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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迟肖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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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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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咽的大运河

无须多解释,渠们之姑苏自然是个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是么!杏花春雨江南,自古锦绣山川。在姑苏古城阊阖门外西郊七里处,京杭大运河畔,一大片枫树还有杨树柳树桃树李树丛中,渡过悠悠河道、跨过弯弯拱桥,便是那座同运河一样古老,不,更古老的的宝刹——寒山寺。

唐玄宗天宝年间,襄州才子张懿孙,本已于科考场上笔走龙蛇洋洋洒洒顺利中了进士,希望投身仕途有所作为,怎奈很快安史之乱大爆发,渔阳鼙鼓动地来,张生又早在吏部铨选时册上无名,只得黯然离京归乡。趁此空闲,他便随友前来江南这山光水色、春华秋实之地游历。

某个夤夜,月落星稀、秋风飒飒,这位异乡之客乘坐的小舟,便停泊在姑苏城外的大运河畔枫桥下,隐隐还似能瞧见寒山寺的黄墙黑瓦。他听到寺里远远传来飘飘渺渺的钟声,勾起深深的愁绪与相思,身上又感到寒意难禁,于是诗情陡来,一首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著名的羁旅诗《枫桥夜泊》由此诞生:“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早已闻知此寺大名,且仿佛看到了寺里的古佛青灯、暮鼓晨钟、烟火袅袅、木鱼声声,及墙上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打算翌日天一亮即进寺去走走。

《枫桥夜泊》正是张懿孙的代表作,他唯一选入蘅塘退士所编选之《唐诗三百首》里的作品,在中国、东亚、东南亚地区,尤其是日本,地位崇高,甚至超过同时代的李太白、杜少陵。清末俞樾在《重修寒山寺记》一文中云:“凡日本文墨之士,见则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不惟其小学教材选入此诗,且在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九年,东瀛人于东京都西青梅山上亦辟一座“寒山寺”,立一块“《枫桥夜泊》诗碑”,还有号称“夜半钟声”的钟楼、号称“枫桥”的石拱桥等胜迹,端的是张生之铁粉也!

寒山寺始建于萧梁王朝天监年间,也就是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广造寺庙,“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那个时代。其初名妙利普明塔院,属临济宗,一开始名气并不算大。直到李唐王朝,由于两位高僧寒山、拾得在此进行的那段著名偈子般对话,以及张懿孙的这首《枫桥夜泊》诗作,从此兴盛、驰名至今一千两百多年,遂为神州十大伽蓝之一。

寒山寺因《枫桥夜泊》诗作而兴起,吃水不忘挖井人,历代僧众自是对此诗十分尊崇、弘扬。在该寺内,史上至少有过七人为其题写的碑石,包括北宋王珪、明代文徵明、清代俞樾、现代李大钊与张继(同名同姓)、当代刘海粟与陈云等,并以俞樾那块最为有名。这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特殊缘故,而是跟本小说所讲的这个故事有关。

时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寇的沉重铁蹄在中华大地上放纵肆虐,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鬼子们不但妄图蚕食鲸吞整个中国,让我们中国人做其亡国奴,并举起屠刀、蜕下亵裤,疯狂杀戮、奸淫我们的骨肉同胞,还觊觎把我们中国所有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均据为己有,疯狂地明抢暗偷各种文物古董,甚至连对寒山寺里的一块小小的诗碑亦打起了歪主意。

这天,寒山寺的老方丈静汝法师,仓促接待了一个他终生最不想接待的来客——臭名昭著的日本人松井石根。这个松井石根,就是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祸首,双手沾满了千千万万无辜华夏平民鲜血的刽子手,给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为天下华人所深恶痛绝、咬牙切齿。这天离南京被沦陷及大屠杀,并没过去多久。

但此人又偏偏是个“中国通”,早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与陆军大学求学时,他不但专业成绩优异,在同窗中出类拔萃、独占鳌头,且悉心研究中国问题,并学习中国文化,从而对中国政治、人情、经济、地理、历史、风俗、宗教等都有颇深了解,尤其精通中国的古诗文、书法艺术。1904年日俄战争期间,他就到过中国东北地区参战,后于1907年再度入华,此后三十余年基本上是在中国度过,游刃有余、平步青云、成绩斐然、风光无限。

