个女儿,只是外祖母在哺乳期身体抱恙,无法给女儿喂奶。正当愁肠百结的时候,知悉桃山岗有位经营中药材生意的夫妻刚产下一子,不幸夭折了。身上丰沛的奶水无婴儿吸吮,白白浪费了,正八方寻觅养子或养女。追溯历史,这家人还算是自己的远房亲戚,虽然相隔多代了,却还是有所牵连的。外祖父母为了拯救因饥饿而啼号不止的女儿,就咬咬牙将女儿送了过去。不久,为了生计,外祖父母带着长子迁居到百里之外一座与外省交界的大县城,定居了。
喜庆的是桃山岗这对夫妻打自领养了这女婴,似乎天天都是吉日,见天顺风顺水。上山采药尽是良药,下地耕种也都有好收成,要么稻谷飘香要么枝头挂果。特别让养父母喜不自禁的是,待这养女四岁那一年,养父母又生下一个儿子。养父母就觉得是这养女给这个家带来了吉祥,就把原先叫囡囡的养女取名为吉云,珍爱得视为已出。从此,一条从乡村通往莲城堡的十几里山路,就频频地往往返返。或抱着吉云、或提着田地里收获的瓜果去莲城堡,要么去赴墟,要么去养女亲生父母老宅那里看望一位堂叔娓,把这位叔娓既当成长辈,也当成自己的亲戚。
百八十年了,无论是桃山岗的山民还是莲城堡的居民,在那连接两地的十几里山路上行来走往,不知是把路踩厚了还是踩薄了?只是可惜,这十几里弯来曲去的山路,总也没有被人们踩直。最是吉云的养父母亦或是吉云自己,虽然千回百次地踩踏着那条弯曲之路,非但没有把弯路走直,却有“越走越弯”之嫌。
吉云的养父母虽是作田人,但因为养父从少年起始就跟着采药人在近山采集药材,也学会了制作并经营中药材。且一步步从普通的中药材转向较为名贵的野生铁皮石斛,渐渐地有了些名气。一勤二俭,积攒起些许家业后,也就想起这句“人挪活树挪死”的民间哲理,谋划着如何能把以铁皮石斛为主的药业做大。养父心中明白,倘若要把铁皮石斛发展起来,走向都市就是路中之路。筹划了数年的养父,积攒了一定的实力后,就果断地牵家带口走下桃山岗。沿着那十几里山路,走乡镇、过城堡,舟车辗转地远去了古称临安的杭州。那年,吉云七岁,养父母的儿子三岁。
到了杭城,果然天宽地阔,很快租下寓所和经营药材的药铺。在安家的同时迅速立业,且把自己药店冠名为“吉云药铺”。还仿效古代一位名老中医说的“祈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把这两句请人写成门联,贴于药铺门柱上,以此表明自己的善意。从此,吉云的养父母从仰首高崖峭壁、俯瞰田园阡陌转向为开门看高房低屋、出门见人群熙攘,每天都能仰首最新的太阳。且杭城上连沪苏皖、下接闽赣,无论北上或是南下都十分便捷,着实是一方金贵之地。立身杭城的养父话留三分,眼观六路,步步为营。不多时日,就把以铁皮石斛为主业的药材生意从无到有地做了起来,且让不少南来北往的富裕人家成为自己药材生意上的常客。
由于药铺主营强筋健骨、利胆明目的野生铁皮石斛,被当时的人们奉若增寿长命的神草。特别是有钱的财主、或是有权势的大户人家,很舍得在此滋补之物上花银子。而那时年仅七八岁的吉云,由于自幼耳濡目染铁皮石斛的制作,四五岁就动手勤学苦练。在养父母成功推出“龙头”绝技的基础上,敢于超越的吉云又自我创造出“凤尾”。于是,前所未有的“龙头凤尾”就在吉云手上诞生了。
进入杭城后,吉云已一步步成为制作铁皮石斛的行家里手,其精巧技艺深得富裕人家的青睐。其中有一位经营木材的富商,每每看到出自吉云之手的“龙头凤尾”就两眼放光,便多次开口说只要是吉云制作的铁皮石斛成品,有多少包销多少。一传十十传百,“龙头凤尾”让药铺声名鹊起,生意日益兴隆。数年之后,已经十几岁的吉云,已经在杭城一隅竖起了虽无形却胜有形的金字招牌。吉云的养父母由此大把大把地挣足了银子,盆满钵也满。借古代步步为营的战术化为生意场中的步步为赢,经营铁皮石斛的渠道也从国内转向国外,特别是东南亚一带。近十个春秋循环往复,药铺年年扩展、店员岁岁招募。虽不及郭宝昌笔下《大宅门》中的《百草厅》百年老药铺,却也在杭州城叫响了。
