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这一年,注定是要被国人铭记的,新冠肺炎阻击战,战在大江南北。虽然时日艰难百战多,但有“旌旗十万斩阎罗”,鏖战之下,“血雨腥风应有涯”。在生与死的搏命之中,全国人民、特别是湖北武汉人高唱“挑战不可能”之歌,让世间不可能之事成为可能。在无数令世人震撼的战例中,小小10日上下,就可鼎立起火神山、雷神山医院,以及后起的多座方舱医院,让世界为之唏嘘。这不能不由人回望在同一座城市的武汉,早于1955年昂立在“楚中第一繁盛处”汉口的“武汉同济医院”(别称“飞机楼”医院)虽然岁月弹指间,而这座医院的奠基人林竟成先生的精神永在。今天的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分别建在武汉蔡甸区知音湖大道、和武汉江夏区强军路军运村。半个多世纪前的武汉同济医院,则建在武汉汉口当时荒废的华商跑马场,虽然院址不同,却异曲同工。建院的宗旨同是为了抗击疫情,悬壶济世铸医魂,救死扶伤恤苍生。
在今日高歌抗疫第一线医护之时,亦当深深缅怀当年大医精诚、造福江城、武汉同济医院首任院长的林竟成先生……
一
上世纪之初,出生于福州闽侯一隅的林竟成,因父亲林宝瑛是晚清的最后一批监生,纯真的读书人。但在清朝政府的末日、民国政府萌芽的乱世,父亲学非所用。为求生计,只好去学着经商,来到当年商人们趋之若鹜的大福州城。置身于当时南台的上海街,开启了一爿油店,店名悬上“成源”二字,成了商海中的一名小商贩。1907年初春,喜迎贵子,在倍加疼爱中,盼其有福、祝其吉祥而用心尽意地给儿子取一名字,叫:“林兆禧”。
一介书生的父亲,想在商界占一席之地,着实为难他了。不久,就因为不善经营,又逢时局日渐动乱,“成源”油店有如西山落日,在暗淡中破产了。退出商圈后,寄希望于爱子日后能为林家带来光照,于是节衣缩食,送儿进入私塾学点孔孟之道。小兆禧明白父亲不容易,勤勉于学堂之余,又广为涉猎课外读物,尤是文学作品。一日清晨,捧读岳飞传记,迷于一整天,不忍释手,忘了时辰。直至夜深,合卷后心潮起伏,崇敬其从20岁始,先后四次从军,先后参与、指挥大小战斗数百次;而将军率领的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之风骨,令人肃然起敬;尤是将军身体力行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心只为保护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心系民众的情怀,更是让人感佩于心。由此,岳飞戎马一生、精忠报国的强烈爱国主义精神,深深地植根于少年兆禧的心中。
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清政府烟消云散,乾坤大挪移。在林宝瑛心目中,福州不仅是商业发达的都市,且还是教育上乘、学风鼎盛之地。见14岁的兆禧已是翩翩少年,一身灵气, 苦心积虑中决定让儿子就读于福州格致中学,这是一所很有名气的教会学校,想必儿子会学有所成。兆禧入学后,发现要在这所学校学好功课,外文必须过关。然而,从26个字母学起,谈何容易?此时,兆禧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清代文学家蒲松龄的一副励志自勉联,第一句就是“有志者事竟成”,于是只争朝夕恶补英语。不久,英语成绩后来居上,遥遥领先于他人,如愿以偿了。由此,他乘兴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变林兆禧为“林竟成”。
后来,林竟成陆续熟读了林则徐的有关著述,仰慕、崇拜、敬重之情无以复加。深为自己家乡林氏宗亲中,立起这么一位万民齐颂的先贤、伟大的民族英雄而无比骄傲。遵其为放眼世界;崇其为“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敬其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在先贤的话里话外悟其精神,也在英雄光辉的一生中,寻觅其步步闪光的脚印而效仿前行。
