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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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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水中月


                (短篇小说)

李仲清

痴呆

水中月来自陇中贫困地区,但穷山恶水和饥饿并没有影响他的躯体,他不仅人高马大,且眉清目秀。用时下流行语讲就是“帅”,而且是标准的帅哥。可有一样他一直是孤身一人。这多少有些让人不可思议。难道他是傻子?他可是北大的高才生,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藏匿了多少的智慧。在单位他可是个顶梁柱,什么工艺改造、市场调研、可行报告,哪次缺过他,就连舞墨弄笔也少不了他。说他家穷吧,是穷了点,但是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梓梓学子有几个打了光棍?那为什么呢?

水中月由于工作突出分来单位不久就荣立了三等功,而且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一天,有一个女团员刚分配到单位,说是学历低了点,单位准备要把她退回去。恰巧让他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掩盖不住深洞里的凄凉和悲苦,黝黑的瞳仁发出了乞求的光芒,毛茸茸的大眼里有晶莹透彻的东西在滚动,如同晨露般闪着微弱的光亮。他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二话没说就找了厂长、找了人事部门。还好,领导给他给足了面子,留下了她。当然没有忘记告诉那人是他水中月给她求的情。水中月纳闷留下就留下为什么要说他水中月求的情呢。自然那姑娘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再见到她时,他看到了两个弯月挂在了她的面部,毛茸茸的眼里流出了绵软的东西,他想到了一个成语——柔情似水。他觉得那种目光真好。

后来,那姑娘知道他还没有对象就有意接近他,甚至红着脸问他为什么不找对象,他就会像看小妹妹一样看着她,甚至有些专注,姑娘的脸上早已红霞遍布。日子仍然这么一天一天不咸不淡地过着,只是那姑娘的心里一天比一天发毛。她不是傻子,她觉得出:他对她总是那么大大咧咧,甚至漫不经心。就连她反复追问,他为什么不找对象时,他的回答总是文不对题。要么说,你要乘年轻抓紧学习;要么说天气冷了,你要注意身体。虽说都是关心她的话语,但让她听了心里一点热乎劲都没有。

他看着她毛茸茸的眼里似乎又有了些别样的东西,绵软的东西似乎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辣辣的东西,他觉得比冬天里的炉火还要厉害,也许能赶上炼钢炉里的温度。他怕这种温度,他觉得会把他烤化的。他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她终于明白了,他是看不上她。尽管难受,但她还是把他悄悄藏在了心里,因为他是她的救星。他不爱她,她也能理解,人家前途无量,说不定心还高呢。她刚陷于失恋的痛苦之中,就有人向她发起了不亚于海湾战争的猛烈进攻,也是他们单位的一个大学生,早她两届。她也就那么无精打采地和他谈了起来。谈着谈着,她就觉出了他的好来,他对她那么的在意,她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全摄进他的眼底,哪怕是她最微小的要求,比头发丝还要小得多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要求,他都能按照自己最大的事去办。有时,尽管他办了,她没有感到有多高兴,因为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有时,也让她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就这样,他们的婚事基本上板上铆钉确定下来了。

水中月再见到那姑娘时,觉得怎么有些不对劲,是什么地方呢。他终于想起来了,还是那毛茸茸的眼睛里。现在那里淡淡地就像是清泉,当然清泉不会有温度了。他的心好像让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无名地痛起来。尤其是当他看到那姑娘和他的师弟手拉手走在一起时,这种疼痛让他咬破了自己的口唇。

他怎么就没想起来那姑娘是在为自己暗示爱心。那毛茸茸的大眼已在他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时到如今有什么办法,他只有哑吧吃黄连自己悄悄地忍着,再苦也得忍着。表面上他装得没事似的,其实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遭受重创,而且伤在了心上。那姑娘始终没能明白这一点,如果她明白了也许又是另外一种结局。

