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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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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死连载


李仲清


 

    二十年前这里还在搞什么农业学大寨,把个虎岔岭岭子挖成了磨盘似的,全是一圈一圈的台阶。那迎风猎猎飘扬的红旗在告诉人们,这里正在搞路线教育,谁要是干活偷懒,谁就有可能成为阶线斗争的新动向。樱桃那时候早嫁给了来福,红娃子也娶了豆豆。樱桃没有孩子的拖累,总是早早地就到了,豆豆每次都卡点,跑得满头大汗,不过豆豆干活很卖力,樱桃可不是她的对手。好在她们是一伙儿,跟别的组竞赛,他们总是夺了红旗。晚上还要去开会,在搞什么评论《水浒》,来福不讲宋江是投降派,却说他杀了阎婆惜,让工作组的人好好训了一顿,红娃子也是东扯西拉地说宋江跟晁盖是拜把子兄弟,那个眼镜工作组忍无可忍了,批评他们没有一点阶级立场。可他们没有弄明白,《水浒》中的人物早已死去了,骨头都烂成灰了,还为什么要批?回到家中,樱桃自然又要跟来福辩论一番,来福认准一个理儿,非说宋江杀了阎惜婆心太毒,樱桃却认为宋江够仁义的了,可他们谁也没有按工作组的要求去研究宋江的投降派问题。不过稍做争辩就进入梦乡了。因为他们已经很累了,何况明天还要早点起来。他们有决心让虎岔岭岭子的山山峁峁彻底改变面貌。

    要说虎岔岭岭子,不,整个黑虎岔的变化,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八十年代初期那里终于结束了轰轰烈烈的大兵团作战方式,实行了家庭联产责任制。尽管各人反映不一,谁也没有组织却自发展开了一场激烈地辩论,显得最为激动的就是那位生产队长候军,绰号留留子。土地由家庭责任了,他干啥?再说公家的东西变成私有不是搞复辟吗?记得他听到这一消息后立马去找了大队支书,他说:“我要去告他们。”谁知支书比他的火还大,黑着胖胖的老脸几乎在吼:“告个屁,这就是从上面下来的精神!”他虽然不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即刻成了霜煞过的茄子蔫了下来。也有高兴的,那个地主崽子王化虫,这名子是他给起的,原名为王化龙。他想地主崽子还想化龙,没门,化虫去吧!化虫就化虫,王化龙也没敢反抗。可这一阵子这小子神气起来了。就说大前天吧,化虫那小子碰见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哈腰,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他故意碰他一下,人家却说什么:“我以为是谁,原来是留留子。”呸!把他妈的,留留子也是你叫的,他还想说什么,可人家化虫已经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他留留子啥时候这样窝囊过。就说那年吧,他睡了化虫的婆娘,化虫连个屁也不敢放,还陪着笑脸呢......

    红娃子也是称赞责任制的,因为他婆娘豆豆的肚子又圆了起来,如果还那样起鸡叫睡半夜地修地球,不仅豆豆受不了,恐怕——他再没敢想,这娃来的也不是时候,你说这地怎么就越种越不行了呢?眼下他家还没有添嘴就有些吃紧,他时常饿得心里直发慌,只要看见地里有个“黄黄(蒲公英)”什么的,当即连根拔下,在腿上掸掸,吃了,嘴角上还流着绿水呢!

    来福两口子没有什么大的反映,樱桃好像变得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来福起初有些担忧,怕又要变天,可后来一想担忧有什么用,他也不想了,只是偶尔心里有些牺惶,爹娘早已扔他而去,可他还没有给他们弄出个根来。

    争论归争论,想通也罢,想不通也罢,每户人都开始自己考虑自家耕种问题。起初人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闲,再也用不着半夜就起来扛着红旗赶到三、四里以外的地方去愚公移山了。尤其是樱桃家两个人的地太没干头了,就来福一个人干也是一年里有多半年是闲着的。可到后来一看,尤其是集市的恢复让人们大开了眼界。是得好好合计一下,是种粮食合算还是种油料划来,何况还可以种药材什么的,既可种一茬庄稼,也可种两茬,还可套种。农民们又重视起这祖祖辈辈养育了他们的土地来,也有的人开始往大山外面跑了。