财运亨通的养父母,便想长居杭城,把药业做大。善于耳听八方的养父闻知有一位开金银铺的掌柜,致富后自建了新宅。大憾的是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少时懒于书本,长大后沾染上赌博,只三五年就把家业败了。金银铺不足以抵偿赌债,便想卖了宅院。养父母买之前几次察看了宅子,见三进三出,门面堂皇,甚是中意。便悉数给足了银子买下宅院,想借此安身立命,致富发家。
养父母购置了宅院后,朝迎红日、晚送霞光,感觉前头尽是好日子。但谁也不曾料到噩梦惊醒了世人:日寇侵华的子弹竟然射向了自己的国家。一家子在新宅子才居住了小半年就飞来祸端,东洋小岛国的日本人蛮横无理地入侵华夏。东北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沦陷后,老百姓不知明天和炮火哪个会先到来?惶惶然于昼夜。人心一乱,药铺的门庭也就稀疏了许多,隐忧日增。养父母脸上的愁容让他们的吉云明白世道不一样了,愈加乖巧,日益精深自己“龙头凤尾”的手上功夫。
但图谋吞噬整个中国的日寇,伸出了魔爪就不愿意再缩回去,战火一城一镇地漫延到了杭州。在隆隆的枪炮声中,鳞次栉比的房屋被夷为平地,无辜的人们在呼号声中倒在了血泊中。为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军民奋起刀枪剑戟,以命相拼。当时在民间还流传着这么一首苏北黄桥战役后产生的“黄桥烧饼”民谣:
黄桥烧饼黄又黄哎,
黄黄烧饼慰劳忙,哩!
烧饼要用热火烤哎,军队要靠老百姓帮。
同志们呀吃个饱,
多打胜仗多缴枪!
嗨呀依哟嗨嗬咳!
多打胜仗多缴枪!
……
当时的这首民谣,与那时传唱得最广最火的《大刀进行曲》几乎是同一个时间段盛行于民间的。
在无休止血与火的逼迫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只能选择逃难这一条路,就连那位木材富商也都携带家人出逃了。远处炮火沉闷的响声犹在耳畔,在本能的恐惧中,养母双眼滚出的泪珠如豆。而养父则铁青着脸膛,先是去了药铺,在外围绕着走了三遍。又在里头久久地看着药房、药柜。再以沉重的脚步转回宅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转呀看呀。无论药铺和宅院,一砖一瓦都浸润着心血,一桌一椅又哪能舍弃?当天晚上,吉云的养父母一夜无眠,家乡那条弯曲如虬的十几里山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在那墨黑的夜间仿佛熠熠地发出一种光亮来。养父母在念想故里中醒悟:若在此坚守家业,或许要陪上性命,人财两空。而故乡是自己的被窝,有着无可替代的温馨气息,还是回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故乡那条虽然弯曲如虬、却是能通达八方的山路。一家人是从那条路走出来的,自然可以寻回那条路再走回去。
翌日晨起,养父母让厨子做好一大桌远比平常丰盛的早餐,召唤身边的所有人共同就餐。举箸端碗时,养父面对众人明说了为保全性命欲返回闽西暂避灾难。诉说家乡的路虽然只是环山绕林的弯道,但只有沿着这条道才能回到家。药工和佣人听后,一个个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虽然面前有一桌子菜,却觉得手上的筷子重如铁棒,举不动了。看到长辈们欲哭无泪的形情,吉云红着眼圈绕着饭桌为众人夹菜。一位最年长的药工面对着吉云,哽着嗓门言道:舍上舍下舍不得你们一家子哇!厨师的这句话,让满桌子的人都嘘唏起来。一位年轻的厨师把上下牙咬得咯吱响,又似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出了这门,我就上抗日前线去,与东洋来的贼子拼个你死我活!这几句话引出了满桌子的声音:拼了!拼了!
