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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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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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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通天下

我印象中的家乡县城,是一座小小的山城,城中的街道从东门到南门、再从南门到北门,一直一横,就算是“通衢”之道了。小城虽然大道少,巷子真是多,此巷彼巷,悠长而弯曲,毛细血管一般,十分密集。那许多横来竖去、纵横交错的小巷,透出几多浓浓的市井气息?哪里说得完。诸如我当年赖以安身立命的塔下巷(亦称“塔下街”,建国后改称“劳动巷”)就是一条长长的鹅卵石巷道,弯弯曲曲地通向吴家巷、通向四角井,蕴藏着太多的故事。

年少时,我曾千回百次地在家门前的塔下巷中进进出出,朝朝夕夕、冬去春来。百次千回了,我走出那条小巷,撒开两脚丫,兔子般分分钟就能抵达上有屋顶、桥上如家一般的文川桥。桥上那粗梁大柱,桥面上的鹅卵石,以及那飞檐翘角的斗拱门楼,那是何等的让我惊奇。于是,常常相聚于桥上的一小群同年,会把这文川桥比作连环画中的天上宫阙,奉若神仙之桥。那年月,总是见桥下涌流着清清的溪水,潺潺有声地哗啦啦流过。水中成群结队的鱼虾,顺着水流闲游,好一幅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画面。清溪两岸,多种野生植物竞相生长,水面风来,翻卷摇曳,簌簌有声。如此桥上桥下,三五个结伴同游的少年,没有半日,岂能舍得返家?!

2020这年盛夏的一日之晨,我“少小离家老大回”,兴味盎然地走下县委县政府大楼,走过中山街,十几米前方就是文川桥了,此时心头涟漪泛起。少时流连忘返的大桥上,遥遥数十年了,早已“桥”是人非。我虽然乡音无改,却早已“鬓毛衰”了,于是想起盛唐前期诗人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的名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觉得这两句诗的意趣和意境,字字都与我相映衬。我有点天真地期待到桥上后,能有三五个儿童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我从哪来?我或许会与他们讲述用箩筐都装不下的许多故事。

还末上桥,欣欣然见桥头的右侧近30米的古城墙昂然而立,墙中方方青砖,依然显现出当年的风采。这一节历经年年代代风霜雨雪存于城中的古城墙,虽无声却胜有声,因为它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岁月的风雨,更有山城城市建设的变化。我走上前去,抚摸着城砖上的风尘,屈起食指,轻轻叩问:城墙呵城墙,你屹立于千百年风采依然,我可是少小离乡,瞬间古稀。岁月虽然催人老,可您这护城之墙不老,还伫立在此看新时期里的城市新貌,见证四角井街区又是如何追寻逝去了的姿韵,复建大业又将怎样如火如荼地兴起……我沿着城墙,步步缓缓前行,一节一节的城墙,既在眼前、又在身后,思绪有如溪涧中的流水,似远从深山溢出,朝着不知名的远方流去。

借着缕缕晨风上桥罢,所憾末曾面见问我从何处来的儿童,见到的大多是从远近而来的扁食食客。或许碗碗硕大的扁食浓香扑鼻,品尝者专注于美食,心无旁骛,让我这远从省城来的家乡人得以独自观赏古廊桥。留心看去,发现廊桥的石阶都是呈暗红色的长条形石条,鹅卵石密密匝匝的桥面上中间,同样镶嵌暗红色的石条,砌成一条平滑滑的中线。年深日久,走在桥上的行人太多了,红石条面上已是光滑如镜。而中线左右的鹅卵石上,却是斑斓多姿,那是无数的足迹造就的。廊桥顶上的屋瓦,虽然屡屡更换,仍然依稀可见层层瓦浪中,韵味悠远地垒叠出几多历史的云烟、又历经时代多少风雨?!时时无声胜有声地向过客诉说。

穿过文川桥,走下桥去,让脚步连起四角井街区,朝下放出的目光,想搜寻儿时曾经无数回撒欢的足迹,哪还在?即便在,也觅不着了,必是混杂在无数的脚印之中,亦或藏匿在新铺的路底下。虽无觅处权作有,当我再步入那方乐土时,亲近感如同回到了久别的另一处家园。