到1937年日寇全面侵华期间,作为时任日军上海派遣军司令官、华中方面军司令官及陆军大将的松井石根,既是进攻南京及南京大屠杀的最高长官,也是此前淞沪会战日军方面的主要指挥官。所以,中国人民早已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且恨之入骨。

他此次为何要专程来寒山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后面再交待。

单说这天,他身穿轻便服、黑布鞋,一对仁丹胡,平头不戴帽,好像是挺朴素、随和、散淡的样子,骨子里却是征服者、胜利者、掌权者的得意、自负、恣睢,故眼光如毒蛇一般阴鸷、冷漠、寒凛,并由几名全副武装的部下簇拥扈从着,假意神秘兮兮、莫测高深地入了寺门。

静汝法师已从知客僧小沙弥那得到讯息,虽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赶紧出来迎接,脸上还不能流露出一丁点厌恶、仇恨、恐惧、警惕、疑虑等神色。

听说眼前这位干瘦清癯、衣着寒伧的其貌不扬的耄耋老头即是寒山寺方丈,松井石根有些轻蔑甚至是怜悯,便一开始就对静汝刻意卖弄、高谈阔论起来,将该寺的历史从古今尾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如数家珍,倒亦令老和尚暗暗佩服他的博学多闻、记忆力惊人。老和尚原本担心他是来者不善、另有所图,如今却有些怪自己想多了,也许对方只是对寒山寺久已了解,十分仰慕,借此机会前来瞻仰一番罢了。

不然!狐狸尾巴很快就露出来了。

走着走着,松井石根迫不及待突然提议,要去看看寒山寺的镇寺之宝之一——那块有名的《枫桥夜泊》诗碑。此时静汝法师尚未产生怀疑,也不好拒绝,就径直领着他去了。

前面说到《枫桥夜泊》先后有过好几块诗碑,但当时寺里仅存俞樾题所写的那块,不过也够精彩绝伦,够珍贵稀罕了!俞樾何须人也?字荫甫,自号曲园居士,故又叫俞曲园,浙江湖州德清人,道光年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深受咸丰帝赏识,晚清著名学者、文学家、书法家,朴学大师。

也许很多人对俞曲园不熟,可他是章太炎、吴昌硕、日本人井上陈政等一时名流之恩师,更是近现代著名诗人、红学家俞平伯之曾祖父。俞平伯系清华、北大教授,因与朱自清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而蜚声文坛。

曲园先生之书法有江声作风,善以隶笔写楷书,尤工大字,古雅拙朴,别具一格。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江苏巡抚陈夔龙重修寒山寺,有感于沧桑变迁、古迹不存,便请他手书了这第三块诗碑。其时曲园先生已是耄耋老翁,却仍以饱满之情怀、浑圆之笔意、稳重之章法,挥洒淋漓,一气呵成;作书后只数十日便溘然长逝,驾鹤西去,所题诗碑成为绝笔,名噪当时,许多人千里迢迢赶过来先睹为快,其拓本流传甚广。

因此也者,昭显在松井石根眼前的这块诗碑,其书法与诗句相得益彰、珠联璧合,不能不说是件神品、杰作,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难怪他顿时双眼放光,两手忍不住地在诗碑上来回地抚摩,嘴里呢喃道:“真是首好诗,字也写得妙啊!”多年来,他已有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这块诗碑了。

松井石根倒并未忘记,他摆好一副君临天下、意满志得的姿势,让随从取出相机,在诗碑前“咔咔咔”地拍了好几张照片。自然,他是不屑于拉老和尚与其一起合影的。

松井石根又同跟他一道而来的一名中年中国男子,身子相靠、嘴耳紧贴,用日语低声嘀嘀咕咕、玄玄虚虚地说了不少,一双手还在空中不停地上下用力迅速比划着。两人只合了一张影。

静汝法师对此人并不认识,松井石根也没向他进行任何介绍,不知是松井的下司、向导还是朋友,但应该是中国人——虽然一直在卖弄加讨好地说日语;至于翻译,松井并不需要,因他本人就是个“中国通”,一口普通话说得很顺溜。

此人自己亦并不同静汝打招呼,眼里仿佛根本没有静汝似的。他应比松井约小数岁,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假洋鬼子打扮,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转身对着松井却又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典型的崇洋媚外细作坯子。

静汝站在他们一旁,不断冷静认真地打量、观看、思考、分析,心里越来越觉得不祥。刚听说松井要来时,他确实怀疑过其动机;但在见到松井后,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此刻,对松井等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又怀疑起来,甚至越来越坚信,眼前这个杀人魔王、征服者,此次突然造访寒山寺,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意图决不单纯。

不好!法师突然想起,此厮在日本军界早有“九尾狐”之绰号,足见其如何奸诈、狡猾。看来他是在打这块诗碑的主意!