在杭城将近十年的创业打拼,吉云的养父母又向来节检,原本是存下一笔财富的。但置办宅院和买下药铺后,积攒的财富几乎告罄。为了能让众人不空手回乡,于是搜寻出所有库存的银元,只留下些许充作盘缠。不但倾其所有,还让养母和吉云拿出部分金银手饰,一一分发给聘请来的制药工及其厨子佣人等。但众人念主人平日的善待,双手不接银元,双脚不离寸步,一个个如同“铆钉”铆在了原地。良久,还是小吉云站出来说话:叔伯婶婶大哥大姐们,听听不远处的枪炮声,还是各自先守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业吧。也许一年半载过去,我们又相聚了呢?日寇不做人做贼,靠偷靠抢哪能长久?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哭泣起来。平日里,药工和佣人们都认为吉云是制作铁皮石斛的高手,又是主人的掌上明珠,都敬称吉云为“小姐”。小姐说的也就是主人说的,想想眼下这时势的确咄咄逼人,也不能让主人太为难。众人各自左右对视了片刻,大多眼噙泪珠从主人手中接过钱物或用于折价的金银手饰,悻悻然各自回屋收拾衣物离去。
一时间,人去院空,养父母在悲叹声中拢集了必备的一应衣物。再用两把大锁,一锁药铺二锁宅院,随着数十万仓皇逃难的人群,愁眉蹙额地踏上了未知的生死之路。茫然失措中,似乎只有家乡那条弯曲得如同音符一般的山路才是生命的归程,
不远处,惊雷一般的炮声、和子弹呼啸出枪膛的刺耳声响不绝于耳。让逃难的人们犹似惊弓之鸟,迷蒙中不知往哪“飞”才是安全的?或许养父母携一对儿女逃出来迟了些,一直拉在了人群之后,总觉得子弹在头上飞。害怕什么就来什么,后头“咣咣”两声炮响,横飞的弹片如同妖魔一般地伸出魔爪,“嗖嗖”地朝着人群飞来。只听得养父母的儿子“哇”地一声惨叫,随即就仰身倒地。而逃难的人群蜂拥,挨山塞海一般。摩肩接踵之中,哀嚎的养母死死攥住倒地的儿子,无论前后左右的人群如何的推搡,都无法让养母松手。提着贵重行李的养父在极度的悲愤中扔掉行李,挤上前拦腰抱起儿子与吉云母女俩拼死挤出人群。也顾不得枪炮声越响越近。悲怆地来到一小片树丛中,养父见不远处有几座农舍,便在藏匿于内衣的兜里掏出几块银元,央请乡人帮掘出个坑掩埋了儿子。之后,才泪流满面地重新踏上了逃难的穷途。
漫天风尘一路悲情,或步行或是舟车辗转,用尽了身藏的盘缠后,终于披风戴雨、衣衫褴褛地重新走上了家乡那十几里弯曲的山路。在山道上弯来曲去时,想起从这条道上走向杭城时,是一家四口,但跟着出去的儿子已经魂在他乡。物是人非的感伤让养父母和吉云一路无语,只有滚滚的泪珠。虽然儿已殒殁、财也散尽,但能活着三口回来,也算是上苍眷顾了。
沿着这条山路疲惫不堪地弯回了群山围裹之下的桃山岗,数载之别,老屋虽蒙尘却也屹立如初,又要它遮风挡雨了。扫去灰尘后走出门外,只见当年在荷塘边种下的小树丛,已是枝繁叶茂,树冠如云,平添了荷塘的几多秀色。在杭城繁华了十个春秋寒暑后,终于又吸吮到山乡才有的无尽清新。
回到乡梓了,养父母向族人要回了去杭城前借出去的几亩田地,房前屋后的菜地也随之重新开垦出来,过往的田园生活很快在眼前重现。耕种之暇,养父又捡拾起往悬崖峭壁上采摘铁皮石斛的绳索和竹篓,在周边山岭上寻芳觅宝。有收获了,吉云也就潜心制作“龙头凤尾”。正当耕种有收成、铁皮石斛再出精品之时,在杭城结交的友人传来坏消息:说日寇的炮弹把自己那栋宅院夷为平地,还把药铺炸坏了一堵墙。店不像店,铺又不是铺,毀了。养父听了,虽把上下牙咬得嘎嘣响却说不出话。杭城的路回不去了,一幕无望的阴霾笼罩着家里家外。养母见天早晚都在神龛前跪拜,祈求神灵降伏入侵家国的妖孽,且誓言从此持斋把素,不沾荤腥。在那悲恸的日子里,吉云也眼角挂泪,但不敢哭出来。因为这个家已经靠自己撑持了,自己再站不稳,养父母会垮塌得更快。
虽然千金散尽,但生活还得继续,时光如剑,岁月似刀,日又一日地击穿了阴郁墨黑的幕布。