千年百载了,连城人、最是莲峰镇人,口口相传、念念于心的四角井,曾经伴随着我那虽然贫苦、然而却不失为色彩的童年与少年。后来外出了,成了异乡游子,却无论哪个年月都断不了对这方乐土的牵念。借家乡上下保护开发四角井的东风,游子拂去一路风尘,故地重游。沿街而行、绕巷而走,一步一记忆。记得祖父辈们曾说,那近乎于“九曲十八弯”的街巷之所以称作四角“井”,据传,说是因为古时掘有一井呈四角状,日日都有汲水人,“四角井”由此传开去。再一说是因为那一片沃土上水多!许是荡漾有一大片的地下水,人们打的井就多,先是东家、西屋、南楼、北宅四大角打井。处处没掘多深,清泉般的水就汩汩有声地往上冒,四方之家无不欢天喜地,从此四角四面都有井的地方就叫上了四角井。称那块地方为“四角井”,很久很久了,在后来的岁月中,那一带的居民百姓,大多打了井,井井旺水。让原来的四角有井,演变为八面水清,大井小井,或许可喻为“星罗棋布”了?!

四角井、四角井,那井、那水,时时在记忆中,也常常涟漪在心上。

弯过去、再弯过去,庙前巷、水南巷、楼背巷……巷巷相通、道道相连,尽管各条小巷各有各的故事,但鳞次栉比的古建筑,却是那么一致的古朴,目不暇接,让人浩叹不已。更是从一砖一瓦、一梁一木中,映照出千百年前古建筑的多彩画卷。一爿古屋就是一长幅,徐徐展开画卷后,一长段神话般的历史典故就要精彩叠出。从各有厚重历史的古民居中,随意择一李氏民宅话说古远,那栋宅院称为“八砖世第”,说是宅院之主赋性疏懒,生活烂漫,日日慢煮光阴一盏茶。时值冬季,当日光将照及厅前八砖时,才缓步出门。久而久之,竟然有了名气,八砖世第也就盛传于四面八方。由此典故引发兴致,翻出古书一读,才知以“八砖”戏称的名人还真不少。最是唐人李程,传说这位陇西人氏在德宗时任翰林学士,众学士都到齐了,唯独李程总是要等日光过了第八砖才来到,学士们笑其为“八砖学士”。但是这个老是迟到的人,却受到皇帝看重,誉其为有从容不迫的风度,后来累官至宰相。此“八砖”彼“八砖”,也就不去辩明真伪、探究先后了。但巧的是,享有“八砖”之称的,都为李氏,远古的有名臣李程,四角井小巷中又有李氏乡贤,都是同族宗亲,要么是高门大户,要么为小巷名士,我怡悦中笑容满面。

无论哪条巷子,古屋门上都一色齐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让所有的巷子都喜庆盎然。每每见到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或许都会联想到张艺谋摄影棚下的陈家大院,但陈家大院挂起的红灯笼远不及四角井的多。四角井有几多的巷子?家家挂灯笼,巷巷一溜红,小巷虽小,红灯笼却是壮观。为四角井寄予无限情怀的家乡乡贤江洪先生言:一俟四角井街区修旧如旧工程告捷,或许会把多姿多彩的芷溪花灯移植到四角井,必定大美。天下都是大红灯笼,四角井大可不必鹦鹉学舌那般地仿效。古巷风景、客家特色,连城处处都是。那是往巷子的纵深处一路而行,古牌楼、古戏台梦幻般时时闪现,古风古韵相随相伴。

沿着左左右右蜒伸的小巷一路观赏,途中,常常会与铺满花草藤萝的矮墙擦身而过,古墙半截半截,大多无一人高。墙内或是庭院、或是菜园、或是花圃,又见四角井小巷特点。在一截古砖墙上,我细细观赏,只见翠绿的藤蔓从墙根攀缘而上,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覆盖住一整截墙。如此别有风趣的景致,他方难寻此处有。