跟在松井石根身边的这个中国男人,名叫梁鸿志。

梁鸿志是谁?大凡对中国近现代史略有了解的人都懂,此人是个恶贯满盈、遗臭万年的大汉奸。他原籍福建长乐(今属福州),从小熟读经史,颇有文采,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即今北京大学,以“当世苏轼”自许,甚是狂傲。北洋政府时期,梁先后投靠袁世凯、段祺瑞等人,任参议院议员兼秘书长,成为安福系骨干分子。“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梁先后依附日军、汪精卫,成了可耻的卖国贼。1938年3月,日寇在南京成立傀儡伪“中华民国维持政府”,管辖苏、浙、皖三省的敌占区及南京、上海两个特别市,梁任“行政院院长”。

特别是梁鸿志与松井石根这二人,均多年浸淫于中国文史之中,学富五车,平日自恃才艺、眼高于顶,此刻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惺惺相惜,遂成为一对朝夕相处、如胶似漆的“知音”——实不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之徒尔。

但此时梁又怎么会陪着松井出现在离金陵几百公里的寒山寺里呢?

前边提到,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连同先后诞生在寒山寺的几块《枫桥夜泊》诗碑,在大洋彼岸的日本地位很高,有着大量拥趸,包括正在位的裕仁天皇,对此可谓垂涎已久。松井石根与同样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裕仁自然很熟,过从甚密,曾多次听他提及这块诗碑,流露出由衷的向往之意。诚然,在日本也有座“寒山寺”,也有块“《枫桥夜泊》诗碑”,但那都是假的,弄块真的来才好。当打进南京城、占领整个华东后,松井就妄想把这块诗碑搞到手,送回日本,作为觐献、讨好裕仁的礼物。

他还把自己与诗碑的合影寄给裕仁天皇,并决定施计将其弄来送给天皇陛下把玩。裕仁自是高兴万分,并表示事成后重重嘉奖他。

可是,老狐狸松井一时还不知该怎样既隐秘又高明地将这块诗碑从寒山寺里攫夺出来,所以一直没敢轻举妄动。若是硬抢,或者盗取,一旦曝光,则严重损害大日本国、天皇陛下与自己的声誉。淞沪会战、南京会战,导致中国逾百万无辜平民伤亡,已经引起国际舆论的强烈抗议了,不利于下一步皇军统一大东亚的宏伟蓝图与计划。

直到那天梁鸿志造访,他眼前一亮,暗忖道:“这个家伙平时不是有很多鬼点子嘛,何不跟他说说,看看他有什么好招?”便将自己的想法向梁鸿志和盘托出。

梁鸿志浓眉猪眼骨碌一转,立刻一抖胸膛,朗声说道:“哎呀我的松井大将军、司令官阁下,这件事还不容易吗?不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头么,哪里能为难得了才华盖世、聪明绝顶的您!”便如此这般地对松井道出了他的“锦囊妙计”。

听完梁鸿志的话,松井石根确实觉得很不错,连连点头,还猛拍他的肩膀,赞许道:“还是梁先生,不,还是梁院长您高明啊!”

梁鸿志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连连说:“哪里哪里,我梁某人岂敢跟尊驾您比?那不是萤烛之火与日月争辉么?班门弄斧班门弄斧啊!”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他们遂订下了鱼目混珠、偷梁换柱的阴谋勾当,并先行一道驱车来苏州现场考察、投石问路一番。

而静汝法师此刻也终于猜中了他们的心思,亦不免满腔愤懑并暗中思虑:“诗碑已在此地固立数十载,乃我镇寺之宝,这些卑劣的家伙想对其下手,岂能令他们的企图得逞?”

可是,老和尚也非常明白,日本侵略者兵强马壮、荷枪实弹、来势汹汹,跟他们动真格的肯定不行。该想个什么好法子呢?