从桃山岗出行到莲城堡,只有那条延伸了千年百载的十几里山路。路那一头的莲城堡是有集市的,每逢农历的“二、五、八”,乡人们都是要赴墟(闽西客家人口语,类同于北方的赶集)的。吉云之所以逢墟必去,因为有不少剩余的农产品出售,更要紧的是到集市上收购山人们采摘到的铁皮石斛。有一个墟天正好与周六重叠,下午散墟了,吉云从莲城堡返回的路上与一个后生仔相遇。只是一两秒钟的面对面后,就在一条弯道上各自侧身礼让而过。
养父为了能再捡拾起老本行,一方面让吉云在赴墟时采买,另一方面,则在亲戚群体中选择出几个善于攀高越岭的后生仔上山采撷。一天,养父又领着数人进山,为给年轻人做示范,亲自晃荡着绳索攀上一座山崖。见那扇崖壁上生长着一小片壮实的石斛,在采撷中却浮动出杭城的药铺、日本人的炸弹……或许是在幻境中失神不幸跌落。由于伤势不轻,乡间郎中说得卧床歇息一年半载,不能再入山越岭了。养父无奈医伤,养母瓦罐熬药,养父母双双居家。但凡屋外头的一应事务都由吉云操持,最是赴墟买与卖吉云都一肩挑起,那条弯曲如虬的十几里山路也就时常弯曲在吉云的脚底下了。
莲城堡很小,虽然小到“街头磨豆腐,街尾听得见”。但让吉云横生趣味的是那横七竖八的巷子却多,其中一条小小巷有一户人家便是养父母的远房亲戚,也就是自己亲生父母的堂叔娓。过往,这家亲戚从来都是养父母进城的落脚点。从杭城回村后,带着吉云赴墟的养父母曾几回回带自己来过这亲戚家,而今独来独往了,也自然成了自己的去处。有一天吉云又进城来了,还专事在果园里摘了一竹篮桃子。那天一进亲戚家门,就见厅堂里有位长着一幅四方脸高个瘦削的后生,打照面时觉得有点脸熟,很快就想起曾经在那条山路的一个弯道上遇见过。一时间“惊”得吉云低下了头,细细声地说道:这是刚出园的桃子,尝尝鲜……话音未落,就速速转身跨出了门槛。
见了这位远房亲戚的养女,也让四方脸后生楞怔得一时间没了言语,连姑娘送的桃子也来不及多看一眼。看着姑娘出了门才晃过神来,急忙忙追到大门口,向姑娘走去的方向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姑娘弯过巷子了才回到屋内,此时祖母从里屋出来,便向祖母禀报说桃山岗的亲戚送了桃子来,接着又细碎地问了许多。显然,四方脸后生见这位来自桃山岗的姑娘后,觉得这姑娘不仅形象端庄,而且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贵与雅,很有点目眩神迷了。
原来,这后生名为永耀,是就读于一所简易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后便被差遣到离家二十几里地的一所单人校任教。而那所单人校不但在桃山岗方向,且还座落在桃山岗对面的一处小山村里。永耀小时候听说在桃山岗村有远房亲戚,但或许是过于远房了,从没去过。自己在简师读书时和任教后,这门远房亲戚又远去了杭城。逃难回来后,也因为各自不同生活之路的七弯八岔,虽然在同一条山路上,却也难以相见。以往这姑娘跟着养父母进城时,永耀要么在校念书,要么进山教书去了,一直没能面对面。这回一见,竟然让涟漪之水流出了涟漪之梦。
在那个周末,永耀从单人校回城,向祖母询问了有关桃山岗那姑娘的许许多多。祖母锣鼓听音,说话听声,知道孙儿有心事了。想想自己的儿子离世早,儿媳又不问家事,家里家外都是自己一个声音。孙儿也已经19岁了,想找个姑娘成个小家亦在情理之中,于是放开手由着孙儿。
永耀盼望中的星期六终于到来了,第二天的星期天正好又是墟日,就想象着那姑娘或许又会进城赴墟。翌日早晨以一小块母亲自制的豆腐乳喝了一大碗粥,之后就捧着一本书坐在门槛上。说是看书备课,其实眼睛一直盯着巷子的左右张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从明亮柔情到骄阳当空照耀,街市上从四面八方赴墟的人群已渐渐稀疏了。虽然手拿着一本书却始终没有翻看的永耀很是按捺不住,午时之后,见太阳开始偏西,永耀果断走出了家门。