    来福大概要算黑虎岔跑出去早的了。刚开始他到外面只是想散散心,谁知到外面一看改变了主意。他要在大千世界里闯荡一番,刚开始他只干着换大米的勾当。

    初来乍到,有诸多的不便,他背着一袋大米走街串巷地叫买着,有人应声而来,或买、或用面来换,也有人跑下来并不是买米的。就说那天吧,跑下来个胖小伙,他想这可能是个好买主,一整袋子也能扛上去,谁知那人血红着脸吼道:“快滚远点,再要打扰了老子的瞌睡小心你的狗命!”竟然那么凶。来福想我换我的大米,你睡你的觉,球不相干,可他又一想是不是自己的叫卖声搅了他的美梦。管他来,他又走进了一个巷子,仍用很浓的乡音喊了起来,只是声音有些打颤。依旧有人来换,也有人打开窗户大声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不用听就知道说了些什么。“狗日的城里人就是跟人不一样,早上、中午、下午都有睡觉的。”

    要说最难挨的还要数打发黑夜了。总不能一直在街上转悠,刚开始他是赖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的,还没睡到天亮就有人晃醒了他,其实不是晃的而是用脚踢的。他吓了一跳,睡眼蒙胧中好像听到要什么票,他的瞌睡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又不坐火车还要什么票?他这么想着。“快拿出来,我说你来!”那个女的又踢了他一脚,他像触电一般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只见一男一女两个身着铁路服的站在他面前,他胡乱地摸着自己的兜儿,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根本没票。只听那个女的嘀咕了一句:“是个盲流。”那男的立即发话了:“走!走!”把他连推带搡赶出了候车室。

    外面还有些黑,他那个气就别提了,鼓鼓的,不让住就不让住,什么流氓(他把盲流理解成了流氓),老子的老婆都没流成,难道流你不成。这时他却突然想起了豆豆,这是他唯一能经常想起的女人。此刻她大概正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旁边还睡着个红娃子,也许——他再没有往下想,说也怪,他就是想不起樱桃来。

    送走了黑夜他又坦然了,虽然带一丝倦意,但“换大米来”、“换大米来”的喊声仍然回荡在街头巷尾。只是太阳落山时他的心里又慌了起来。那天他去了汽车站候车室,在一个角落找了一条长椅躺下了,可没迷糊多长时间,又被人推醒了,这个候车室晚上要锁门的。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躺在候车室门外睡了,半夜又被人踢醒了,他想这回又不是在候车室里,总该不要票吧?谁知更让他吃了一惊,是两个警察:“我不是流氓,真的,不是。”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起初那个警察很凶,听他这么一说,两人都笑了,一个对一个说:“大概又是一个盲流,或者神经病。”说着走了。他想原来警察是不抓流氓的。尽管他不是流氓,他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狗日的城里人就是事情多,那么大的地方就是不让人躺,不像他那个黑虎岔去个人白住热炕不待说,兴许还能混上一、两顿饭。

    看来他得找个比较固定的居住地方了。就在这时他碰到了一个换鸡蛋的,经寒暄彼此认识了,那人告诉来福他那里有住处,他一听十分高兴,总算在大城市里找到了一个知己。他去了,虽然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又是一间很小的房子,但总算是有一个住的地方了。当然他还不知道那人是想让他掏房租,而且是那么地贵。他只是感激着那人。有时他就跟着那人一起去换,人家鸡蛋换衣服,他换大米。他一瞧眼热的烧人,总不是什么金蛋吧?三、四个鸡蛋就能换一件那么挺括的衣服。那人还那么讨价还价,一个两个地说着,他真想说一句“十个鸡蛋换给我”,不过他没有鸡蛋。就这样他一晃过了十几天,只到那一天那人告诉他又该交房租了,他这才意识到那人也不光是为了做好事,而是想省钱。但他还不知道那么一间房子才住了十几天就花去了他的30元钱,让他着实心疼了好一阵子。后来他也就慢慢地熟悉了这个不算太大的城市,他也用不着那个换鸡蛋的指点江山了,何况那人总是跟他要烟抽,要不然就老是盯着他的上衣口袋,好像那里有金条、银货似的,还经常问他赚了多少钱。他越加讨厌那人了,实际上他感到了危机。终于在找到了一间比这个房子还便宜的住所后,他俩分道扬镳了。

