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生活在昨天

李仲清

黑沉沉的夜的大门按时关上了，青被关在了昨天。

生活在昨天的青总是被去过所包围。品味去过，当然有苦亦有乐，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对青来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青很是苦恼。

青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鞭子似的小山路印满了他的小脚丫，滚烫的热土在他的脚底写下了钻心的诗句。但他并不觉得苦，还自嘲地说，那是神仙牧鹤时丢下的鞭子。同学们说他，你真是自欺欺人，这地方别说鹤了，兔子都不拉屎。可他不以为然。后来这里修了一个土路，比以前宽阔多了，不仅可以通过自行车、架子车，也能跑三马子、四轮等农用车，应该说比以前方便多了。按说青应该欢天喜地，因为这条路他每天都要走两三遍。可青并没有高兴，他习惯于将自己挂在那条鞭子似的小路上，像蚂蚁一样吃力地往上爬。同学们都不理解他，认为他是个怪物。鞭子路虽然没有了，但并不等于鞭子路就会在青的记忆中消褪，他的思维方式常常行走在鞭子路上。

青走出了那个小山村，且以优异的高考成绩离开了那里。但他把鞭子似的小路没有丢掉，而是把它藏在了心中，带进了城里。于是他的视野、他的思想就像那鞭子。走在闹市的大街上他看不见繁华似锦，看不见车水马龙，更看不见如花似玉的骄美，一声悦耳似铃的问候，就能令他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再宽阔的马路在他的眼里尽头都是一条鞭子。他始终生活在一条鞭子里。同学有了好事请他分享让他吃饭，他就摇头；女同学见他衣衫破烂，想替他缝补，他就摆手；甚至同学的关心问候，他也只用点头和摇头作答，很少说一句感谢的话。见了女同学更是如同偷了东西让人逮住了似的，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于是他的生活与大城市是那样的水火不容，那样的格格不入。他好困惑，也很烦闷。

时间是最好的磨合剂，可以让伤痕消失，可以让痛苦淡漠，甚至可以把皱皱巴巴的心境熨平。经过大城市的风风雨雨的洗礼，青身上的泥土味已荡然无存，他是一个城里人了。不过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好像永远生活在昨天。他从鞭子似的小路刚刚走出来，又步入了厚厚的书本之中。他虽然工作几年了，仍然书生气十足，为人处世俨然是一个中学生的架势。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

那时，他在药厂工作，专门生产各类医用液体，如葡萄糖、生理盐水什么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这里的生产工艺和书本上讲的不大一样，于是他就找到班长钊献言献策。班长钊个头不高，五十有余，头发已被岁月风化的有点花白，但说话铿锵有力，字字句句就像铁锤似的掷地有声，精干的身材透出了几分刚毅，因而使其性格中具有铁的成分。他在药厂也算个行家里手，没有啥问题他解决不了的。因而，他在药厂威信很高，很受员工尊重。没人敢在他面前显摆。因为青的学历最高，不过钊也是一个老牌中专生。班长钊很快采纳了青的建议。

班长钊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于是他主动请青给大伙儿讲液体生产工艺改进的想法。谁知青对目前的生产工艺给予了彻头彻尾的批驳和否定。他说，这完全是蛮干，没有任何科学道理可讲。班长钊听得面红耳赤，老师傅听得眼中冒火。倔头张忍不住冒了一句，这是老班长的经验结晶，也是我们大家的心血。班长钊用目光制止了屈头张，耐心地听着青的分析。小徒弟敏急得不断地给青递着眼色，恨不得跑上去掇他。

敏二十七、八了还尚未谈婚论嫁，不是她不想嫁，实在是没有个合适的，这不青来了。青虽然来自偏僻的山村，但深沟大壑没有在他的容貌上打下半点烙印，倒是让他清秀中有了几份刚毅，缅腆里透出了执着，蛮有个性的。敏一下子被他吸引了，对他有点意思。

青仍然是不管不顾，继续说着，我们干任何工作都要有依据，都要讲科学道理，凭经验办事害死人。老师傅越听越不是味儿，倔头张没有顾及班长钊的情面，嘴里呜啦了一句，你龟孙子知道啥，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他脖子一耿就转身走了。倔头张其实是有名字的，但由于他太倔，他的真名就被倔强代替了。说实在话，幸亏药厂有个班长钊，否则别人没人能管得了他。