穿过这条巷、再弯出那条巷,惊见屋檐下灯笼高挂,宅第内四梁八柱都贴上大红对联,梁梁喜庆、柱柱文雅,让人寻味、意趣盎然。深入其中,那宅院真是浩大,对称的左门右房,进去了,厅堂房舍齐全,且都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木梁架构,规模不失为恢宏,尽是另一方天地。又见前后左右,都掘有天井,此井彼井,井井朝天。有的井,还存有清水,井台上置些花盆,灿烂出花卉,花与水相映,图画一般。前后左右观赏那大宅,人称九井十八厅,半点不虚。 啧啧赞叹之中,天然地畅想起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那是浓缩晋商乔致庸传奇一生的恢弘建筑。这个名扬八方的大院,我曾入内流连过,很是震撼。而眼前这吴家大院,虽不及乔家大院那般的浩繁宏大,然而,作为四角井小巷中的一隅,能立有一栋如此大屋,也是十分出彩了。

亮点纷呈飘荡出江山如此多娇的壮美画面,满天星辰中重在保持原生态,留住绿水青山,守住古朴经典,以永恒的生命力再续永恒。不必气势磅礴地大地抚琴,但以二胡古筝,亦可弹奏出悦耳的别样音符。在溪谷纵横、幽深起伏中,让远在异国他乡的游子忘不了乡音、记得住乡愁。改造四角井、建设新县城,适逢其时,趁势而上,惟有大智慧,方能写出最新最美古街古巷的新文章、画出最新最美的旅游发展大图。

游走于曲里拐弯的四角井小巷,面见几乎清一色的牌楼古屋,家家庭院深深、户户古色古香。我们试想,如按当今四角井整治的蓝图,或许会将四角井恢复古时的风姿风韵。让天下游人在啧啧有声的赞叹中,疑为这是从古时搬过来的一方独有世界,亦或是从天庭上掉落的一簇仙居,从此傲睨于世。

过往的数十年中,我常常伫立于省城一隅,从镜子中飘然银发的发丝间隙回望家乡,山城中的四角井,无疑是我年少的一方乐园。从无数回嬉戏过的四角井街巷,清晰的记忆又绕回到曾经在我家门前的塔下巷……

没齿不会忘却的一个记忆,是我尚在年幼时,曾在一个夏日的晚上,月朦胧地似梦似睡。小小一觉醒来,才发现硕大的床上竟然空荡荡只有自己。或许是四周弥漫的夜色,本能地心生一种惧怕。那年月,劳苦的父母常常去藤器厂加夜班。于是不假思索地吸上小木屐,啪啦啪拉地响出门外,响在黝黑的、静静的巷道。

当年的县藤器厂设在清嘉庆元年谢凝道进士的大宅门内,说起这位谢进士可了不得,先是恩科历任吏部稽勋司的员外郎、钦差宝泉局总监。后又外放广西梧州知府,调升云南迤西兵备道等职。不仅自己身为当朝重臣,儿子谢邦基又与林则徐同科进士,被朝廷先后委任为海宁、潮州两地知府。如此官宦之家,以大把银子在家乡建起大宅门,那就是实打实的深门大院。那天晚上,月光如水,流萤如星。说四面八方静寂无声,此话不实,因为谢氏大宅外荡漾有三口品字形池塘。那晚,池塘中的蛙声如鼓,放肆地“咕嘟!咕嘟”鸣响在幽静的夏夜。心中早已怵惧的我,只能依赖脚下踢踢踏踏响的木屐声壮胆。那个夜晚,一个孩童、一条小巷、一幕夜色。

随着颇有节奏的踢踏声,我终于踏上谢氏大宅的石台阶,宽阔阔地越过“观察第”,再穿过壮观的“进士第”,一道门又一道门,门门宏伟。道道大门,门前要么左右石狮威立,要么石鼓昂然,尤显宅第气势。最后,木屐踢踏声响到了分布有“九井十八厅”的藤器厂厂区。然而,几乎让我绝望的是,一整座大宅门黑灯瞎火,只有迷蒙蒙的夜色、和如水的月光,相伴着我那已经很不均匀的喘息。虽然天庭上放下月光,却似乎无力与处处的幽黑抗衡,那种仿佛有点怪异的黑,似乎黑暗了自己的整个世界。尽管惧怕,路还是要走的。于是,强迫自己穿过谢氏大宅,弯到了与谢氏宅院近在咫尺的吴家巷,起出一长条小巷后,无奈悻悻然从东街折道而返。

