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奶的慢时光,很多与小屯王家岗有关,但无论哪个春夏秋冬,似乎都会巧妙地融入一种背景,于我懵懵懂懂的童年,讲述着她的如醉如痴。当然,期间也有深深的遗憾。
上世纪七十年代,三铲三趟,地里封垅,农活儿暂时告一段落,农具都被清理干净,挂到屋檐下、仓房里,农村迎来难得的挂锄时节。“时平民自适,白首乐农闲”,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赶集的赶集,修房的修房,办喜事的办喜事,好不热闹,而最热闹的,当数县城举行的东北大鼓会演。沃土千里,轰动一时,上千参赛选手慕名而来,老百姓更是惊喜万分,把小县城所有旅店都住满了。
我太奶耳不聋,眼不花,身在小屯王家岗,也听说了这件事。那该是多么令人激动的画面:三尺书台一人表演,生旦净丑行当齐全,细品鼓词意犹未尽,耳畔传扬鼓韵声声……她颤巍着一双“三寸金莲”,屋里院外地来回走着,眼神如孩童般热切,仿佛那清越的三弦之音,正在耳边回荡,仿佛那不歇的鼓点,正在为她的脚步伴奏,带着她的一颗心,飞出了村庄,飞向那令人神往的艺术殿堂。
连年幼的我都看出了她的渴望,我爸我妈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妈悄悄说,能不能想想办法,让老人家也去看看?我爸挠挠脑袋,穷乡僻壤,家里没车,县城没亲戚,能有啥办法呢?想来想去,唯有去找生产队长帮忙了。当时,我爸是生产队会计,若在去县城的马车上争取个位置,似乎也是可能的。
谁知,生产队长脑袋摇得像波浪鼓,说如果是年轻人,留个位置没问题;可老太太八十多岁,老胳膊老腿要散架了,能受得了往返80多里的折腾吗?我爸继续争取,说我太奶身体很硬朗,真出事也不找生产队。可生产队长态度更坚决:不走长路不知远,大热的天,哪凉快在哪待着,既是晚辈对老人的孝顺,也是老人让晚辈省心……话糙理不糙,可我爸觉得对不起我太奶。后来,生产队长卷了支叶子烟,无限憧憬地说,如果年底收成好,就把先生请村里来,坐生产队的热炕头上听书,那才叫过瘾呢!
我爸回来后,原原本本作了复述,我太奶顿时唉声叹气,双眼黯淡无光。那段时间她特别难过,一连多日不说话,我求她讲“香话”,她也不理会。偶尔听见她有动静了,我赶紧跑过去搭话,可她只顾端起大茶缸,“咕嘟咕嘟”喝够水,目光根本不瞟我,自顾自哼唱东北大鼓《黛玉悲秋》:
“生成的倾国倾城人难比,只无奈多病多愁体不宁。
更兼她秉性孤高心性冷,举止端庄心地聪明。
到秋来时光萧条柔肠断,枫叶凄凉愁绪增。
渐渐的梦境颠倒精神减,粉脸香消衣带松。”
虽没有鼓板击节,没有弦师伴奏,但她悲伤的情绪太过饱满,把林黛玉对秋风秋雨敏感的体悟,表达得淋漓尽致,纵是年幼的我,也不禁受她的情绪感染,慢慢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我爸很内疚,想劝她几句,又知道都是废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妈屋里屋外转悠,想办法买到一条大鱼,哄我太奶开心。我太奶喜欢吃鱼,牙齿掉光后,基本无福享受肉类了,唯鱼肉是她的最爱。鱼香味很浓,从厨房飘进屋来,我太奶情不自禁地抿抿嘴,好些天没茶饭不思,她终于感觉到饿了。
金黄色四方炕桌放好,我妈把鱼端上来,直接放到太奶面前,不许我和哥哥姐姐伸筷子。我太奶一看这阵势,立刻心疼起重孙们,挑了一块少刺的鱼肉,颤巍巍地送到我的碗里:“虎丫,加点儿小心,别让鱼刺卡着……”我很开心,乳白色的鱼肉,也是我的最爱,于是也夹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碗里。她显得更高兴,立刻放进没牙的嘴巴,先用舌尖仔细地过滤一遍,确定把鱼刺都剔除干净后,就心满意足地吃掉了。我也学她的样子,用舌尖剔除鱼刺后,心满意足地吃掉。我调皮的样子,终于把太奶逗笑了。