在当时国家积贫积弱,经济凋敝,民不聊生的年月,民众没完没了的疾病是苦难之源。林竟成既未敢忘忧国、更不敢忘忧民,自己这一叶轻舟,虽不敢妄言如何报效国家,但却要心念城乡父老、百姓疾苦。19岁那一年,林竟成决定以济世救民之仁心,走医之道、学医之术,为民治病,解除疾患为已愿。有志在胸,学医竟成,品学兼优的林竟成,考入了被誉为中国现代医师摇篮的同济大学医学院。在那个年代,由于天灾人祸连绵、传染病不断,大小瘟疫常有。一旦横祸袭来,处处都有病毒的肆虐,赤地千万里,苦之最的是民众。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群体服务,是自己学医的初衷;防病在先、治病于后,最大限度地减轻病患者的负担,是学医之方向。于是,林竟成义无反顾地选学了公共卫生专业,高高举起公共卫生防疫之旗。
正当林竟成一步步涉足于公共医学领域之际,大不幸的是,父母先后远赴了天堂。亲情的痛失,心灵的悲恸,学业的无助,林竟成觉得自己如一叶浮萍,飘飘于天地之间。但不屈于厄运、不低头于困境的林竟成,大踏步走出了失去双亲的阴影,以“头悬梁”之勤苦攻读,终以全年段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毕业。
二
林竟成以一身的光荣步出同济大学医学院大门那年,是有着“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之说的黄河流域、暴发特大洪水的1933年,下游南北两岸决口 50余处,淹没河南、山东、河北和江苏四省 30多个县。水入城乡,势极汹涌,万余平方公里的农田村舍,撩下沙荒。数百万人遭灾,死伤数万,哀鸿遍野。公共医学专业的高材生林竟成,被当年的“黄河水灾救济委员会”抽调出来,重在对灾区进行卫生防疫。十万火急,心系灾区的林竟成星夜兼程,赶往黄河岸边、灾重苦极的山东济宁河长口一带。苦于医护人员缺乏,只有一名护士当助手的林竟成,每天接诊300多人次,那是怎样的一种工作量?然而,救民于水火,助民于危难,是医生之天职,林竟成责任凝于心,担当践于行。治已病者的同时,还走村串户呼吁乡亲们防疫防病,他那清瘦的身躯,潜藏着无穷的力量。
五年之后的1938年,在汉口加入中国红十字会的林竟成,已是全国救护总队第4中队中队长兼49医防队队长,全身心投入抗战。在那关系到国之危亡的年月之中,把国家装在胸中,以中华民族至上的林竟成,集难民救治、伤残士兵的医疗、海港检疫等责任于一身。人们通常说事冗者宵衣旰食、日理万机,非常时期的林竟成,日复一日都是如此状态,为身边人员为之动容。那时遭日寇践踏的国土百孔千疮,了无生计的百姓流离失所,为逃离战火的难民处处可见。途经湖南长沙、衡阳、祁阳、湘西,广西桂林、柳州,贵州都匀,路有饿死、病亡的难民尸骨横陈,让疾走在防疫路上的林竟成悲怆不已。辗转6个多月,就一路风雨兼程焚膏继晷地救治各地同胞大半年,但芸芸众生,病患者无数,林竟成恨不得自己能有孙大圣一样的分身术。
诚于医德、精于医术的林竟成,总是见贤思齐,胸怀于他人。1939年的初秋,一位援华的波兰医生,在敌人的包围圈中勇于穿越,却被流弹击中腿部,无法行走。正罹患痢疾、力不能支撑已身的林竟成,坚决从马背上下地,把马匹让给这位波兰医生。面对旁人恳切而言道:一个外国人,为支持中国抗战,与我们生死与共、患难相依。受伤了,理应以兄弟之情待之,我岂能安坐于马上?其结果,举步维艰的林竟成,竟然让人搀扶或拄拐,从湖南岳阳一路行走到攸县。在战火的烟雾中,公路、山道,亦或是涉水绕道,林竟成以让人惊叹的毅力,在17个昼与夜中,1300里行程步步走过,雄关漫道、脚印如辙。
在频乃的战事中,林竟成发现士兵中多有腹泻之疾,认定为营养缺失所致,即劝说所率救护队克已坚忍、少吃食物,省下以供士兵,拯救其饥饿与疾病。难忘在贵州,国民党所掳壮丁群体中,突发霍乱疫情,剧烈的腹泻与呕吐,让壮丁不“壮”。无奈于当时药品奇缺,林竟成施以漂白粉净其饮用水,以及其它有效药物疗之;又遇湘鄂桂地区流行伤寒、疟疾等恶疾,手头无良药的林竟成,八方奔走,广为呼吁人们灭虱。在当年天灾、战乱双棒齐下的苦难中,无论士兵还是难民,皆无卫生概念,身上长虱者普遍。一件棉被心竟然密布有十几万只虱子,让棉衣成“虱衣”,病兵多于伤兵的场景,让林竟成悲悯不已。施以全力救苦救难,是林竟成日夜之唯一,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以大善之情首创出的“酒灶式蒸气灭虱法”,因效果凸显,而被广泛应用。