水中月单位又分来了一批女学生,他继续当着团支部书记,当然他继续着助人为乐的工作。话说有一个女大学生,她名叫洋洋,受了水中月的帮助就特别的感激。只是感激的方式有些特别,她自从知道水中月没有对象,只要看到水中月她的脸就会绽放成秋菊,那笑好像成了她的专利。她对水中月的感谢方式是不断创造机会让他成功地助人为乐。每当水中月富有成就感地准备离开时,她会适时地送上那张甜蜜而阳光,甚至还有些可爱的脸盘,笑得那么灿烂,以致给水中月造成了一个错觉,以为她就是一个阳光而灿烂的女孩,她生来不会有痛苦。她是在营造一种幸福,不知道能否成功。

他们住在同一层楼上,这为他助人为乐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她呢,好像天生是个小组似的,一刻也离不开人照顾。比如说她住上床,她要打开皮箱不在下面打,好像里藏了多少宝贝似的,她就去求水中月把她箱子搬到上床。停上一会,她又会跑到水中月的房间来求他,甚至表现得有点可怜巴巴。当然水中月会十分成功地将箱子搬上搬下。她呢,好像他帮了多少忙似的,非得要请他吃饭,甚至吃饭也是帮忙。因为水中月的确看到她做了不少的饭。她说得非常诚恳:粮食可是粒粒皆辛苦,千万不能浪费。她为难地说,我怎么能吃这么多的东西呢。他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去。

只是后来的帮忙,让他有些战战兢兢了。比如说她宿舍的灯老坏,他已接准亮,再比如说,她每天都找他借书,厚的一天,薄的也是一天,他对她太佩服了,一天能看那么多的书,有个字不认识也懒得查字典,只要她宿舍没有别人,她就会请他去帮她认字,不管早晚,如果他推脱,她就显得特别的着急。好像这字当晚要认不出来,她会没命的。他被她好学的精神深深地打动着。他能不去吗?他去了,她又是那么的客气,不知道要给他找啥吃好,一会削苹果、一会剥桔子。然后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她还是那么笑容可掬。有时他会有一种错觉,他觉得那张脸盘简直不是脸盘,倒像是一块磁石,他望着那张脸盘常常会有一种站不稳的感觉。尤其是,她的肚子痛也让他帮忙去揉,这让他非常的难堪。她非拉着他的手往她的肚皮上放。他绝对不会让她的病情延误,二话不说将她背到了医院,好在没有什么大病。大夫听了他的诉说后笑了笑说,可能是肚子受凉了,不要紧。

这之后,水中月有些为难了,他也不大愿意再助人为乐。说也怪,洋洋也没有找过他。这怎么可能呢,她一天不找他三次就算好的了,怎么好多天了不见她的踪影。他敲开了她的门,也敲慌了她的目光。房子里不是她一人,还有一个小伙子。他当即如同被点了穴位似的,固定在了门外。她呢,也让他十分惊讶,原来她也有不会笑的时间,那张菊花似的脸拉长了,像什么呢,他一时没有想起来。但他清楚他又失去了一次机会。他甚至有此报怨她,既然她早有那想法,何不告诉他,哪怕有那么一点的暗示。比如说,她说她的腿扭了,让他举着上床去。那她为什么不趁机钻进他的怀里,如果那样了,他还会不明白她的心意嘛!他狠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聪慧回来了,对他多少有些安慰。聪慧是他师傅的姑娘。按说她该叫他叔叔,但她从未叫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见到她有些高兴,也许是老朋友的关系吧。

他认识聪慧有些年月了。那时聪慧刚从外地转学到这座城市,她已上高二了。水中月跟她爸住一间房子,而且搭伙一起吃饭,自然他们就搅在了一个锅里。那时她还有点腼腆,见水中月至多笑笑,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记得假期她爸回老家收麦子了。而聪慧为了补课不能回去,自然照顾聪慧的重任落在了水中月的肩上。水中月有水中月的特点,他宁肯让别人亏欠他,而绝不允许自己亏欠别人。在他师傅不在的日子里他买了一本菜谱,变着法为她改善生活,好像她不是师傅的闺女,而是他的孩儿似的。聪慧呢,依然只对他笑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后来,聪慧考上学走了,不过临走之前给他买了付眼镜。按说给别人买眼镜的极其少,何况买了又那么合适的几乎没有。证明聪慧早就关心上他了,对他的眼睛近视情况也了如指掌。