弯出小巷后,永耀朝着桃山岗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概走出七八里地后细想,自己虽然能直接走到桃山岗,但为什么而去呢?去找那位姑娘?找到她又能说些什么?这一想,便止住了前行的脚步。踮起双脚往桃山岗的方向望了望,见到的只是远远近近起伏的青山岭,稀稀疏疏的村落,还有田地里的作田人。看了看,想了想,还是失落地转过身七弯八绕回城了。
其实,在这一个墟日,那姑娘根本就没有进城赴墟。原由是养父急于治愈身上的伤痛,红花与马钱子一类毒性较大的草药汤,或是用量过大,导致肝肾等器官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症状。眼看着一天天病情沉重,作为家中顶梁柱的吉云,寻医问药的同时与家族中的长者商议,认为还是送到莲城堡的医院救治为妥。于是,用一辆人力板车,与几位族人把养父拉到小城医院。当时还清醒的养父,几近终其一生在这十几里山路上无数次往返,练就了一双铁脚板。而今却第一回在双轮的人力板车上拐弯绕角,车轮子辗过的山道上,究竟重叠着自己几多脚印?从这条山路又延伸到自己曾经攀爬过的山山岭岭,最是只能舟车送达的杭州城,艰辛置下的药铺、三进三出的宅院。痛恨的是日寇的进犯,毁了那一切。想想这回也许是挺不过去了,妻子与养女又如何度日?人力板车一路颠颠簸簸,抖落了养父眼角的几多泪珠?
战乱时期的小城医院也只是一座面积较大的平房而已,原本医护人员不算少。然而战乱来了,仅有的几位医护人员似是留守医院的雇佣者,整座医院显得稀疏空荡。缘由是有的主治医生要么以一腔热血走上前线,要么见时局纷乱,回家自开诊室。虽然医院已名不副实,但毕竟还有些医疗设备可供查验,因此仍然是乡下人送医的首选。然而,养父的外伤已转化为内患,仍然让留守的医护人员手足无措。住院十天八日后,病入膏肓的养父已不治。去世那一天,吉云悲泪横流,她知道养父是带着不尽的不舍和大憾无奈去参见阎罗王的。
虽然与此镇小巷一隅的李家只是隔了好几代的远房亲戚,但毕竟称之为亲戚,吉云从医院弯个道去了李家报丧。那天,是祖母先接到这噩耗的。正好那天是星期日,于是让孙儿去医院看这亲戚最后一眼,也算尽个礼仪。永耀知道是那桃山岗姑娘的养父去世了,乍一惊,也心生悲情,当即就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又在第一时间与那姑娘打了个照面。此时,姑娘双眼又再次潸然泪下。见姑娘泪流满面,永耀心中无比怜惜。当永耀知道姑娘与几位乡亲要将遗体送回桃山岗时,说他也要送老人家一程。
一辆人力板车,前后稀疏数人,个个郁闷无声。由天边吹来的风,时不时撩起盖在养父身上被单的边角,吉云总要悲情地上前一番平整。十几里山路,那天显得特别的肃静,除却人力板车左右两个车轮辗压泥土路那“咕噜咕噜”的声响之外,就是脚步声和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此时读过书又在当教书先生的永耀想到了孩提时玩的万花筒,觉得人生就如同那种玩物,转一转就不一样了,真是令人感叹。而那姑娘呢,虽然没读过书,但毕竟在杭州都市里长大,那么多年的都市生活让她在方方面面都与众不同。虽然在这种悲怆的时节,但即便是落泪,也是潸然无声,与纯然的乡姑村姑那般号啕厉声的啼哭大不同。
一路肃穆、一路冷风,桃山岗村已经很近了,吉云就低着头小小声地对永耀说:“桃山岗村就在前头,你就请回吧”。永耀听了止步仅仅几秒钟后,便说“还是送老人家进村吧”。吉云见这后生真诚,也就不再说什么。进村了,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吉云远远看到养母埋着头坐在家门口的地上哭泣。众人抬着养父的遗体进入小厅子摆好的床板上后,叮嘱了吉云几句后,也就各自散去。这时,永耀面向遗体三鞠躬后也就告辞返程。吉云为了表示感激,一直相送到村口。