不久之后,在中国上海、南京、北京、香港等地的报纸上,出现了这样一则新闻:不日,日本古都大阪将要举办声势浩大、场面隆重的东亚博览会,届时将有日、中、满、朝、蒙等国的大量奇珍异宝、特产名品在会上展示。

这就是梁鸿志给松井石根出的主意:先是在报纸上放出风来,日本要举办大东亚博览会——这倒也不是假话,然后堂而皇之地去寒山寺索要《枫桥夜泊》诗碑参会,则寒山寺方面不得不给,吃哑巴亏;当把真碑运到日本以后,再照着它仿造一块一模一样的假碑,暂时藏匿起来;待博览会一结束,将真碑送去给裕仁,假碑则随团返回中国;运载途中,派人在海上将船只偷偷炸毁,对外就说是船只遇上了台风,沉没了,假碑永远留在了海底;寒山寺方面也不好聒噪什么,顶多再请人题写、凿刻一块。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真是瞒天过海、一石二鸟的妙计!

他们还美其名曰“天衣计划”。

然而,就在那天,松井正准备派一队将士开上几辆军车,前往寒山寺强运诗碑时,一件意外之事发生了。只见梁鸿志苍白着双脸,衣冠不整,满眼惊恐的神色,仿佛大白天遇上鬼了似的,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松井司令,不好了,不好了!”

松井司令纵横捭阖、调兵遣将,正梦想着已把诗碑成功送至本国,从而得到天皇的褒奖,却见梁鸿志如此不明不白、没头没尾的样子,甚是不满,故而没好气地问道:“梁院长,什么不好了?”

梁鸿志却并未马上正面回答松井的质问,依然沉浸在他的个人状态里,又是一阵深含惶恐、没头没尾地嚷道:“应验了,应验了啊!”

“什么东西应验了呀!”松井更加不满甚至恼火,梁鸿志又是一句口味更重的话冒了出来:“死人了,真的死人了!”

这会松井尤其受不了啦,正要大发雷霆,但好在梁鸿志第四句话着了边际,虽然还是结结巴巴、气喘吁吁的:“松井司令,那个寒山寺刻碑老头,其子今天清晨竟暴毙在寺院门口,死状极其恐怖啊!”

松井总算明白梁鸿志说的是什么了,可也正因为如此,作为“中国通”的他,想起了一个已流传在寒山寺上千载的传说,且前次去寒山寺时,梁鸿志还跟他提起过,他曾一直不相信,但莫非是真的?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这天刚拂晓,晨曦初露、旭日熹微,在寒山寺大门口,附近徜徉晨练的市民、赶路的异乡人、准备入寺拜佛的香客,以及寺内第一个启开山门的小僧侣,一齐惊骇地发现,有名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阶上,且早已气绝,其状十分可怖: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像是临死之前受过什么极度的惊吓,或是有过许久的猛烈挣扎。

目击者当即个个大惊失色,东奔西窜,凄厉哀嚎。

很快警察、法医都赶来了,寒山寺方丈静汝法师也闻讯走了出来。他们仔细辨认了一番,突然其中有人尖叫了一声:“这不是苏州城里非常有名的雕匠钱曜初师傅吗?”

大家终于证实,该死者确实是著名雕匠钱曜初。他的父亲乃一代石刻大师钱荣业,本无锡人氏,很早便来苏州学艺、谋生,寒山寺里不少石雕作品,包括著名的俞樾版《枫桥夜泊》诗碑,便出自钱老之手。惜钱老已作古多年。

然而,钱耀初怎么会死在这里呢?他又是怎么死的?在场的人百思不得其解。而警察经过一段时间的侦查、分析,得出初步结论,钱曜初并非他杀,而是自行了断的。这更加让大家觉得蹊跷、惊疑:他为何要跑到寒山寺门口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最终,大家都把目光盯着静汝老和尚,毕竟,他是寒山寺的当家人,又是见多识广的得道高僧。要是连他都不知道,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老和尚先是久久沉吟不语,后来,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一件很遥远的往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惧,嗫嚅着,喃喃道:“莫非,莫非……”

