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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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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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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口齿留香”的岁月

面对丰衣足食的今日,历经八九十年饮食丰俭的孙先生,很难忘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那段食物短缺的岁月。

当年在北大校园的孙绍振,因为一路优秀,毕业后毫无悬念地留校当上了助教。在当年一个个身手不凡的北大学子中,能够被遴选出来留校再深造,那是相当的不容易。但那时是国家的困难时期,粮食定额配给。而那个年代的孙绍振风华正茂,对于饭食的需求量很大,而定量供给的粮食又有限。由于常常吃不饱,饥饿感一上来,连走路都费劲。记得有一个时段,意识形态领域里展开讨论茅盾的小说《腐蚀》。因为茅盾的这部作品早在1950年就被拍成电影,系里要播放这部影片,孙绍振被派去电影资料馆提取这部电影的拷贝。当时左右手各提了一盒,那时候电影的拷贝是很沉重的,提起来相当吃力。痛苦的是从电影资料馆到停靠汽车的公路,要穿越一块长长的田地,饥饿让孙绍振力不从心,走起道来踉踉跄跄。那个时候,让孙绍振悟出了食物对于自己的极端重要性,也让这个记忆延续了半个多世纪。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想在北大当一个研究生,是非常艰难的。由于孙绍振在助教工作和学业方面的双重优秀,在全系一百多名助教中脱颖而出。而那时系里有两个研究生的名额,上下一研究,孙绍振名在其中。即便已经成为当时十分稀缺的研究生,配给的口粮也就三十一斤,多一两都没有。讨厌的是每两个月就有一个“月大”,七、八两月还连着月大,三十号后还非得再来一个三十一号,这就给对饭食需求量不小的孙绍振造成不小的威胁。一天一斤米,只能早上二两米粥,中、晚餐各四两米饭。不幸的是安排给他的宿舍又在四楼,常常因为饥饿,下课时回宿舍居然没力气上到四层。实在登不上台阶了,就只好靠在二楼墙壁上歇息。边歇息边无助地向上仰望着弯左弯右的台阶,担心这台阶会一直“扶摇直上”,因为真的上不去。

更闹心的是研究生班必须晨练,绕着操场跑,一圈又一圈。但头天晚餐的四两米饭,经过漫漫长夜的“爬山涉水”,早已经消失在“爪哇国”了。腹中无食浑身就没力气,哪里还跑得动?因此,孙绍振就特别盼望能够下雨,因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出操。悲观的是北京的天空难得下一回雨,尤其是早上。一到操场,看着那椭圆形的跑道,就觉得头脑发晕。碍于纪律,只好硬着头皮跑,但每次都累得跟爬过几座山的狗熊似的。

又有一天早起,肚中空荡荡的觉得饿得慌,脑袋瓜晕乎乎的。只好向组长请假说:“我实在跑不动了”,组长眯着眼看了看身边很会读书的孙同学不无关切地问道:“病了”?没办法说假话的孙绍振如实禀报说:“饿了”!组长听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细细声地说:“我也饿”。组长回答得实在,那时候,除了女生,男生中有几个不觉得饿的?班级里有一个子高的同学,饭量更大,口粮不够,咋办?他的办法是坚持上午去上课,下午一般不安排课程,那就躺床扛饿。双眼盯着天花板看,想象着那白色的天花板撒满了白花花的大米。

每天的晨练,组长是必须带头的,于是对孙绍振说:“算了,哪你就不跑了,但不能回宿舍,得站着操场边上看。看着看着,革命意志就增强了”。孙绍振听了,心里头老大不服气,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革命意志肯定不比别人差,只是因为实在太饿暂时跑不动而已。在读本科时,自已每天坚持晨练,六点铃声一响就起床,赶上六点十五分集合。集体跑步到操场后,不跑个一千五百米不罢休,跑步后还要读一阵子英语。下午上课后,再跑一个两千五百米。正因为天天如此坚持不懈,才能练出自己的“飞毛腿”,要不然,怎能荣获学校的长跑比赛第一名?!不仅仅是坚持长跑,同时还身兼系里的排球主力。有一天午休睡熟了,起床铃响过后才醒过来,就慌不迭地起身穿衣着裤。一慌乱,竟然把上衣扣错位,让那件衣服一上一下地吊着。由于集合时间紧迫,没时间管扣子了,只好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套上,就一步两台阶地奔下楼打排球去了。看看,这革命意志多么顽强!只是眼下饭量不知怎么比前些年大了许多,总觉得饿,好汉说不出当年勇了。因此组长一下“指示”,那就只能乖乖地站在边上看其他同学跑步,从中或许真的可以再增强点自己的革命意志。

后来,孙绍振搞到了一斤干虾米,给自己定量是一次只能吃两到三只,结果那斤虾米维持了一个多月。虾米虽然微小,但可以暂时解解馋。又听说鸭胗的营养价值高,还说此物含有丰富的铁元素,食用鸭胗能达到补铁的功效,可辅助改善缺铁导致的精神萎靡。且不象其他营养品那么昂贵,买得起,于是孙绍振就想辙设法弄来一些鸭胗。吃了几次,不知是其营养价值不容小觑呢还是一种心理作用,腿脚果然较前更有劲了。从此,晨练就不用请假,曾经站在一边看着以学习他人革命意志的“处罚”,就此成为历史。同时,下午两千五百米的长跑和打排球,一个都不会少。

