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结

田大爷已经80岁了，年轻时头顶已经锃光瓦亮，现在局部地区已经由青彻底变白。田大爷傲气一生，声音洪亮底气足，脸色泛光腰杆直，年轻时曾是村支书，村里人说就是那个时候田大爷挣得人生最重的一桶金。他是一把手，主管土地和公文，以前在部队当过通讯班长，纪律严明，但他有个能干的老婆，油水在他老婆的不断“嘱咐”下逐渐多了起来。那几年田大爷风光无限，在乡里都是著名人物。老婆给他生了两儿一女，他觉得县委书记也不过如此，每天逍遥自在，逗鸟遛狗，把村里的老少爷们馋的牙痒痒。

那年初夏有个后生高考上榜了，在村里考出大学生是光宗耀祖的事，村里很久没有这么好的事发生了，他在任偏偏就出了大学生，这不是上天眷顾还能想出啥理由呢！后生的爹拿着两瓶散酒上门请求支书开个推荐信，田大爷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俩就着花生米喝着温热的酒，田大爷看着桌上留着油的鸭蛋黄，就像是他现在的人生金光灿灿，流光溢彩。鸭蛋黄吃完还剩半盅酒的时候田大妈回来了，她二话不说把桌子掀翻，田大爷一时瞪了眼，好歹一个村干部，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伸手就要打他老婆，后生爹一看这情景，立刻劝住了田大爷，拜托他孩子的事情上点心，见田大爷应下了，他赶紧回家了。他一走，田大妈屁股往地上一蹲就痛哭流涕，骂田大爷不给她争口气。田大爷不知到底哪里做错了，女人一旦耍起泼来，没几个男人能招架，田大爷赶紧问明了原委。原来是田大妈的侄媳妇被人捉奸了，奸夫就是后生娘家三叔的小舅子，本来这亲戚够远的，也挨不着后生家的事，可是人前威武的村长夫人不希望脸上有一点灰，死缠烂打把这个后生的前途毁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憨直勤快的小伙，整个夏天他都在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书。每天晚上放完牛和羊就在院子里苲明天的草，爹说要在上大学前卖掉几头羊，给他添几件像样的衣服，还要留充足的口粮费，那时大学生都是国家的储备干部，上学是不需要学费的，吃饭也是免费的，但是爹爹希望家中的独子在外能体体面面，回村才能挺胸阔首。可是一直到蛐蛐开始合唱，也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后生和爹爹都急了。艳阳高照的早上，后生和爹爹一早就在支书家门口等待，父子俩谁也没说话，也没对视，但是父亲的旱烟一直没停，后生的脚快要把支书家门口刨出坑了，终于门栓抽动了，开门的是支书夫人，本来想赶个早集，一瞧见这父子俩登时点了炸药，“你们俩还好意思登门道歉，一家子乱搞，还要不要脸，这样的人还配上大学，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呢！”后生一听脸顿时红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难听的话，真后悔没有把坑刨的深些，干脆把自己埋了得了。后生爹只是问了一句“老田呢？”，田大妈更是火大“好意思问老田，就提溜两瓶子破酒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由于声音太大惊动了邻居来看热闹，这时候后生真的要羞死了，直拽他爹的衣角，但是爹爹纹丝不动，抬头挺胸，他知道这事关儿子的前程和家族的未来，他不怕丢脸。田大爷终于现身了，他提溜着两瓶二锅头弱弱地说了一句“这酒你拿着！”后生爹拽起田大爷的衣服就要揍他，村里人说从没看见田大爷这么怂过，但是拳头始终没有落下来，事情已经这样了，以后还要在村里生活，大不了后生回乡教书。此刻田大妈又开始了“还没见过扒了人家后门还理直气壮到这样的”，婆娘的话真的太难听了，后生爹赶紧拉着他儿子回家了。