莫非啥?众人连忙追问。

时光回到一千多年以前的李唐王朝。且说张继创作了《枫桥夜泊》一诗后,很快便风靡天下,得到许多人的喜欢,包括唐武宗李炎。好老庄道家之说及炼丹长生之术的唐武宗,在世时虽然很讨厌佛教,曾下令拆毁全国佛寺,没收其良田与财产,却又偏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诗。

唐武宗在临终前,命石匠为自已精心刻制了一块《枫桥夜泊》诗碑;并恶狠狠地下诏说,自己在殡天之日,要将此诗碑一同带走,放入其地宫棺椁。

唐武宗死后,该诗碑的确随葬于其端陵,今关中三原县境内。

并且,唐武宗还曾留下遗言: 《枫桥夜泊》诗碑只有朕可勒石赏析,后人不可与朕齐福,若有乱臣贼子擅行刻写诗碑,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换句话说,他决不允许这世上再出现第二块《枫桥夜泊》诗碑。

自宋至清,三代写碑之人,王珪、文徵明、俞樾,及几位刻碑的石匠,全在刻写诗碑不久后离奇死亡。李清照外祖父、曾隆任宰相的王珪是家里横遭变故,本人蹊跷暴毙;与唐伯虎同忝列江南四大才子之席的文徵明是在写碑之后不久,就因病去世;曾国藩高足俞樾是写完碑文仅过了十天,同样不明不白溘然而逝。就连钱曜初之父钱荣业,即俞樾版诗碑的雕刻者,亦是死于非命。(这些都不过是江湖传闻,读者诸君姑妄一观尔。)

而今天,钱曜初又跟他父亲遭遇了类似的结局。

果不其然,法医从钱曜初的衣兜里搜出了一张纸条,上面鲜血淋淋地写着:“刻碑、亵碑者死!吾忘祖训,合(活该)遭横事!”

可是,钱曜初又没刻碑呀,他怎么会死的?而且偏偏还要死到寒山寺来。难道是应验到了他父亲的头上,父债子还?

大家再次把目光盯着静汝法师。静汝犹豫了一会,老泪纵横,痛心疾首,说道:“是老衲害了他,是老衲害了他呀!”

且说那天,待松井石根、梁鸿志一行人离开寒山寺以后,静汝深知他们的目的就在于强夺这块诗碑,内心自是焦虑不安。该想个什么法子制止他们的罪恶行径呢?正面交锋肯定不行。他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照葫芦画瓢,以东洋人之道还治东洋人之身。

翌日,在两名僧徒的陪同下,静汝提着一个旧布包,走出寺院,来到苏州城里,造访“钱记石雕店”,拜见著名雕匠钱曜初。

钱曜初一见老方丈竟亲自出马,遂老远就小跑出来恭迎,并赶紧大声对他打招呼:“稀客呀稀客,静汝长老,今天是一股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您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派人来吩咐一声,我过去一趟便是,哪里劳得了您的大驾?”

静汝一开始没有说话,直到进入石雕店的内室,落座,钱曜初奉上清茶,并屏退众人,静汝这才抖抖索索地从布包里取出十根黄灿灿的金条来,要递给钱曜初。

钱曜初惊呆了,十分迷惑地问道:“静汝长老,您老这是作甚?”

静汝一边咳着嗽,一边道出自己的来意:“咳咳……请钱师傅帮个忙。鄙寺也就这点家当了,希望您别嫌少。”

十根金条可不是个小数目呢,静汝还让自己别嫌少,那究竟是个多大的忙呢?钱曜初连忙回道:“静汝长老,需要我做什么,您老开个口就行,哪里还要您老破费出这么大的价钱呢?”

静汝又道:“咳咳……东洋人在打咱们那块诗碑的坏主意,老衲想请您另刻一块新的交给他们,您父亲刻的那块咱们就藏起来。咳咳……倒不是说您刻的不如您父亲的,但那块的历史毕竟更悠久,且是曲园老先生刚刚书写好就刻的,所以更值得保存。咳咳……老衲一直在场。”

钱曜初明白过来,对此般牵涉到中日两国博弈的大事,他倒也不露一丝惊慌之色,立即回道:“静汝长老,这些您老不说我都明白,以我这点小本领,哪里能跟我父亲比呢?那实在是形同霄渊。但您老吩咐的事,而且关系到咱们国家的利益,我自然会义不容辞的。即使我不如我父亲,他刻的那块碑已是贵寺无法复制的镇寺之宝,我也会尽力而为另弄一块类似的出来。至于这些金条,还是请您老留着,说不定将来贵寺还有派大用场。为国尽这点薄力,我岂能要钱?”