聪慧上学之后,她就像断也线的风筝,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因为在这期间老师傅已退休,他告老还乡了。她也自然不会再来这里。

突然间,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如同幽灵一般。她见他第一句话是,让他请她吃饭,他想她虽说是晚辈,但终究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让他一个小伙子单独请客多少有些为难,可她不挠他,非得这么干。没办法,他请她吃了顿火锅。他总是将头埋下去,生怕遇到熟人。而她呢,只要碰到一个哪怕面熟的人都要跑去跟人家打招呼,然后就介绍他。其实有的人本来就认识水中月,对她反而不熟悉。闹得大家未免不自在。

有了这次后,她好像更放肆了。她得要水中月的新自行车。他给她反复讲了,那车子是他爹妈专为将来的儿媳妇准备的,但她不管非要骑。当然水中月是不会答应的。她只好骂他啬皮鬼。后来,她也买了一辆自行车,牌子比水中月的还要亮,可她不骑,非得要跟水中月换。把个水中月愁得。好在有一项援外工程,因为那个国家时局不稳,没人愿意去,水中月赶紧报名去了。后来听说聪慧也去报名了,把水中月吓得,生怕她也去了。还好这次不招收女的。

水中月走的前一天晚上,聪慧没有离开水中月的宿舍,她帮水中月整理东西,缝补被物,就连水中月的一个录音机上的破耳机也将海绵破处缝了又缝。让水中月产生了幻觉。他想着,如果她是他的媳妇多好!

末了,她又讨价还价了。让水中月把录音机的耳机留给她。水中月认为她的脑子出了问题,没有录音机了,留个耳机有啥用!

他们一块出去的人都盼着尽快回去,只有他是一个人吃了全家饱的主儿,自然没有急着回去的渴求,当然也不可能及时回去。

三年后,他终于回来了,但是聪慧不在了,给他留了一封信,是半年前写的。

尊敬的水中月阁下:

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知道吗,我是因为你才回这个城市的。我也不说什么了,耳机了留在这儿了。我走了。

                   聪慧

水中月看到耳机后当即把录音机摔了个稀巴烂。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聪慧始终不肯叫他叔叔的缘故了。

神嘴

水中月还一个让别人叫绝的,那就是他有一张神嘴。不管别人怎么样的推崇和羡慕,他都不愿意有这张嘴,因为这张嘴给他带来了不安、痛苦,甚至灾难。

他媳妇月娟这几天几乎天天都喊烦,让他有些忍无可忍了。他终于吼了一句:“他们会倒霉的”。

这天,天气异常的好,蓝得让月娟压抑的心情有了极大的好转,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她想只要那绰号叫做扈三娘的再跟她叫板,她一定要和那个母大虫好好论理一番。

有些事的确让人琢磨不透,你说这母大虫够厉害的了吧。谁知还有更厉害的人,将她儿子从二楼平台推了下去,你说都是学生怎么就如此深仇大恨。好在伤得不算严重,只有一条腿骨折,并不危及生命。但让母大虫不爽的是,推他孩子下去的人,是她老公上司的儿子,她和她老公只有陪着笑脸数落自己儿子的份儿,全怪儿子太毛糙,经常惹事。好像人家推他下去,致他受伤,也是为了他好似的。