    他立即决定下来,也要来个鸡蛋换衣服,买了一付扁担,两个筐子,他就要干这营生。他在黑虎岔第一个挨家挨户收起鸡蛋来,每个五分,婆娘娃儿很是欢迎,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围上一大堆人。后来他又把换回的旧衣服带来去赶集,既有一元、两元的,也有三元、四元的,农民瞧着那叫不上名子的什么料子的衣服全都是新崭崭的一个补钉未打,才值三、四元,自然也就有了市场。后来他用不着拿到集市去,那些想要的就找到他家门上了。就这么十天一趟地跑着,还不到一年,他的家底变得殷实起来。为了方便,他竟然买了一辆摩托车,这在黑虎岔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刚开始樱桃还有些担心,生怕人家把他抓了冒尖户,谁知没有批评,年底公社(其实已经改成了乡),还奖励了来福,说他致富光荣,给大家带了个好头。有了摩托车行动就更方便了,尽管黑虎岔的路不太好,但过个摩托还是完全可以的。原来十天一回忙忙迫迫的,现在五天一趟还轻轻松松,而且驮的东西又多。尤其他又做起了收发菜的买卖,这个赚头更大,山里有的是发菜,一到冬天农闲了,婆娘娃儿没事干完全可以干这个。以前找不到收购的地方,现在有人上门来收,多好。来福想,干这既方便别人,又使自己得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他跑得越加欢了。就这么又跑了一年多,虽说他给大家办了一些好事,但人们都猜想着他一定是得了大头。直到来年三月才证实了这一点。他从外面请来了一个匠人,开始翻修屋子。这是他二老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原来他们想着孙子的媳妇也可在这里阔阔气气地娶了谁知就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不到五、六年的功夫,他儿子亲自挖倒了,在这里盖起瓦房来。他家要翻修房屋这是乡亲们早在预料之中的事,尽管他家的窑洞比较宽大。可是,最后盖了那么阔气的瓦房是乡亲们连想也没敢想的,一砖到顶,就连院墙也是砖的,总共十间。十间哪,顶都是红瓦瓦过的。有些人眼红的恨不得把他们家里的人都吃了,也有一些人天天盼着政策赶紧变,即便分不上他家的房子,也要搬回几块砖、瓦,搬不了砖、瓦,也希望变成大队部公用的。也有不少人骂来福是个烧包,两个人住十间房用得着吗?每当想到他还没个一男半女,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平衡。但是婆娘们眼还是热得很,钻到被窝里就是来福长来福短的,把个男人们说的心里烦兮兮的。

    豆豆虽然也眼热,但她始终没敢提过一句来福来,因为那次丈夫的恶作剧,让她和来福做了那事,生怕引起男人的妒意。但她实在眼热。红娃子虽然始终没有吭过声,但他心里还是不服的,他和来福是一起长大的,他来福有啥能耐,夺走了他心爱的人不说,还这样张狂。他决心要和他比着干,但是他多少有些放心不下,虎子正在上中学,女女也上小学了,就怕豆豆一个人忙不过来。当他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告诉豆豆时,豆豆显得非常兴奋,她说:“操持那么一点地,一点问题没有。” 她没有把喂猪喂鸡之类的小事说出来,生怕男人守着,挣不下几个钱怎么能行,虎子和女女上学都需要钱。

    刚给麦田除过头遍草,红娃子也走出了黑虎岔,他也要到外面去闯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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