不管静汝如何一再坚持要把金条送给自己,钱曜初却始终不收,所以老和尚在离开钱家时,又只好将其带了回去。但钱曜初既然答应要仿制诗碑,便马上着手干了起来。他推掉了其他所有生意、琐务,闭门谢客,全力以赴,夜以继日,用心操刀,仅数天就完成了这项伟大的事业,连双手都起了泡。他抹了抹汗,微微一笑,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的水平虽然比他父亲钱荣业略有不如,却也差不得太远,再则当年他父亲在刻碑时他一直在场认真观摩、欣赏,家里又有父亲刻碑的详细资料、拓图等,他照着在石上雕刻就是,所以他仿制出来的这件“赝品”,与原件几可以假乱真,基本上没人能分辨得出来。

三天前,当钱曜初将刻好的诗碑连夜匆匆送去寒山寺,静汝方丈一看,顿时惊喜莫名,四处打量、全身抚摸,感激道:“钱师傅,您这件与原件还真是一模一样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跟您父亲比完全不差上下。好,那我就赶紧将原件藏起来,而将您这件放在这里,日本人来要,就把您这件给他吧。”

这事本该到此为止了,钱曜初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寒山寺也能给日本人“交差”了,可今日钱曜初为何还要再次来到寺门口自绝人寰?

当看到钱曜初衣兜里的这张纸条,再想起关于唐武宗的那个古老传说,静汝这才恍然大悟:钱曜初这是要以自己的死来“印证”该诗碑之谶言,在真假双碑的基础上再加一道“防卫墙”,让阴险、多疑的日本人害怕自己也可能被诅咒而不得好死,从而不敢轻举妄动再来打诗碑的主意,从而彻底把诗碑保护起来。为了区区这块诗碑,为了咱们国家的利益,为了同日本人斗智斗勇,钱曜初真是豁出去了,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壮烈得很啊!

为担心这件华夏宝贝毁在那些东洋强盗的手里,钱曜初尽管把自己的新作送入了寒山寺里,却仍夜不能寐,在床上辗转反侧,遂有嗣后这视死如归的气壮山河之举。

想到这里,老和尚更加热泪盈眶,唏嘘不已。

但对这些细节,老和尚并不想对大家透露得太多,就说钱曜初师傅想必是跟他的父亲钱荣业师傅一样,中了唐武宗的诅咒了。

他拿出五根金条来,交给自己的大徒弟也是寒山寺主持,让他一则负责钱曜初的丧事办理,将其尸体包裹、装殓、运回,并联系钱家后人及钱记石雕店管事的,尽量办得风风光光、隆隆重重点;二则尽早去几个报馆跑一趟,让记者把这事用重要版面、大篇幅、添油加醋地报道出来。

他这么做,一则有感于钱曜初之死,自己难辞其咎,良心上过不去,只能如此勉强弥补一下;二则故意让日本人尽快闻讯,噤若寒蝉,从而打消对诗碑的念头。

当松井石根从梁鸿志那儿听说了钱曜初暴毙一事后,豆大的汗珠自额头簌簌滑落,虽然有多处疑问,如钱曜初为何没死在家里,而偏要跑去寒山寺死?又如他为何早不死晚不死,而偏要在自己准备去强夺诗碑时死?又如他父亲作为刻碑者被诅咒、索命也许无可置疑,可他没刻碑怎么也会死,难道真有“父债子还”“阴魂不散”一说?

但不管怎么样,保命要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后松井再也不关心这个劳什子的诗碑了,而所谓的“大东亚博览会”亦并未如期举行。

浸淫于东方传统多年的松井石根从梁鸿志等人,其实都是很迷信的。

而且,此后松井也不再喜欢跟梁鸿志在一起,两人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他觉得姓梁的给自己出了个馊主意。梁的人生最后几年始终郁郁不得志,辜负了他的大名,直到1946年被国民政府逮捕、处决。