来时带着希望,返回时沉重于心,原本因黑夜而沉寂的塔下巷愈加沉寂了。因为脚下的木屐声更响了,踏踏踢踢,虽然响在地上,却仿佛震动在天上,在那时段,觉得天上地上都是木屐踏地的声响。返回家门了,踏上三级石台阶,沉重地推开左右两扇沉重的大门。我前脚跨进门,父母对话的声音却响在了离家仅几步远的伯公亭。那时候,我原先的害怕转化为带有愤怒的委屈。“哇”地一声嚎哭了。原来,父母趁我熟睡,便连夜外出看望了一家正在疾患中的亲戚。

因为巷窄,我少年时就读的小学,校门与家门门对门,便捷之至。总是听到上课预备铃响了,才走出家门,横过巷子,坐在教室中属于自己的课桌椅了,老师才踩着自已的脚步进课堂,无一回迟到。那种惬意和自得,而今回想起来,仍旧飘飘然、乐陶陶地一阵快活。也就有兴趣小小改动一下当年邓丽君演唱的《小城故事》:巷小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巷来,收获必定特别多。

从我少时脚下密密层层鹅卵石铺就的塔下巷,再到同是满眼鹅卵石的四角井街巷、吴家巷,储存着十箩八筐都装不下的记忆。而塔下巷、吴家巷与四角井不仅仅是地块上的毗邻,且相连相通、相衔相接。因为爱深情切、在记忆中总是挥之不去。曾经自家门前的的小巷,到今日真想张开双臂拥入怀中的四角井多条弯曲的小巷、和存有诸多古建筑的吴家巷,那都是我心心念念的家乡、亦或是曾经度过的那色彩斑斓之年华。实在难忘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县歌剧团排练大型现代京剧《沙家滨》和《杜鹃山》,因为配角演员不够,于是就把我从当时上山下乡的北团车上村借了出来。于是,当年的东门电影院与吴家巷一带就朝朝夕夕的莺歌燕舞了。我虽然配角配至手举红缨枪的自卫军、亦或是鬼鬼祟祟的匪兵甲,但能从知识青年堆中百里挑一选出来上舞台,已是无上的荣光了。记得参演的演员多了,剧团宿舍住不下,就幸运地住进了吴家巷的双子楼中。由此,近百场《沙家滨》和《杜鹃山》,就从吴家巷一隅走向乡村、走入厂矿、走进军营、走出远方……忆往昔,巷子里的峥嵘岁月稠。

巷巷弯弯、巷巷长长,多少记忆翩翩然。我折回文川桥流连,正当遐想联翩而至之时,忽见桥头一侧,有两个稚童专心致志地在折叠着纸船。我兴致油然而起,走上前去问道:折好的船做什么用呀?两稚童同时抬头看了看我,其中一男童以如歌一般的童音回答我说:去海上呀,好大好大的海上呀!我听后,即刻感奋不已,家乡代有人才出,如此年幼的孩童,就已然从山城远望,从文川桥下的细流连上了茫茫的大海……后来人如同正在跃起的晨光,升高了,必定光耀万丈,气冲霄汉。而志存高远,壮志凌云,摇翘奋羽,驰风骋雨的后来人,又何止千千万?!

正无比的感慨之中,两孩童倏忽地蹦跳而起,各自高高举起已折叠好的纸船,一路“哦哦、噢噢”地呼喊着跑上桥,从桥面上奔走着。跑下桥后,折入了四角井、一程程地没入了小巷……我目送着、思索着。我深信,从小就有志于大海的孩童们,日后将走出四角井或是吴家巷的小巷,走向省城、京城,走出国外、走向世界。因为,四角井、亦或是吴家巷的小巷,都是与外面的世界相连相接的。日后,四角井小巷的鹅卵石路,不仅要迎来无数外来游客和观赏者的脚步,也必将重叠上四角井人、吴家巷人、连城人无数走向外面世界的脚印。

因为,路通天下、小巷也就能通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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