尽管青说的话听起来不是那么入耳，但是班长钊还是让青主持对生产工艺进行了改革。其实也没啥难的，书本上有的是，直接照搬就行了。但是结果却出了大问题，葡萄糖液体变黄了，成了废品。这下老师傅可不干了，尤其是倔头张，他跳了起来，破口大骂，就你能！扣钱了少找我。青也十分委屈，一个劲儿解释着，书上是这么写的。他还把书拿来大伙看。倔头张仍不解气，我看你就适合生活在书本里。班长钊心平和气地和他分析着原因，比如这加料桶的高度，比如糖浆的温度，还有过滤泵的压力等，都会影响葡萄糖的颜色。青听着听着，明白了实践出真知，明白了理论联系实际的重要性。这让他想起了中国革命，那么一帮子留学生身体力行地照搬苏联经验，搞城市暴动，除了带来巨大的人员伤亡外，并没有取得革命胜利。倒是土生土长的毛泽东提出的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使中国革命得以成功。

倔头张虽说扣钱的事别找他，但当班长钊将处罚单交给他时，他二话没说在上面签了字。班长钊说，只要改革就会有成本的，咱那阵也出过废品。再说这也不能全怪青，我也有责任，大家都承担点，就过去了。倔头张连忙点头，口里一个劲儿说着，谁说不是！倒是青不好意思了，他觉得对不起班里的老师傅，更对不起班长钊。他从书本走了出来，他十分疑惑地看着书，认为她是一个骗子，因而决绝地告别了她。

药厂的人并没有记恨他，班长钊还拍着他肩头鼓励他，失败乃成功之母。可是他就是走不出那段阴影，他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总觉得老天对他不公，他苦读了那么多的书没有给他带来荣耀，反而让他受辱。

这倒给了敏一个机会，她有事没事总来找青，当然话题离不开劝导和鼓励，有时候话语热辣辣的，让青心里也热乎乎的，一下子好像从冬九寒天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春季。可当他看到敏热得灼人，几乎要燃烧的目光时，他垂下了头。不是他不明白敏的意思，更不是他不喜欢敏。那是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

敏也不满足于她对青的劝说，其实她很想让青说点什么，最好说点离她近的话题，比如你这人……想着想着她自己笑了，脸上腾起了彩霞。青总是说着，我怎么那么背时，偏偏书上写的就出了错，怎么会呢？这种倒霉事怎么偏偏让我遇上。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总之一句话就是自己生不逢时，自己时运不佳。敏总是安慰青，这也没有啥，你还年轻，又有知识，以后一定会做好的。她讲着青的聪明，青的诚实，甚至讲到了青的憨厚可爱。可是青总是不能按敏的想法去讲，还是喋喋不休地讲着他高考如何一举夺魁，名震四野，在大学又是如何品学兼优，名列前茅……可为什么偏偏在这儿出了问题……全是让敏的耳朵听出老茧的话。青讲得有气无力，敏听得暗然失色。再后来，敏很少去找青，青也不主动找敏。

没有敏的日子青很孤单，也苦恼。他绞尽脑汁在想，他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敏，他像过电影一样一一回味着自己曾经讲过的话，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就没有提到过敏。于是他就释然了。只是盼着敏的出现，他觉得敏是那样的可人。话总是那么富有哲理，且温柔悦耳，充满热情，暖人心肺。她的眼里有很多的故事，目光总是热热的，让人看着就会忘记寒冷，忘记痛苦。当他遇到敏的时候，他怯怯地看着她，目光软得就像几天没有吃过饭似的。敏的脸上没有堆很多的笑，淡淡的，就像天上的一朵白云。她的目光也像秋风扫过一般，没有了热度。他看得很伤感，也很痛心，他的心里在流泪。

敏走进了他的心里。一有闲暇他的脑海里就冒出敏来，她那瓜子似的脸，摸上一层厚厚的笑，还真有些迷人；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加上一窝浓浓的蜜意，还真让人难以忘怀；她那沐浴热度的目光，揉进一些甜甜的企盼，还真能感人肺腑。可她怎么就不来了呢？他郁闷至极。对，还是敏说的对，自己还年轻，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只有青似乎变了个人。青的工作步入了一个全新的境地，他终于将书本知识融入了实践之中。他经过反复钻研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生产流水线，实现了自动化生产，不仅增加了生产量，而且扩大了生产的品种，使这个药厂成为名副其实的药厂。

但是他还没有实现成家立业的目标，他虽然成了一名企业的中层干部，有着赢人的学历，也有了自己的住宅，可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像敏一样的妻子。青人长得没的说，一表人才，条件更不用说，让许多女孩眼热得恨不得一下子把他咽了下去。可他为什么没有找到对象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走不出昨天。