儿子刚回过神，已经明白上大学是不可能了，这条路在村支书这里彻底断送了，可是他在一天中既受了这么多不明所以的辱骂，又丢失了最咫尺的梦想，简直是坏到了极点，爹回到家就在用旱烟烧苲草，由于烟将熄尽，而草依然没着，爹爹生气的往地上磕着烟袋，烟袋杆都磕的有点变了形，后生和娘说我去趟同学家。夫妻俩一人闷声哭泣，一人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好像父亲要把去年种的烟叶全部抽完。一直到下午儿子也没回家，他娘对他爹说“你去找一下娃吧，他还没吃早饭呢！”一出门太阳就被一朵巨大的乌云覆盖了，伴随着还有一声冗长的闷雷。村里就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是女孩，儿子应该去了男同学家，毕竟这种事没法和女同学说。他径直去了男同学家。后生住在村南，而同学住在村最北边，再往北就是村里承包的荷塘了。他爹去的时候同学说他已经离开很久了，心情很不好。他爹问，去哪啦？同学说不知道，不过他来时裤管有泥巴，应该是去过水边！后生爹心一沉，猛地往后边的荷塘跑去，同学见势不妙也跟着去了。荷塘经过初夏的盛放，现在荷花已经全部凋落，只有几只莲蓬干瘪地矗立着。荷塘一片沉静，就如此刻被乌云遮挡的天空一样黑黢黢的，几只低飞追逐的蜻蜓在水面不停上演点水游戏。同学说“叔，没事的，他不会想不开的，刚还和我说要回家重新苲草呢！”后生爹赶紧往家跑，着急中左一脚右一脚的在塘边摔了一跤，回到家后生娘问“你怎么了，这么脏？”“回来了没？”“还没有，都快天黑了，你没找见他？”。后生爹真的有很不好的预感，也许是刚才摔得太急了，此刻他才感觉到小腿剧烈的疼痛袭来，一直直达心脏最深处，就像是一个小皮鞭在不停地鞭打，刚开始并不是很痛，但是随着打的次数多了就越来越难受，感觉心脏都扭在一起了！“你赶紧去找他大爷和四叔，赶紧！”“他爹，你没事吧，怎么了”后生娘看到他男人眉头紧皱，咧着嘴满脸通红。“你先别管我，赶紧去，快去！”后生娘赶紧去找来了同族亲属， 此刻后生爹的五官简直就像是刚刚炸出的麻花，紧紧地扭在一起，“娃不见了，上午去了北边同学家就没回来。”你们赶紧去找找，记得带上旺福，旺福是一只很聪明的大黄狗，是四叔家养的，后生很喜欢它，经常放假带它在村里割草、放羊，它也很喜欢后生，年轻人总是有股朝气能驱散烦劳的生活带来的沉闷，他俩在一起很放松自在，干累的时候后生就坐着和大黄说笑，骨节明显细长的大手温柔地抚摸大黄的背颈部！天热的时候黄狗就趴在阴凉的地面大口喘气，后生咯咯哒笑着，傍晚回家，那时院里有一口缸，后生拿来舀子先给旺福舀一碗水，自己再舀起一瓢，大口汲取生命之源，那感觉真痛快，旺福喝的嘴边毛全湿透了，扬起脸看看后生伴随着几声清澈高调的叫声，嘴角上扬很是满意。四叔只是抚摸了一下旺福的脖颈，轻轻地说“哥哥，不见了，我们去找找”这狗真是通人性，话一落立刻发出呜呜的声音，几个人跟着旺福在村里转了几圈，最后旺福又来到村后的那片荷塘，就在塘边嗅了嗅，然后面向荷塘坐下，长颈一扬，发出狼一样的悲鸣，声音低沉却持久，众人立刻就明白了，此刻硕大的乌云已经慢慢下沉，空气潮湿，蜻蜓都飞不太高了，纤薄的翅膀已经承担不起这份沉重了。四叔看着他二哥脸色犯紫，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赶紧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大哥已经通知荷塘负责人和村里的壮丁开始打捞，众人拿来耙子绳子，他娘一直说着千万别出事，为什么要灌满水成池塘。这本是村北的一口洼地，70年代南方发了大水，洪水一路高歌猛进雀跃地灌满了沿乡的河沟洼渠，这里的洼整整泡了一年，彻底变成了湾，足有三米深，本来第三年，水就慢慢干涸了，这么深的湾地除了继续挖掘黄土建房子，估计只能堆放垃圾了，可是村支书奇思妙想，要发展村里的经济，还要多条腿走路，赶紧动员村里人承包发展荷塘，承包租金非常低，实际就等于免费用了，村里负责给灌满水，其他的自己搞好就行了。