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元
那年,我推掉老屋,为寓居乡里的老爸老妈新修了一幢砖瓦房。房子虽不大,但也算宽敞明亮。偶尔闲暇时,在县城供职的我也会回到老家,到陪伴我度过四十余载的老院子里,寻找过去日子里熟悉的花花草草。一旦到了夜晚,我就躺在老宅的土炕上,听着静谧的夜色里一声声无比熟悉的蟋蟀的吟唱,睹物思情,心里涌起的是无限温馨,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我出生在一个薯花飘香的小村庄,老家在吉林农村,那里四季更迭,一个季节一个气象、一个季节一个色彩。春天,和煦的风吹拂着大地,小草赶趟似的拱破地皮,田野一片嫩绿;夏天,骄阳似火,百花齐放,色彩缤纷;秋天,天高云淡,野外一篇金黄,丰收在望;冬天,银装素裹,大地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就在酷热的夏季,蟋蟀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开始较劲似的歌唱了。
我是听着蟋蟀的歌唱一天天长大的,对蟋蟀的歌声再熟悉不过了。一旦听到它的鸣唱,我就有了家的感觉和温馨。
吱吱……吱吱……
小时候,无论是院子里开满薯花的马铃薯地垄沟,还是老娘精心侍弄的花池旁,也不管夜晚的犄角旮旯里,蟋蟀都会不请自来,卖弄似的歌唱。
夏天乡下的夜晚诗意盎然,躺在屋里,透过窗子,凉风习习,各种各样好听的虫鸣鱼贯而入。蟋蟀并不怕人,不知从哪里一下钻到屋里来,躲在床底下、水缸空、灶台边,肆意地做起了流落乡村的行吟诗人。我童年的很多夜晚都是在蟋蟀不停的吟唱里进入恬淡的梦乡的,有了蟋蟀的“摇篮曲”相伴,我的梦充满甜蜜和温馨,睡得特别酣畅淋漓。
说蟋蟀在唱歌,其实,蟋蟀和蝈蝈、鸣蝉一样,是通过翅膀震动在发声的。雄虫前翅上有发音器,由翅脉上的刮片、摩擦脉和发音镜组成。前翅举起,左右摩擦,从而震动发音镜,就可以发出悦耳的音调。
小时候,我对蝈蝈等一些善于鸣叫的小精灵特别喜爱,总是央求哥哥编个小笼子,捉住它们养起来,看它们凶猛地斗架,听它们动情地唱歌,但对于蟋蟀却另当别论,她不需要你捉来,而是不请自来,在你的身边拉起她心爱的乐器,在她婉转激情的弹唱里,时光在匆匆易逝中却显得异常饱满。
蟋蟀真的是个精灵,蟋蟀离人近,却并不招人烦,它是个杂食动物,整洁干净,对人类没有什么破坏力,堪称谦谦君子。所以,人类也默许了不速之客的入侵行为,任它在犄角旮旯恣意弹唱,早就和人类成了莫逆之交。
蟋蟀是个远古而来的精灵,从古到今无数诗人雅士多有吟诵,它早就蛰伏在《诗经》里吟唱了: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对于离乡游子,蟋蟀还是乡愁的代名词。刚刚故去的文学大师余光中有诗《蟋蟀吟》就是最好的佐证:一丝丝细细瘦瘦的笛韵,清脆又亲切,颤悠悠那一串音节,牵动孩时薄纱的记忆。一缕缕的秋思抽丝抽丝,再抽也不断,恍惚触须的纤纤,轻轻拨弄露湿的草原。入夜之后,厨房被盅于月光,瓦罐铜壶背光的侧影,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
与台湾诗人余光中《蟋蟀吟》唱和的还有当代诗人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凝成冰,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窗外唱歌,在我的窗外唱歌。你在倾听,你在想念。我在倾听,我在吟哦……
读了诗人们的乡愁大作,我不免心生感慨,由蟋蟀的一路清唱,确实让我们回想起很多很多:“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
我是一个听着蟋蟀唱歌长大的孩子,对蟋蟀有着难舍的情怀。长大后,我只身离开了家乡,到城市闯荡,城市里的水泥路和钢筋铁骨没了故乡的山水灵气,蟋蟀也难得一见,走在街头,我就像一个寻梦的孩子,总在寻寻觅觅,但大多无果而终。
为了追怀儿时岁月,我经常回到自己的乡下老家,一边探望老人,一边在父母的新瓦屋里寻找去日印痕,重温儿时的点滴记忆。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由于科技的飞速发展,农民毫无节制地滥用农药,像壁虎、青蛙、蝈蝈等许多儿时的小动物都不见了踪影,可蟋蟀还在以它顽强的生命力,对抗着一切外来之敌,有些顽固地固守家乡的黑土地。不信,你就在家乡凉风习习的夏夜,在蟋蟀婉转悠扬的曲调里,掀开残垣断瓦,一只只乌黑油亮的蟋蟀便跃入眼底,一蹦老高,忽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让人啧啧称奇。
吱吱……吱吱……
于是,一个个美妙的夜晚,熟悉的蟋蟀歌声又在耳畔响起,我在那优美的旋律里昏昏欲睡,渐渐进入了恬淡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