在返回的路上,永耀的思绪随着弯来绕去的泥土小路而纠缠萦绕。他既为这位远房亲戚的不幸逝去而伤感,也为吉云姑娘从此只能与养母相依为命而担忧。想着想着,脚下弯曲如虬的十几里山路也就弯进了城里。
在后来的岁月里,没有了养父,制作亦或是外销铁皮石斛这条路也就成了“断头路”。如同正在亮嗓高歌的一首致富之歌声,戛然而止于养父的离去。吉云也不得不放下藏身的手艺,面对山野田畴勤苦下力。农产品丰盛了,吉云就沿着那条山路去莲城堡墟上换取其他田地里长不出来的必须品。但凡田地里产出了瓜豆或时鲜蔬菜,也每每会送到永耀的家里。倘若墟日又适逢周日,永耀都会借机送吉云出城到路半,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从开初双方的矝持拘谨到自如愉悦,也就让永耀和吉云期待墟日周日相重的机会。当然,一整年中也有好几个周日逢不上墟日的,永耀就会沿着那十几里山路去桃花岗寻找吉云。有几回回是在菜地里找到的,那就吉云种菜永耀浇水,完工了就双双把家还。记得有一回养母指点说吉云刚取了几株果苗去果园栽树去了,于是永耀就急匆匆赶往果园,原本吉云要下力气挖掘的树坑全让永耀包干了。
记不得在那条十几里山路上有几多趟的来来回回了,时光晃晃而过,又一轮的春夏秋冬在匆匆忙忙的朝来暮往中过去了。古时父母过世守孝三年,后来也就没有那样的循规蹈矩了。历经年余的来来往往,永耀的祖母见瓜熟蒂落,就择了一个良时吉日,让两个年轻人牵手了。婚前,永耀与祖母、母亲一番商议,决定婚后把吉云的养母接过来共度岁月。但奉守吃素斋戒的养母不愿走出桃山岗,于是,连接莲城堡的那十几里山路也就继续弯曲在吉云与永耀的脚下。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年年岁岁。
由于永耀教书的收入仍然只有九十斤大米,而且还是带糠的糙米,日子的拮据超出了吉云的想像。特别是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之后,捉襟见肘的岁月更加凸显。面对着生姜捣碎搅拌食盐以下饭的吉云,没有半句怨言,只是默默地走出家门寻找闲置之地开荒种菜,以佐三餐。
1945年9月2日这一天,横行于华夏大地的日寇高高举起双手投降了,不胫而走的喜讯传到了四面环山的莲城堡。此时那刻,街面上各家鞭炮店生意空前地兴隆,永耀也急步奔向与蜂拥走出家门的百姓一同抢购着鞭炮。一时间,小城中的各条街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莲城堡沸腾了。当永耀在自己的家门前燃放着鞭炮的同时,吉云笑着笑着就哭了,那狂喜的哭声与鞭炮声融合在一起,演变为胜利的欢呼声。
莲城堡的沸腾从午间一直持续到傍晚,不是过年胜似过年,那天家家户户的晚餐都酒肉上桌。吉云侍候一家吃完晚饭后,就说要连夜去桃山岗与养母报信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永耀不放心妻子只身走夜路,决定陪同前往。那天的十几里山路虽然是在夜里,却似乎也知晓人世间有喜事,仿佛闪烁着一种从末有过的光亮。永耀是带着手电筒的,然而一直没用上。绕来弯去,很快就到了桃山岗。那时候,养母已经拴上了大门歇息了,吉云是绕到屋后从窗口那方向叫醒养母的。当吉云告诉养母日本鬼子已经完蛋了,一定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哪个小岛上的。养母听了,怔怔地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吉云,又抬眼看看站着的永耀。吉云和永耀都齐齐声地说:是真的!是真的!听得真切的养母,立即披衣起身,到了厅堂神龛,面对着丈夫和儿子的遗像,嘴上不停地念念叨叨:报仇了!报仇了!