遍地烽火中,虽然生命堪忧,无法从容医治病患,但林竟成义无反顾,置生死于度外。时常在诊治患者中,疯狂的敌机在低空中盘旋、头顶上呼啸,落下的炮弹爆炸于身前身后。毫无惧色的林竟成,举目望飞机离去、再低头于施诊,为苦难者而忘我,双肩担道义,妙手除疾患。行万里路,治无数人,在破碎的山河之间,臂缠红十字袖章的林竟成,在炸弹的火光中,不会消失的身影昂扬,不会停下的脚步坚毅。仅仅在湖南一省,就奔走了40多个县,其辛劳难以言说。张治中将军的私人秘书陶天白在感佩之余,于《医界二林》一书中,专此以浓墨重笔,恭敬于林竟成。当时,来自最高层级的一张奖状授予林竟成,状面上如此写道:“非常时期人民荣誉奖状”,万般辛苦的林竟成受之无愧。
诚然,“非常时期”中的非常之人林竟成,欣然接受“能者多劳”这句话,从不拒绝责任。一路走来,天道酬勤,各种职务如攀登山峰的阶梯,虽然不在意位高位低,却无论在哪个台阶上,在其位谋其政,从不懈怠。早于1934年始,就担任江苏省立卫生事务所防疫科长,直至1947建国前夕,位于国立同济大学医学院公共卫生学系主任,兼附属医院院长,先后担当五大职务之中的勤勉,以及等身的学术职称,让他成为医务界的孺子牛。而在公共卫生领域高深博大的造诣,又让其在医学领域如雷贯耳。如此一位名家,让当年欲溃逃台湾的国民党当局万般不舍,多次规劝同往。但无论怎样的威逼利诱,林竟成终不为所动,泰山般坚守他心目中独好的上海滩。在庄严、高昂、雄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声中,林竟成以同济医院院长、著名的社会医学教授,和卫生管理学专家的身份,站在建设新中国的前列。
三
在“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激昂中,正不遗余力为国家公共卫生尽责的林竟成,此时在事业和人生道路上,又面临一个“非常时期”:国家决定把同济大学医学院及其附属医院迁往武汉。聆听决定的当晚,林竟成又涌起一腔激情,昂奋于博大的中国,“处处江山待客归”。想起自己家乡福州,东南沿海,山海同歌,心心念念;多年留连的大上海,华彩不夜城,难舍难离;而华中重镇武汉,从辛亥革命打响的第一枪,到八七会议的伟大转折,武汉从来都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又何等让世人向往?!新中国无处不建设,将资深的同济大学医学院等迁往,必是在医疗事业一盘棋中,国家纵横捭阖所下的一粒闪光之棋。既是国家决策,林竟成不再瞻前顾后,与多位医界翘楚力排众议,以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告别色彩缤纷的上海,拥抱长江大武汉这座江城。那是国家百废待兴的1951年,数十年如一日致力于振兴公共医学的林竟成,又将不负武汉上下的期待,走进一座城,兴起一爿全新的同济医院,尽心服务于民众。
正当紧锣密鼓建院之际,抗美援朝的号角召唤了林竟成,以志愿手术总队副总队长、兼第一大队大队长的身份跨过鸭绿江。但那时的林竟成因伤刚做完腰脊椎吻合手术,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石膏背心,然而,他认为前线将士愿以生命卫国,自己怎不可带伤为将士疗疾?八年抗战,自己常常单枪匹马,力量单薄,难以救治成群结队的伤病员和难民。当眼看着一个个生命远去时,双目落泪,心在滴血。今日听国家号令而出征,必左右护卫于志愿军,他代表医务人员在出征会上慷慨陈词道:我们有神圣的天职,那就是救治在前线出生入死的伤病员……
入朝时,时至这个国家的严冬,零下30多度的气温滴水成冰。多少来不及带上冬衣就出征的志愿军,被冻掉了鼻子、耳朵,脚与鞋冻在一起,一脱鞋就把脚趾留在鞋底而鲜血淋漓。不战而伤、以至断命丧躯的战士,不在少数。林竟成率领他的医疗队,爱志愿军如子弟,以精湛之医术,施以“绣花描图”之细微,擦去一滴滴血,连起一根根筋,植上一寸寸皮。最大限度地不让战士们或带伤或致残。在朝鲜战场上短暂的一年之余,由林竟成和同事领衔的同济两支救护队,单是手术就完成2239人次,诊治非手术疾病无数。又一次在非常时期以非常手段,呕沥心血于志愿军战士,倾尽全力于战场。