他含泪目送着敏投入别人的怀抱之后，本该一切都随着这一瞬间结束。可是他硬是没有把那目光收回来，她就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标杆，一把尺子。不管介绍的对象是谁他都要用这尺子去量。本来姑娘有说有笑，本来姑娘柔情蜜意，本来姑娘姿色清秀。他看着也赏心悦目。可是经那把尺子一量，量得他清心寡欲，量得姑娘暗淡无光，当然也量得他的婚事无影无踪了。

后来，还是已经做了妈妈的敏的一句话让他醒悟了。你这人啥都好，就是不能面对现实。是呀，他既然爱敏就应该大胆去表白，他没有去做，让敏失去了耐心，当然他也就失去了敏。敏说的没错，就得面对现实。

于是他就有了梅，梅还赶不上前边的那几个姑娘。她的脸没有什么特色，目光也没有热度，嘴巴更不甜。但这回他再没用那把尺子量，因而进展的还算顺利。谈着谈着就到了论嫁论娶的程度。家是成了，婚是结了。虽然他不是很激动，也不是特别高兴，但终归走进了两人世界。想想也心满意足了。平淡才是福，这一点他们做到了。他的生活依然单调古板，除了上班，就是看书。他很少看电视，也不与妻子交流，更不与妻子一起分享锅碗瓢盆交响曲的乐趣，他又回到了书本里。妻子有时也报怨，让他饭后散散步什么的。其实那是为他好，但他不卖账，反而嫌她唠叨。他又想起了他和梅恋爱时的情景，虽说不上有多兴奋，但至少还是心里舒畅的。她怎么就变了呢，现在动不动就胡喊乱叫，他一听到梅的声音心里就起火。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了，而且不按时回家。他老是想着从前的那个梅，就是不愿意看到眼前的这个梅。这让他很苦闷，也令梅很无奈。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梅妥协了。她懒得管青的事，他来就给做饭吃，他不来也不用管。说也怪，青反而能按时回家吃饭了。家庭的事至此也就风平浪静了，但工作上的事又来了。领导班子选拔让他既没面子，当然心里更不爽。不为别的，他的徒弟上了，他没能入选。他回想着自己奋斗的历程，也是可圈可点的，生产工艺的改造、新产品的开发哪一样少过他。他讲起他的过去，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甚至可以从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沟说起，当然只提“过五关斩六将”，不提“败走麦城”。就像起初在药厂搞葡萄糖生产线工艺改造的事，他从来不提，也许他早已忘记了。所以越思越想越觉得大家对不起他。他是没有销售业绩的支撑，他是没有给大家带来直接的实惠。但没有他开发的新产品，他们拿啥去销售！

敏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当然现在的她既没有银铃般的笑声，目光也不暖人。但她的话他还是认真地听了，你目光关注的总是过去，你能讲到的也是过去。就拿竞聘来说，你说的那些都是大伙都知道的事，也许对你来说，那是一种荣耀，可对别人来说什么也不是。你知道吗？敏说得有些严肃，你的演讲给别人一点希望也没有展示出来。你的昨天是很辉煌，可是今天又如何呢？你有什么想法，你怎么去做，大家都没有听到，更不用说能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你说大伙能给你投票吗？敏刺痛了他的软肋。他惊愕地看着敏，半天说不出话来。敏继而说到，我没有嫁给你我不后悔。尽管你有才，你人品也不错，但你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愕然了。他又一次深深地陷入苦恼之中。他认真地审视着自己走过的路程。他从鞭子似的山村小道走进大城市的校园，尽管同学对他很热情。但他总感到那是一种怜悯，他觉得他们在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他时时处处都提防着他们。他怕他们笑话他，或者出他的洋相。其实大伙都挺忙乎的，谁还有那个闲心去捉弄他。工作之后也是如此，总认为他的学历高别人会排挤他。再到后来有了点成绩，又觉得别人会嫉妒他。就连找对象也是如此，对喜欢的人不敢表白，怕人家笑话，最终丧失良机。与其说是懦弱，没有担当，还不如说他总是走不进当下，始终生活在昨天。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工作很辛苦，但成效不大，人活得也很累。就是因为他对昨天关注太多，总怕给昨天留下点什么，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以至错失良机。当然还有对生活的报怨，以及过于迷恋于昨天的成绩。这些都是他不能取胜的主要原因。亡羊补牢不为晚，他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他坚信他能走进今天，他能把今天过得热闹、殷实。他相信大伙也会认可他的，当然他更会给梅一个家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