临别时,摆放在厅子一侧的一把藤椅让永耀眼前一亮。对养母说能不能拿到莲城堡十天半月?养母说几十年的旧椅了,坐不稳当了,快端了去。要来这把旧藤椅,让永耀萌生了做个手工艺人,以求别一种生活出路的想法。下一个周日,永耀进了一座离城最近的山岭,只半日功夫就一头是藤条另一头是竹与木地挑下山来。当晚就借着月光破竹削树皮地忙碌到凌晨,此后但凡在家都在仿效养母家的藤椅制作新藤椅。连着七个星期日之后,一把崭新的藤椅从无到有。那时候的永耀二十出头没几年,还是在后生之列,没有勇气把这新藤椅扛去墟上叫卖,吉云就说让她去试试。果真,当又一个墟日来临,吉云就高高抬起新藤椅出门了。一到墟上,竟然围上了一圈的人,当然大多是城里人。仅仅半个多时辰,那把藤椅就被一位在县里当差的买走了,说是父亲要过六十大寿,这藤椅就当作寿礼送给父亲。
吉云卖这把藤椅时是没有开价的,但凡有人前来问价,她都是说:先生觉得值多少就给多少吧。那时候,日寇投降后国内革命战争之火又起,动乱不止,既没有做藤椅的也没有买卖藤椅的。突然在墟日出现一把藤椅,人们就稀罕了。永耀以七天七夜制作起来的第一把藤椅怎样标价,谁能知晓?吉云让买者出价,既显聪明又明公道,当为上上之策。而那位买藤椅给父亲祝寿的孝子,听到这女卖主让自己出价,就很自然地在自己预期的价格上压低了几成。成交后,吉云内心十分欣喜,因为她知道卖这把藤椅的所得,相当于永耀在单人校教学三个月左右的薪饷。回家后,夫妻俩都很兴奋。最是永耀,激昂中看到了新的生活之光。在当年那个学期结束后,永耀就辞去了单人校教师之职,回家专职做起了藤椅。从此,永耀为了往近山获取竹木藤等原材料,在桃花岗与县城那条十几里山路上频繁地来来往往。
藤椅越做越多,销路越拓越广,先是本县内,后来影响到周边县份,大有供不应求的势头。永耀吉云夫妻俩日日夜夜不得闲,为了扩大生产,夫妻俩还招募了帮工。钉制藤椅架构的,刨刮藤皮破藤条的,作坊里几道工种按部就班。竹木藤等原材料已经不必让永耀上山采集了,自有山人们送上门来,永耀或按数量质量亦或是论斤一一收购。久而久之,采藤或伐取竹木成了作田人农闲时节的一种副业。在县城通往桃花岗的那条山路上伐木的、砍竹的、拔藤的,进山出山,下山进城,让那条那条弯曲如虬的十几里山路上,徒增了一道风景。
几年后,新中国诞生了!山河巨变,华夏扬眉,新的岁月承载着永耀新的梦想。不太久,永耀与吉云创建的藤椅作坊实行了“公私合营”,永耀理所当然地成为新厂的第一任厂长。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二年,我作为永耀与吉云的第三个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当我蹒跚学步时,母亲就领着我走上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十几里山路。路边的草丛,草丛深处的村舍,拐弯处的树木都让我心生好奇。或蹒跚着踏进草丛,或抬头仰望树梢顶上的天空,或双眼追逐着从面前飞走的蜻蜓。
那条弯弯曲曲的十几里山路,起初是母亲抱着我来回,长大些了就牵着我往返。一路蹒跚到四岁,那年的夏天,母亲因为养母卧病在床,便说要去照料几日。数日后不见母亲回来,思念心切之下,居然在太阳西下之时,我离家出走了。对于从家里往桃山岗的那条山路,自出生以来,母亲或怀抱着我或手牵着我来回过多次,我自然是有印象的。跟着感觉走着走着,天完全黑下来了,路两旁草丛里许多说不出名的虫豸蹦跳着,鸣叫着。夜晚的山风吹过来拂过去,凉意渐起,一阵山风过后,我打了一个寒噤。却不觉得怕,因为到了桃山岗就可以看到妈妈了。走着走着,突然听到父亲呼唤我乳名的声音,猛一回头,发现打着手电筒的父亲就在身后一路寻觅着、呼唤着。后来才知道父亲见天黑了,三儿却没有在家。家里家外一番寻找无果之后,才猛然想起是不是去桃山岗寻找妈妈去了,于是才一路寻来。