还有,由于当时日军在南京的暴行震惊了国际社会(就连其盟国德意志派驻南京的代表,亦向其本国政府报告说,“这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陆军即日军本身的残暴和犯罪行为”,日军“为自己竖立了耻辱的纪念碑”), 迫于舆论的巨大压力,作为元凶的松井石根,连同其部下将佐约八十人,不久之后就被日本政府统统召了回去。但他的主子、老朋友裕仁并未处分、为难他,还让他出任内阁参议;虽然这只是一个虚职,却表示了天皇朝廷对他的信任与重视。四年后,天皇还给他“叙勋”,授一级金鵄勋章。尽管《枫桥夜泊》诗碑未弄到手,却仍给足了他荣誉与奖赏。1948年,作为甲级战犯的他,在东京被处以绞刑。

这些元凶巨恶的企图未达到,且罪有应得,就不多言矣。故事回到寒山寺这边。

且说那天老和尚凑近“钱曜初”的尸体旁,仔细探看了一番,竟惊讶地发现,此死者五官、身材跟钱非常相似,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绝非钱本人。不过就像拿钱雕刻的诗碑跟他父亲的原件去对比一样,这个真假“钱曜初”大多数人也是分辨不出来的。只是老和尚跟钱非常熟稔,他能分辨得出。

此刻,静汝内心自是十分蹊跷、疑惑,但他表面上仍不露声色,照常有条不紊地安置有关事务。等他处理诸务完毕,回到寺内的方丈室,不久后,一个着斗篷、戴面罩的怪人倏然闯了进来。

静汝正吃惊,要开口询问,那人左右观望,虚掩门扉,摘下面罩,脱掉斗篷,赫然便是他打算立马见到的钱曜初本人!

没等静汝询问,钱曜初赶紧告诉了他事情的原由:替自己而死的是其好兄弟——徐达飞。

这徐达飞者,跟钱曜初是肝胆相照、生死之交的多年挚友,堪比当年高山流水觅知音的钟子期和俞伯牙。而且更离奇的是,他俩长相酷似,就像曾经失散后来又聚首的孪生兄弟一般。徐达飞是位投身革命、铮铮傲骨的爱国志士,年轻时曾负笈东瀛,算得上“日本通”。惟其如此,他终生甚是痛恨日寇军国主义分子的凶残与贪婪,长年在坚持与日寇作斗争。

那天在钱曜初家,当徐达飞听说钱大哥要以身殉国,为保护诗碑而不惜牺牲自己,准备去寒山寺门口自尽时,顿时热血沸腾,要代替钱大哥去死。

钱曜初连连摇头,道:“兄弟,这使不得,断断使不得呀!”

徐达飞却说:“大哥,这有啥使不得呢?只要你自己不去说,那这世上谁也认不出来,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的命哪有你珍贵呢?我一无是处、一事无成,死便死了,轻于鸿毛;可你不一样,你是石雕大师,你若继续活着,还可以创造出多少惊世之作呀!”

不管徐达飞怎么说,钱曜初就是绝不同意他替自己去死。

到最后,徐达飞都急了,发狠道:“大哥,即使你不让我去死,我也要去死,反正这次我是死定了!跟狗日的鬼子们拼命,咱虽不能亲自扛枪上战场浴血杀敌,但这样赴死,依然值得。再说,我已重病缠身、病入膏肓,所余日子不多,何必苟活于世呢?”

内心汹涌的钱曜初再无办法,只好默许了他,遂有前文那骇然一幕。

显然,徐达飞壮士才是这视死如归的气壮山河之举的真正主人!不过,原本就决定殉国的钱曜初,其事迹同样可歌可泣。

既然徐达飞壮士光荣牺牲了,为了珍惜他的殉国,为了使他的壮举值得,钱曜初师傅与静汝法师便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生前都没有向世间公开真相。而钱曜初师傅也只好一直隐姓埋名,远离家乡,偷偷以别的身份继续他的石雕事业。

直到今天,在古刹寒山寺里,《枫桥夜泊》诗碑依然庄严肃穆、完好无损地屹立在那,接受中外游客们的瞻仰与膜拜,无声地讲述它那一段段壮烈传奇……

这块诗碑,才是钱曜初父亲钱荣业大师所刻的原件。而钱曜初所刻的那块仿品,则早已被送到了南京,现今存放在“总统府”景区内。两块诗碑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可有几人知道其背后的故事呢?

只有寒山寺外的千年大运河,静静流淌,日夜呜咽,见证着这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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