尽管在口粮之外有了些补充,但毕竟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饥饿感的袭击让孙绍振在“吃”这个字上面想象力日渐丰富。有一天他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居然很幸运的看到了有位登三轮车的师傅拉着一车的猪肉。馋涎欲滴的孙绍振就想入非非了,他实在想飞步追上三轮车,扛起一块,过上几天有肉吃的日子。这梦境一般的想象,虽然只是想过过吃肉的意念瘾头。但事后仍然自我觉得耻辱,强令自己不能因为饥饿而在思想意识上坠落。

后来,不无意外地离开北大来到福建,从当时在北大的三十一斤口粮的定量降低到了二十八斤。平均一天九两,只能早餐二两、中餐四两,剩下三两,显然是亏待了晚餐。原先就吃不饱的孙绍振在饥饿的感受方面雪上加霜了,最是那漫长的夜晚,只能在床铺上静静地经受着饥肠辘辘的滋味。所幸厦门这个地方真是一方慈爱之地,因为能让恐惧饥饿的人买到地瓜,真是阿弥陀佛!而且价格便宜,二角五分钱就能买到一斤,掏五元钱出来就能提走二十斤。以一天补贴半斤算,能吃上一个多月,何等的令人鼓舞。在那口粮不足的年代,但凡有食物吃都是让人兴奋的,何况是甜美的地瓜。每当夜幕降落,读书到九点十点,饿感强烈了,便吃上一根备在书桌旁的熟地瓜。那种妙不可言的甜润,真是色味俱佳、其味无穷。似乎会“逼”着自己“吧唧”几声上下唇,自己吧唧给自己听,或许是可以原谅的。

常常去买地瓜了,要与农民大哥打交道,就得在语言上融合。于是,孙绍振学会的第一句闽南话就是“二角五一斤的地瓜”。后来发现解决饥饿困扰的不仅仅是地瓜,还有营养丰富的芋头,而且还是上上品的槟榔芋。有了地瓜芋头这伙食的“后备军”,基本上解除了饥饿之忧。虽然每到月末口粮告罄了,却也不至于挨饿,因为有地瓜芋头等杂粮上桌,一饱为快。曾经有这么一餐饭,定量的饭菜根本无法解饿。就特别优待自己,放开吃,补充了一堆的槟榔芋。那一顿饭,屈指算了算,拢总花了一元二角,严重透支了。

后来,学校停课了,教师们都被当成“下放干部”到农村锻炼了。被派往德化大山里的孙绍振基本上摆脱了饥饿的困境,因为乡村的土地是长粮食的,况且还有层出不穷的副食品,诸如地里长的地瓜芋头;地上跑的鸡鸭一类。甚至还有自养鸡鸭下蛋的自由,已经解决温饱的孙绍振,因为除了跟着农民兄弟下田地干农活,把大量空余的时间用来读书,肯定是不会去养鸡喂鸭的。

刚到那爿村庄时,由于没下过厨,即便有米也变不成饭。一位村民立即提来起码有十斤的米糕,也就不愁挨饿。令人振奋的是,在提米糕村民的带动下,各家各户都行动起来,争抢着请“北京派来的干部”孙绍振吃饭。前后左右都涌来了不可阻挡的热情,让孙绍振的手臂被当成了拔河的“绳索”,当初因饥饿而苦恼的孙绍振,又陷入了不知往哪家吃饭的困境。几经研讨,终于达成协议,按自然村轮流。下农村后的第一年春节,以能够请到孙绍振进入家门为荣的山里人,一反以往过年的习惯,离除夕还差几天,只要能够轮到客人驾到的农家,就轰轰烈烈的提前过年了。一坛坛农村妇女坐月子才能喝得到的家酿红酒,还有一罐罐茶油,从类似谷仓的木制仓库里庄重地端了出来。在一家一户的酒席上,孙绍振第一次看到普普通通的萝卜或是竹笋,加上红色的酒糟,居然可以做出十几种可口的菜肴来。

虽然孙绍振不胜酒力,却是借过年之兴,一顿顿“贪婪”地把红米酒喝了个饱:“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回回都以一张“关公脸”走出门的孙绍振,那年处处充满盛情的山村春节,为后来的岁月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为了报答村民们的友善,孙绍振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乐此不疲地为村民们理发。一天天、一月月,在与农民朋友共度的岁月中,不间断地享受着他们的红米酒。那种酒入口时,甚是甜美,远胜饮料。但后劲甚足,醉与不醉,防不胜防。有一次,当孙绍振给一个差不多一年没有理过发的孩子理头发。因为拿起理发剪之前就喝了这家的红米酒,结果理到一半,后果来了,脸红脖子粗的同时拿不稳理发剪。最后终于像水浒传中的英雄那样“倒也,倒也”。或许那个时段的形象相当滑稽可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又成了周围几十里村民们共同享受的笑料。每逢提起的时候,村民们笑,孙绍振也笑,其乐融融。在山乡那特别的岁月中,如此开怀的畅快之笑,让孙绍振在惬意中觉得无比的珍贵。

岁月匆匆,孙绍振从“北大高材生”的光环中飞出来,“飞越”了半个多世纪后,而今又有了“学府大先生”的光耀。在这既是漫长又是瞬间的时光中,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发生巨变,包括一日三餐的饮食。现如今,已届鲐背之年的大先生孙绍振,早已三餐无虞。着重研究的是如何才能吃得精细吃得讲究兼顾吃得环保,比方吃几块猪肉,那就必须是里脊肉。以此标准,牛肉要的是牛里脊;羊肉取的是羊上脑。且一日九餐,当然包括必要的药膳和其他药物,一餐都不能少。但无论吃多么上等的饭菜,却总也思念当年借以果腹的地瓜芋头,因为那种可以让口齿留香的味道,永远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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