从抗美援朝救护前线归来后,林竟成几乎来不及掸去一身的硝烟,即把武汉医院的建筑摆上日程。急国家之所急的林竟成,何尝不知在这中南地区,包括湘、粤、桂、豫、赣6省,人口一亿四千万,是全国人口最多的行政区。但医药卫生条件落后,尤其在这中心城市武汉,不仅规模型的医院极少,而且医学人才奇缺。因为如此,国家才决定将医药卫生相对发达的上海同济医学院、包括附属医院内迁武汉。从此,为武汉能早日建成此院,林竟成夜以继日了。
要建成怎样的一座医院,林竟成在已有的方案中,又参照当年从美、德两国带回来的多家医院建筑设计图。同时带队南下上海、北上京城、大连等地,马不停蹄地考察了数十家医院的建筑模式。回到武汉后,择地一处已废弃的跑马场,从此一头扎进工地。在铲草平坡掘地基的同时,一遍遍审阅设计方案、一回回修改方案,并确定建筑材料,强令建设工期等等,事事亲力亲为。放下专家身价,食宿于工棚,白天与阳光或风雨为伴,夜间以星星月亮相随。以铁定的意志让同济医学的种子,在中原大地生根、开花、结果。
常常在夜深时,建筑工地周边水塘或野地里此起彼伏的蛙声,似乎为高枕而思的林竟成拨动心弦。因长其从事公共防疫医务,知晓疾病对于人类,似乎可喻为“最熟悉的陌生者”。千万种无形的病毒,看似弱小的微生物,其凶猛胜比豺狼虎豹,为人类之大敌。曾经的天花、梅毒、肺结核、麻疹、黑死病、猩红热……不知夺去多少人的性命。罗马曾经一度亡于疟疾,埃及也曾有亡于血吸虫病之危,天花导致2万法军失去作战能力,“一颗马掌钉毁掉一个王国”的歌谣,在西方流传甚广。在许多生死攸关的历史时刻,微生物和疾病扮演的恰恰是“马掌钉”的角色,左右着战争的胜负、帝国的兴亡。在自己国家古代的金、明两个朝代,险被鼠疫所亡……无情蹂躏人类生命的传染病,让人们常常置身于没有硝烟的战场。林竟成知道在《瘟疫与人》一书中,已把“流行病”这一终年潜藏在阴影中的关键角色,置于聚光灯下,阐明瘟疫对人类历史的影响,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思之而惊心动魄。对于传染病,人们可以对其仇恨,但不能傲慢,预防在前就是战前磨刀。流芳千古的药王医圣孙思邈如是说:上病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林竟成认为,今日在武汉建设医院,就是要把防疫方面的公共卫生以至上,让未病之病扼杀掐死在爆发之前。
经深思熟虑,作为项目负责人和基建处主任的林竟成,从专家设计的图纸中,遴选出冯纪忠教授设计的飞机楼形态的方案,决定把武汉的这座医院,以四翼形、飞机形状兴建。制作成模型后,在上海、武汉两地展出,深得上下的支持和医界的好评。
采用飞机型布局的优越性,林竟成欣然认为所有病房、千张床位,每日均可保证3小时以上的光照,充足的采光与流畅的换气有利于病患的康复。且视野开阔,便于消毒,单位面积效用可达到极致。四大病区由一条走廊连接,再向四大方向延伸,又可避免不同科室交叉感染,布局合理而完美。楼前再建一喷水金鱼池,四周配以静谧典雅的花园,辅以秀丽的视觉。新颖的飞机外形,在病患者的感觉中,觉得大楼与自己时时都将展翅欲飞,既有遨游太空之雄风,又何病之有?正如同今日为扫除新冠肺炎火速建起的火神山、雷神山医院一样,灭瘟疫的“火”与“雷”同威,阳气升起,阴则灭绝,新冠肺炎之魔必定无处逃遁而飞灰烟灭?
武汉同济大学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飞机楼的建成,公认为我国医院的“典范型建筑”,被誉为“中国现代医院建筑的开端”,并先后获得诸多奖项。同时,国际著名的《弗莱彻建筑史》第20版、将武汉的“飞机楼”收录其中。可以预见,今天的火神山、雷神山医院,也必将载入史册。目的在于激发后人在防疫战役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是百年前的林竟成先生、与今天在武汉抗疫第一线的医护者,那种以身为盾、博极医源、精诚不倦、普救苍生的卓越医术、崇高医德,可歌可泣于千年。
民族英雄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脍炙人口的名句,让当年的林竟成先生和今天的抗疫英杰所铭记,尽全身心守护好国家和父老乡亲。国人的口碑,虽是无字之碑,却是碑中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