第二天,随着呼啸的警车母大虫家又经受了考验。她老公被“双规”了,母大虫的老公早都清楚,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所以警车的到来对他来说也不意外,只是觉得来得早了点。正因为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也没有犯下滔天大罪,但他给这个领导遮遮,再给那个领导掩掩,刚好整了个开除公职,总算没让法律制裁。但这让母大虫很没面子,以前她之所以横行霸道,是因为她老公在政府做官,这下可好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天,母大虫无精打采地走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她跑到楼下躲避,不料一只小花盆正好让风刮落,不偏不正正好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当即被砸晕了。后来被人发现让110送到了医院。

月娟去看她时她已经清醒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月娟的手,好像一放开她会跑掉似的。她唠唠叨叨地说着,是自己不对,不该如此对她。月娟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晚上,月娟照着水中月的胸部狠狠地砸了一拳,怨气十足地说:“你的嘴怎么那么臭!”

月娟要考试了水中月也很激动,尽管月娟是经人介绍才认识的,但他认为月娟就是上苍对他的垂爱。他觉得失去那么多的美好姻缘本该去打光棍了。可谁知老天爷又把她赐给了他。所以他对月娟也很爱。

他听说月娟要考试,赶紧买了本厚厚的古汉语词典,当时他忘了多少钱,但他觉得那么厚的书快赶上辞海了,不会太便宜。月娟也许是考试太紧张,考完试忘了拿那本书。还好听说她最好的朋友替她拿了。

可是,第二天当月娟找到她那位朋友时,人家的回答异常清楚,书已送给了别人。那书上几乎能写的地方都写了月娟的名字,她的朋友怎么会送别人呢。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直接说了一句:“她3年都考不过关。” 月娟自然明白人家只剩一门了,不出半年都能考过,那像自己还剩了5门课,考3年还差不多。

但她对老公的话有点担忧,怕不幸让他言中。她缠着让老公再说一遍。水中月说:“我也是随口说的,那知道会不会准,更没办法纠正”。

月娟考试每报一门必过,但她那朋友就没那么幸运了,每次都过不了,而且就差那么一分半分。月娟那个恨,全把气撒在了水中月身上,水中月也十分地冤枉,他那也是随口说说,谁知能当真。

月娟的职称已经拿上了,可她那个朋友的考试仍未通过,这让她和水中月都感到非常的不是滋味,月娟动不动就以此威胁他,不让他近身,让他过着和尚一样的日子。

水中月在想,以后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去管的,省得惹得鸡犬不宁的。

以后,也就是3年后,她那朋友终于考试过关,次年职称评审也顺利通过。只是她比以前沉稳多了,再不那么的轻狂了。她是不是还那么贪财,谁也不知道。

水中月的嘴其实不都是臭的,也有香的时候。比如说,那次他对着他的同学说,今天有你两封信。他的同学苦笑了一下:“我8年都收不了两封信,有一封也就谢天谢地了。”谁知到了门口还真有她两封信,让她非常的兴奋。其实,他也是随口说说而已,主要是逗她高兴,不想还真让他说中了。

那年她媳妇晋职称,竞争十分激烈,月娟都打算放弃了,可他又在关键时刻冒了一句:“去吧,去吧,只要去了就能评上。” 月娟也许对他的话有点依赖了,他说能晋上也许真能晋上。于是,她就报了名,惹得让她的同事笑了她老半天。她真有些羞愧,比她强的多的人有好几个,人家都没报,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报了。当然,她回到家里没有给她老公好脸。

水中月那个气,他说啥都不行,难道要封了他的嘴不成。郁闷呵,郁闷!他们两口子都快郁闷死了。他大声地喊着:“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她流下了泪水,你说说水中月有什么过错,他能决定乾坤吗?他只不过也是随口蒙蒙而已。为什么要如此地责怪他呢。她谅解了水中月。

她记得以前奶奶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就是蒙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家,自家有个盐罐,但凡下雨前他都能知道,于是他说他会求雨。这事让县太爷知道了,恰值当下天旱缺雨,就把他抓去求雨了,还算他命大。他看到他家的盐罐上渗出了水滴,他想这一两天必然会有一场大雨。于是他硬着头皮去作法了。真是天随人愿,他才作了半天的法,天上已是乌云翻滚,然后狂风大作,接着便是倾盆大雨了。