承包人是村里一对中年夫妻，因为没有经验，干得并不是很好，而且这几年大旱，每年还要不断往荷塘灌水，这也是一笔支出，本来打算今年就停手的，可是老天爷施舍，雨水充沛，长势也喜人，夫妻俩打算好好大干一场。现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们都忙着打捞，会水的也想下水找找，可是淤泥太多，没法沉水，女人们则安慰着他娘，夫妻俩已经瘫了，只是默默留着泪水，本来早上一个活脱脱的少年，此刻已经不知沉默多久！手电筒已经陆陆续续用上了，再没找到应该就要扯大灯了。就在这时天边闪现了一条长长的闪电，像腾蛟蜿蜒有力，照的现场立刻明亮如昼，“找到了！”几个人一起用力拿着耙子勾上了后生，这简直就是一个泥鳅，浑身都被淤泥覆盖灰溜溜的，但是泥水慢慢流下来后，透出一张惨白的脸，面色痛苦不堪，手脚因为长时间浸泡，已经起皱了，和妇女长时间洗衣服泡皱的手一样，只不过这手修长，虎口还有薄薄的茧子，这是割草苲草留下的。夫妻俩已经彻底失去希望，没有找到时还有一丝可能，可是面对冰冷冷的尸体，面对听话懂事争气的孩子，他爹压制不住，终于发出了沉重的悲鸣，低沉无奈还有一丝恨意，他不断用手捶着胸。旺福用鼻子拱了拱后生，发现后生没动，又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依然冰冷。然后旺福就趴在他旁边小声地“嗯嗯”起来。这么铿锵有力的生命就逝去了，最后赶到现场的是田大爷，他垂着头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这一天可真够他糟心的，从来就没这么窝心过，田大爷预感到以前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接下来只会一天比一天糟糕。他走到后生爹跟前，一下就跪下了，双膝垂在稀泥里，感觉绵软又无力。“对不起，老夏！”这对失独夫妇此刻再也无力说一句话，连手脚都抬不起来，失去独子，在农村他们再也没有后半生的依靠。生活将变成一湖死水，可能伴随着很久的还有村民们的唏嘘和同情，这些都不重要，以后每到清明过节都要去新坟添土烧香的时候是最痛苦的，那是一段生命中体会撕心裂肺的痛苦最深刻的日子，心脏慢慢裂开，随着新鲜血液的注入再慢慢愈合，但是这道裂纹永远无法长久愈合，因为心里慢慢的已经被恨意侵蚀漫虐，这是大部分人很难体会到的一种感情。

亲人把后生抬回家，婶婶帮忙擦干净了身子，村里有人去世是需要村委开具死亡证明还要注销户口，此刻田大爷就像是刚刚失败又被浇了一头污水的蔫鸡，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老婆，更无法原谅自己左右逢源的内心，这颗心已经变了很久很久了。他和村里的会计打过招呼，拿过村里的印章交给他，也没多说什么。会计很细心，往常只需开具死亡证明亲人自己去注销户口就行，这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和死者的亲人一同去乡里了结完此事。一副悲哀的神情，好像逝去的是自家亲属，让同行人很是抚慰贴心。丧事整整三天，伴随着三天未歇片刻的雨，荷塘差不多快要漾了！大概那朵厚重的乌云承载了太多的雨水，该来的终究要来的。在后生死去的后生父母选择外出务工，之后再也没回来上坟。他们恨田大爷出尔反尔，恨世道艰难，但是最恨的是儿子就这样轻易选择死亡，让他们辛勤努力的前半生化为泡影，更让他们老无所依，这孩子简直就是来要债的。困苦和贫穷掠夺了人们思考人生的权利，甚至让痛苦也扭曲了现实。爷爷奶奶交代给叔伯照顾，他们要储备好充足的养老钱，也要走出这片伤心地，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在这之后的半个月里天始终没有放晴，终日阴云密布，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人抑郁崩溃。