八九岁少年时,我就只身在那条山路上来来回回了,桃山岗连接莲城堡的每一节路段都熟稔于心。那时候,外婆已经已经很老了,往莲城堡的那条山路再也走不出去了,而我就成了母亲与外婆畅通信息的“通讯员”。风雨一生的外婆我必须孝敬,此外就是桃山岗周边山岭的独特风光。近在咫尺的田地耕牛闲情逸致地啃嚼着田畻边的青草。田园之外不远处的山岭中还卧着一汪湖水,湖岸边的依依柳条,湖水上水鸟翻飞。单单是夏日时节果树上的吱喳声、各种飞鸟的啼叫声就营造了我无穷的乐趣。一天,我竟然用竹竿在株株果树上捅下小半竹蓝的知了壳,又逮住了一只正在叫唤的知了。在返回莲城堡的路上,是那一直叫唤的知了一路陪伴我的。后来,又手捏着那知了提着那小半竹蓝的知了壳去了中药店,过称后收获了两角钱。从药店兴高采烈出来后,是以左右脚交叉的特别舞步跳跃着回家的。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虽然高龄的外婆逝去了,但那条十几里的山路依然踩踏着母亲和我的脚印。因为外祖父母的老屋还在,岩石卵石彻就的地基如同树的根基,深深地扎在地里。况且,那座园林也还在,各种果树年年都在开花结果,似乎岁岁都有不一样的景致。知了和飞鸟也一代一代地繁衍着,树杈把上的一个个鸟巢更是越筑越多、越筑越大。
后来,我因为求学远离了家乡,且又定居在外。但家乡总是家乡,无论外面的世界有无限的精彩,总也无法淡忘那条山路。每每回到家乡,必走那条弯来曲去的山路。我时常想:由古人从原本无路的山林间踩出来的这条路,代又一代的人往往复复地接续着走。倘若把几代人的脚印堆砌起来,或许早已是一堵高入云端的墙、亦或是一座壁立千仞的山崖。只是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瑶台。
数十年后,父亲永耀古稀之后去了天国,母亲吉云一百零一岁时也登上了天堂。我曾遵嘱去了一趟杭城,按母亲大概指点了一百回的大致方向,象征性地寻觅了当年的药铺和宅院。只见处处都是拔地参天的玉宇琼楼,车水马龙的阳光大道,百年前的一切了无痕迹。于是在一棵树下用母指和食指捏起一捻土包在手绢里,合在两掌内仰首看了看上天。那时我仿佛感觉想象中的药铺和宅院已浮现在云层中,瞬间又幻化为一条弯曲如虬的山路若隐若现在林木中。稍后阳光破云而出,八方金光璀璨。
其实,早在我离家外出求学时,莲城堡以及桃山岗的人们发现,桃山岗的山山水水、阡陌田畴宛如一幅无须上色的图画,于是就开辟成一方旅游景区。那条连接莲城堡的十几里山路,成了连接旅游胜地的黄金通道,推土机以及各种拓路工具把所有的弯道都捋直了。原本那条承载着几代人悲欢离合、弯曲如虬的十几里的山路消失了。一代又一代曾以为走不出去的日子,现在都回不去了;当初疑惑走不尽的弯曲之路,如今只能用画笔描绘还原了。霜雪不积心头,群山有人等候,看今日,莲城堡通达桃山岗的沿途座落着独一无二的风景。人在景区游,如在画中行的景致,吸引了天南地北的游人。那条由十几里山路蜕变成的旅游金光大道上车流穿梭、如织的游人神采飞扬,处处流光溢彩。
若问当年那条十几里弯曲山路在何方?那路一定还在脚下,只是化作尘影在梦幻中飘飘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