他正要逃跑,上面传下了口令,让他去京城,说那里有人偷了皇帝老儿传江山的宝贝,让他去找。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认识铜钱,别得什么也不认得,怎么找。

可上面的人不听他解释,要么等着拿奖,要么就等着杀头,别无选择。他被押到了京城。为了确保安全人家又派人考了一下他。那人手里拿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特别紧张,嘴里念叨着“一个大清早(枣),出了一头汗。”只见那测试者悄悄下去了。那测试者起初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会一头汗呢。原来手心里的汗把枣子搞得汗流浃背了。

他被人带到了金銮殿,他哪敢抬头,他简直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着“不是东风(宫),就是西风(宫)。”他只听到有人下跪,并求皇帝饶命。人都有紧张的时候,东宫和西宫本身就做贼心虚,一听那人讲了东风、西风,以为讲了东宫、西宫,自知她们的丑行已被别人发现,因而赶紧下跪求饶。

他被人带下去后,仍然惊魂未定,人家说还要让他等着领皇上的恩赐。他悄悄地溜了出去,直至离开京城,他才松了一口气。好悬,再让他蒙一次,说不定他的脑袋就不会再他的脖子上了。他哪还敢等着领赏赐。当然,他有家回不去了,他也不能再姓现在的姓氏了。他只能隐名埋姓。你说他有啥过错。

还真让水中月言中了,今年晋升职称的人多,厂里临时决定增加了指标,刚好月娟挤上了那趟车,好像是倒数第一、还是第二。不管怎么说,她是晋升上职称了。自然水中月的话也算兑了现。

人都想着水中月这回该高升了,其实厂里已经研究过了,的确要提他,但突然领导改变了主意。谁也不愿意在自己身旁安插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指不定那阵谁会犯什么样的昏呢,有他这样的人不就麻烦大了。

水中月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因为他现在不便说话,万一把谁说坏了都不好。

顽固

按说水中月已经历了一些事,也该醒事了。可他做不到,他还是那么的嫉恶如仇。在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是一个不撞到南墙不回头的人,其实他都撞到南墙了,也不回头。人们说他爱钻牛角尖。他自己却说,他那是“执者”,是一种精神,一种可贵的精神。也许吧。他就那么强词夺理。比如说,那天有人开玩笑说凤凰是什么,凤凰就是鸟儿。他就特赞同,并引经据典加以佐证。他说有句俗语说的好:“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不如鸡的禽类可不就是鸟儿。还有人家说古懂是什么,是腌菜的缸,他就深有体会。他完全可以举例说明,他敢保证他家的那个腌菜坛子比所有的古懂都要精制。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阵子企业在搞下岗分流,到处人心惶惶的。水中月那阵子就在车间当主任,他那儿也有下岗分流的指标。他那个头痛绝对不亚于针刺。车间里的人也像霜煞过的茄子似的都蔫不拉几。让谁下岗他的心里都不好受。唯有牛巧巧还是有说有笑,且笑声那么的刺耳。谁不知道她姐夫就是厂长。人家心里有数。其他人都对她表示出了不屑。水中月突然眼睛一亮,在他们车间来说,还就牛巧巧平时事情多,不是今天请假就是明天不来,上月生产的产品次品超了标,他扣了她的奖,她还让他走着瞧。