田大爷家一直没有安定，挨打和辱骂是小事，关键是自己内心的愧疚和悔恨会持续性伴随一生。后生还有爷爷奶奶，面对失去长孙的哀痛始终不能释怀，终日徘徊在田大爷门口，此刻奶奶比田大妈要泼辣多了，拿个马扎坐在她家门口哭天抢地，骂十八代祖宗，也骂她家的三个小孩儿，有时候一时意气连着周边的邻居也要遭殃。有一次因为太激动生生晕死过去，吓得田大爷赶紧拉着她到了医务室。但不妨碍爷爷的候补。刚开始家里还有人劝说，后来老两口实在是死倔到底，就是要骂，这种痛苦的释放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之久，最后以爷爷的痴呆终结，老人这个坎终究没有迈过去，因为生活不能自理，也慢慢失去了意识，后半生凄苦异常。田大爷辞去了村支书的职位，每日到后生爷爷家探访，希望哪怕能补偿一点儿小事缓解心里的歉疚。可是孩子们却不太妙，首先是最小的儿子一到下雨天就会说胡话“我太冷了”之类的，田大妈到处找人请神婆护佑，直到小儿十岁才慢慢好了。大女儿刚刚上初中，已经很懂事，她受不了往日羡慕恭维的目光慢慢变得躲藏鄙视，也受不了高高在上的爹爹变得一无所长，还要忍受外面爷爷奶奶常日的辱骂，在一个清晨喝了农药，一走了之！田大妈死的心都有，这个家是她一手毁了，男人精明能干，家里儿女成群，本来是上上好的日子，就因为自己的虚荣和贪婪彻底断送了两个家庭。她脸上再无往日的洋洋得意，终日脸色阴沉，一边嘴角已经明显下垂了！

又过了十年，这件事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时间流逝，村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慢慢地已经淡忘了。田大爷的小儿子已经长到差不多和后生一般的年纪了，后面的荷塘彻底枯了，再也没人承包，也没有填埋，真的就变成了一个臭味熏天的垃圾场。那时候村里很多大棚都空置了，地里的菜从室内转移到室外，上午还是枝叶繁茂，下午已经干黄萎蔫。生命从来就是脆弱的，从繁盛走向衰亡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经过一天的曝晒和多日的高温发酵，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村子本就不大，尤其是居住于村边的居民影响尤为突出。邻近中午小儿子刚回家就听到他妈在破口大骂，骂这一家人蔫头耷脑没有活力。倔强而委屈的小儿子扭着头站在柿子树下就是不回屋，田大妈一看他这个样子，真的是想一巴掌煽上去，可是她没有。这十年她已经由气愤到麻木慢慢习惯了！她经常晚上收拾完家务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心想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田大爷的母亲已经80多岁，年轻时生了两儿两女，35岁就开始守寡，生活很是艰辛，但是农村妇女总是皮实又坚强，靠自己把两双儿女带到成家立业。由于家里最近几年总是不太消停，老奶奶慢慢也有点痴呆了，开始健忘，不太认识人。农村养老一般靠儿子，两个女儿已经出嫁，经常回家看望老母亲，但是老二媳妇没了，所以这伺候人的活全落在了田大妈身上，这下田大妈就事多了，照顾完下一代再照顾上一代，中年人的悲哀全让他赶上了。每天都没个好脸色，年轻时享的福好像透支了，现在慢慢被一地鸡毛纠缠。结果没伺候到一年自己累的中风死去了。

现在只有田大爷一个人了，没有那张哀愁悲愤的面孔和声音，日子突然就随便了，只有老母亲相陪。田大爷喂养了一只猫和两只小狗，他打通了隔壁空旷的院子，养了20头小羊羔，每天到处割草或者赶羊，有了他们的陪伴不再有老婆的怨言，属于他的生活好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