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回家乡看看!
几年前,101岁的母亲登上了天堂后,我就没有回过家乡。又快过大年了,大哥多次催促回家乡看看数年后的山城变化。说虽然祖屋所在地的塔下巷拆解了,但筑起了宽阔的城中大道,道两旁尽是最新最美的景观……一次次牵动情愫的话,让我有了一种期待。特别是去祖屋原址寻踪觅迹,找回少时的吉光片羽,的确很是魂牵梦萦。在而今的信息时代,话里话外总在动员年轻人:常回家看看,那么老年人也应当“过年了,该回家乡看看”。
我的家乡是闽西深处的一座山城,年少时城中的街道十分简略,从东门到南门、再从南门到北门,一直一横,就连接起一整座城镇。小城虽然大道少,巷子真是多,此巷彼巷,悠长而弯曲,密集得如同身上的毛细血管。我当年赖以安身立命的塔下巷,就是一条长长的鹅卵石巷道,弯弯曲曲地通向大街。
话说此巷,眼前就会出现如同空中浮云般的一段记忆:我尚在年幼时,曾在一个夏日的晚上,月朦胧地似梦似睡。小小一觉醒来,才发现硕大的床上竟然空荡荡只有自己。或许是四周弥漫的夜色,本能地心生一种惧怕。那年月,劳苦的父母常常去厂里加夜班,于是想当然地走出家门寻找父母去了。脚上的小木屐啪啦啪拉地响在长长的、黝黑的巷道,引得小巷声声犬吠。
那时父母做工的厂房设在清嘉庆元年谢凝道进士的大宅门内,说起这位谢进士可了不得,先是恩科历任吏部稽勋司的员外郎、钦差宝泉局总监。后又外放广西梧州知府,调升云南迤西兵备道等职。不仅自己身为当朝重臣,儿子谢邦基又与林则徐同科进士,被朝廷先后委任为海宁、潮州两地知府。如此官宦之家,以大把银子在家乡建起大宅门,那就是实打实的深门大院。那天晚上,月光如水,流萤如星。因为谢氏大宅外荡漾有三口品字形池塘,池塘中的蛙声如鼓,“咕嘟!咕嘟”鸣响在幽幽的夏夜。心中早已怵惧的我,只能依赖脚下踢踢踏踏响的木屐声壮胆。那个夜晚,一个孩童、一条小巷、一幕夜色。
随着颇有节奏的踢踏声,我终于踏上谢氏大宅的石台阶,宽阔阔地越过“观察第”,再穿过壮观的“进士第”,一道门又一道门,门门宏伟。道道大门,门前要么左右石狮威立,要么石鼓昂然,尤显宅第气势。最后,木屐踢踏声响到了分布有“九井十八厅”的厂区。然而,几乎让我绝望的是,一整座大宅门黑灯瞎火,只有迷蒙蒙的夜色和如水的月光,相伴着我那已经很不均匀的喘息。虽然天庭上放下月光,却无力与处处的幽黑抗衡,那种朦朦胧胧的黑,似乎朦胧了自己一整个世界。尽管惧怕,路还是要走的。于是,强迫自己穿过谢氏大宅,弯到了另一条小巷,无奈中悻悻然折道返回。来时带着希望,返回时沉重于心,原本因黑夜而沉寂的塔下巷似乎愈加沉寂了。木屐声却显得格外的响亮,踏踏踢踢,虽然响在地上,却仿佛震动在天上。在那夜晚,觉得天上地上都是木屐踏地的声响。这熟悉的声响让刚从近郊看望一位亲戚而回的父母急步跨出家门,父亲抢前一步把我抱起。母亲或许着急,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见眼角滚落出泪珠。
因为巷窄,我少年时就读的小学,校门与家门门对门,便捷之至。总是听到上课预备铃响了,才小突兔一般奔跑出家门,横过巷子,分分钟坐在教室中了。老师似乎是踩着自已的脚步迈进课堂的,反正我无一回迟到。那种惬意和自得,而今回想起来,仍旧乐陶陶地一阵快活。也就有兴趣改动一下当年邓丽君演唱的《小城故事》:巷小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巷来,收获必定特别多。
前些年的一个春节,我以“鬓毛衰”之年回到家乡,曾在塔下巷原址寻找印象。徘徊中,总在眼前闪现着当年塔下巷路面上密密匝匝的鹅卵石。一代又一代的巷中百姓那无数的足迹,在鹅卵石路上年深日久地走着走着,让一个个嵌入地的鹅卵石面上被磨蹭得斑斓多姿、光滑如镜;而祖屋老房子人字形屋顶上的瓦片,依稀可见层层瓦浪中,韵味悠远地垒叠出几多历史的云烟、又历经时代多少风雨?!时时无声胜有声地向屋中人诉说着年年岁岁垒叠起来的故事。在一种怀旧的莫名惆怅中,有三五个儿童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我从哪来?一时间迷惘顿失而兴味盎然。盛唐前期诗人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的名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觉得这两句诗的意趣和意境,字字都与我相映衬。
当2024农历腊月的冬日阳光普照大地之时,家乡的兄弟姐妹微信短信、或直接挂来电话催我回家乡过年。语声、笑声、催促声、声声入耳。一日晚,沉沉憩睡后入梦。梦里的塔下巷悠悠长长。依稀之中,见巷中有两个稚童专心致志地在折叠着纸船。我兴致油然而起,走上前去问道:折船做什么用呀?两稚童同时抬头看了看我,其中一男童以如歌一般的童音回答我说:去海上呀,好远好远的海上呀!我听后,即刻感奋不已,家乡代有人才出,如此年幼的孩童,就已然从山城远望深洋大海。一代又一代有志驰风骋雨的后来人,今后将沐浴着最新最亮的阳光,撑起高耸云天的共和国大厦。
虽然早年的塔下巷只能在梦中重现了,但纵横交错于山城的通衢之道上车流穿梭,处处流光溢彩,家乡已经再度焕然新生。
过年了!那就回家乡看看。或是腊月,或是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