他想用不着走着瞧了,这次就让她下岗。他为他有这个想法而兴奋。他立即把副主任和书记叫到了办公室,他向他俩讲了自己的想法,还真不瞒你,他们两个肯定认为那是个好主意,一是牛巧巧的确是他们车间工作最不得力的,如果搞末尾淘汰她早被淘汰掉了。这次下岗她不下谁下。可那两人谁也不表态,或者说保留意见。他进一步开导他们,他这样做也是为厂长好。那两人心里明镜似的,对厂长好不好谁知道,搞不好就会捅马蜂窝。他们才不会把不疼的指头往磨眼放。尤其是副主任对水中月可以说是苦口婆心了。其实他不光为水中月好,关键是为他自己着想,水中月高升的呼声很高,如果水中月上去了,主任不是他的了吗。谁知水中月中了邪似的,非得一意孤行。他也只好悄悄向厂长作了汇报。厂长的态度还真让他没有琢磨清楚,他只好装糊涂。水中月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如果真像水中月说的那样,帮厂长的忙,那帮忙的功劳他有份,如果将来厂长怪罪下来,他的态度厂长应该明白。

牛巧巧下岗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自然牛巧巧更没想到。她哭着找到了厂长。厂长说,下岗了还可以上岗嘛!牛巧巧说,再上岗事小,这人她丢不起。厂长笑了笑,换个更好的岗位不更好嘛,何况你这也是为改革铺路,也算是对企业的一种贡献。她对换更好的岗位上心了,至于贡献不贡献的,她才不关心呢。

她还真做了贡献,由于她的下岗让这家企业的减员进行得异常顺利。水中月似乎也因此声名大振。马上要调班子了,人们对他寄予厚望。他虽然认死理,但这回他很清楚,别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了,就牛巧巧下岗这一事,他就不会再有升迁的机会了。他早都知道这一点,可他如同鬼魅附身一般,身不由已。副主任劝他,他知道那是好心,可他们车间如果牛巧巧不下岗,谁下?他的苦衷谁知道!

水中月做事从不考虑后果,他明知那里是刀山、那里是火海,那里有鸿门宴,他非得要去,别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人。自己惹下的事自己不处理,谁替你擦屁股。他一直是这怎么认为的,也是这么做的。当然,做得相当艰难。

就说那年吧,他让那么多的人下了岗,大家都很恨他,去总部上访。书记让他躲一躲。他一听来气了,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吗?他主动去和那些人对话,当然那些人才不会给他说什么好听的,谩骂甚至人身攻击都有,有的人还不解气就推他、搡他。但他都忍了。他就像个乖孩子似的专注地听他们说话,好像他们就是他的老师。尽管那些人骂得很难听,他不但不生气,有时还会点头称是。

骂着骂着,那些人似乎出完了气,看着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挨他们训,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有困难就找我。那些人一听又来气了。质问他,你还把我们害得不够吗?他就讪讪地笑。他有一个同学在私企业当老板,水中月专程找了一趟他,求他安排几个人干临时工。他那同学听了他说的缘由后不肯答应,他那同学觉得他纯粹是自讨没趣,那些人还会领他的情吗?再说他们能好好干活吗?他又耍起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那真是能把酷夏说的凉爽如秋,能把严冬说的温暖如春,他那同学在这方面的确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认输。

他硬是缠着让他的老同学挤出了几个岗位,他给那些人打了电话。还真像他那同学说的一样,那些人热情不高,只有两个人因家里确有困难,去干了。他的同学蛮讲义气对水中月介绍来的人很关照,就这样在那两个人的带动下,那些人陆续都转移到那家私企去了。因为他们都受过正规培训,是标准的技术工,还真给那家企业办了好事。

再后来,那些人想到了他,要请他喝酒。他说,是不是鸿门宴?那些人说,肯定是!他说,他这人好刺激,只要是鸿门宴,他准去。

他们都喝了个烂醉如泥,乱七八糟的事说了几大箩筐,当然骂领导的话也不少。不过他们都没有借着酒劲刁难他,而是称兄道弟。他说,再过几个月要请他们回去,那些人酒气十足地说,不稀罕。

你说,就他这样一个人,也有人喜欢。

水中月有几个朋友跟他非常要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关系铁得比钢板还要瓷实,从升副主任、到主任他们都帮了他不少的忙。尤其是有个叫虎子的,为了救他还受过伤。就这么一个人,动不动因为迟到、早退之类的小事让他在车间大会上点名批评,其他朋友看不下去就劝他,虎子也不容易,他腿上有伤走路不灵光,可不就迟一点。那些朋友的意思是,人家为救你受了伤,你还拿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找不痛快。谁知他又有了理,一码归一码,他救我,我感激他,但他不能因为救过我就坏企业的规矩。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像吵架似的,让朋友们很寒心。

他爱人知道这件事后,狠狠地收拾了他一番,人家虎子原来的对象多漂亮,不就因为他腿子受伤罢掉子,虎子那个伤心劲,比失去双腿还要厉害的多。你忘了吗,他死的心都有了。你还说过他呢。再说,他哪一样活给你没干好,虎子虽然腿瘸,但手灵着呢,那些技术性强的活不都是出自于人家的手吗?他知道自己的媳妇没有害他的意思,但他就是转不过弯子。虎子为什么要迟到、早退呢。不是诚心与他过不去吗?他妻子生气了,虎子的老婆跟人跑了,孩子还小要他看,他的腿又不灵光,你说他还能怎样!

他的心好像颤了一下,接着又颤了一下。

他找虎子谈了一次心,当然谈的相当不开心。虎子对他似乎已有了成见。他来呢,还是强调单位的组织纪律性。结果不欢而散了。

水中月非常郁闷找了一个很偏僻的小餐馆去喝闷酒,喝着喝着就喝出了状态:他好像看到了刘帮和项羽在决战,直杀了个昏天黑地。他也听到了四面楚歌。他看到刘帮和张良、萧何坐在一间房子里,好像在说着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他没能听清,韩信呢?他去追项羽吗?他看见项羽杀掉自己的爱妃后跳江了。他不明白项羽那么强悍怎么会败给刘帮。他又看到刘备、关羽、张飞三顾茅庐去请诸葛亮,张飞在发火,刘备耐心地劝他呢?你说刘备他有啥本事,竟然也有了三分的天下。他突然看见了虎子,虎子一把推开了他。虎子怎么冲上去了,虎子倒下了,倒在了血泊中……

他醉了,他头很痛,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胡乱地打着电话……

他回去了,正走着回家的路上,是一个什么车跑得那么快,让他辩不清方向。

也许到家了,有一个人在扶他,那人怎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定眼一看,原来是虎子。

他的酒劲一下子过去了。他激动地说,虎子,哥对不起你。虎子有些哽咽,我不怨哥。他突然想起来了:在下岗的名单里就有虎子。你以后怎么办?他怯怯地问。虎子说,边走边看吧。他突然大声地说,不行。把虎子吓了一跳。哥咋了?虎子满腹疑问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水中月来了精神。你醉了。虎子继续扶他上楼。他说,谁醉了,你说谁醉了。虎子说,不为难哥了,该咋办就咋办。水中月站住了。虎子继续说,我也做得不对,不该给哥添麻烦。

他再没有说话。

第二太阳依旧不紧不慢的升起来了。他的头有些痛。他望着懒洋洋的太阳没有一点情绪,他要去找厂长。

他站在厂长的门口半天不好意思敲门,他让厂长小姨子下岗时,那么的果断,怎么让自己的哥们弟兄下岗就这么优柔寡断。

他想了想回来了,因为突然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把门反锁上了。他在急急忙忙写东西。他写着写神情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为官的历程,想起了为之而奋斗的日日夜夜,想起了他曾雄心勃勃还想更上一层楼,想起了……总之有不少的酸甜苦辣……

然后,他又出去了。这回他没有犹豫。当当地敲开了厂长的门。

这天,下岗的名单没有张贴出来,但是车间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传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水中月辞职了,那位副主任接替了他。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不可思议。车间的每个人都快速地品着这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消息的滋味。只有水中月显得十分的平静和安详,坐在他开会时经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好像压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虎子继续上着他的班,只是他的心里乏兮兮的。

水中月当起了工程师,人们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愉快的,成天乐哈哈的,有时还主动跟人打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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