原来,鱼肉有如此奇效,两个哥哥瞬间如获至宝,不再顽皮地喊“没牙老太太”,而是想办法逗她开心。村前村后,有很多浅浅的河沟,他们就跑到沟边,光着脚丫进去摸虾捞鱼,有时空手而归,有时真能捞到泥鳅和小鱼,就激动得像个勇士,回到家后给太奶看。我太奶乐呵呵地笑着,责备他们,不要到河边去,要注意安全。
我妈真是厉害,留几只泥鳅放到玻璃瓶里,给哥哥们玩,剩下的就做成鱼酱,特有的鱼香味飘散开来,我太奶浑浊的眼神,顿时会变得闪亮。我和姐姐赶紧拿着盆,跑到房前屋后的园子里,摘来顶花带刺的黄瓜,嫩绿的青菜、小葱,用清凉的井水洗净,妈妈的小米捞饭正好香喷喷地端上了桌。
我太奶年纪太大,牙齿都掉光了,吃不了硬东西,我妈特意煎一盘鸡蛋,金黄金黄的颜色,令人垂涎欲滴;姐姐则削出柔软的黄瓜瓤,切成大小适合的方块,那淡绿中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太奶这回是真开心,左夹一口鸡蛋,右醮一口鱼酱,吃得有滋有味,而不能去县城的遗憾,似乎变得越来越淡了。我稚嫩的心灵,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原来比“香话”更甜的,是黄瓜瓤醮鱼酱的味道……
秋收大忙时节,我太奶满眼溢着喜悦,再也不见忧伤。我爸妈去农田干活,她就带着我看家,屋里院里地不停脚,一粒玉米,一颗豆荚,一根柴火,都要拾起来。她说这是血汗,是来年的指望,一丝一毫浪费不得。
我听话地跟在她身后,跑着,跳着,弯腰,站起,累了就拉着她坐一会,背一首姐姐教的诗。我太奶有些听不懂,她最喜欢听“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时而夸我两句,时而眯着眼睛,望着排成“人”字形的雁阵,念出几句《鸿雁捎书》的独白:
且住!我想鸿雁乃至是仁义之鸟,能与人传书寄柬。
雁哪,雁哪!我有意修书一封,请你寄往西凉,寄与我夫平贵。
你若愿去,与我把头三点……
而每次念完,她都呵呵地笑两下,自嘲地说:“虎丫啊,太奶真是老糊涂了,就算鸿雁点三下头,我也不会写字啊,啥也捎不去……”
每当她这样说,我就会脱口而出,信誓旦旦:“哥哥姐姐会写字,让他们帮着写呗。”
我太奶又呵呵地笑了笑:“等他们回来,鸿雁就飞远了,晚喽,晚喽。”
然后,我就会瞪大眼睛,提出好创意:“有了,那就捎个口信!”
我太奶豁然开朗,眼中显露些许羞涩:“那就捎个口信,问问你太爷在那边还好吗?啥时候来接我……”
转眼进入腊月,雪花飞扬,乡亲们开始猫冬了。没接到鸿雁的回信,我爸却带回来一则大喜讯——王家岗要说大鼓书了,而且请来的是县城参赛的女先生,要持续说半个月!我又蹦又跳地拍手,问我太奶高兴不?她却没缓过神来,一个劲地喃喃着:“真的假的?炕头上听唱唱本儿……真的假的?”
冷,是东北冬天的标配,而大鼓,是那段岁月里的神圣。当我太奶终于确信是真的,说书先生已经进村了,她这才开始着急。虽不是她的固定“洗头日”,但必须要有仪式感,头发一定要洗干净,我妈担心她感冒,赶紧把火炕烧热,火盆放进新火。接着,她又翻箱倒柜,打开蓝花布包裹皮,以前我妈给做的新衣新裤,她总算舍得穿在身上了。
活了一辈子,她凡事都有自己的讲究,比如洗头和洗脚要分开,免得啥事总往一起赶。但这一次,时间实在错不开,她只能破一次“天荒”,最后把脚也洗了,再换上压箱底的新袜子。用她自己的话说,“特事特办”,老天爷不会怪罪的……不过,洗脚的时候她依然讲究,不允许我们看,因为被裹过的脚,畸形的样子很可怜。
我很听话,不让看就不看,坐在窗台前,摆弄她的新棉鞋,黑金丝绒面料很华贵,摸上去也柔软亲肤,我妈给她做完后,她一直舍不得下脚。鞋子的大小跟我的差不多,形状却完全不同,我好奇把脚放进去,顿时,几个脚趾挤在一起,像被布条紧紧勒住一样,怎么也舒展不开。我很不解,太奶穿这样的鞋,多难受啊!
一切准备停当,外面的天气,却不美好,北风裹挟着雪花,冰冷坚硬的路面,又增加了行走的难度。我太奶面露难色,又开始唉声叹气。我爸早已找来手推车,让我跟太奶坐在上面,戴好棉帽子棉围脖,他跟我妈推着我们,一起乐颠颠地去生产队。
由于年纪太小,我冬天基本窝在屋里,此刻被雪花包围,觉得特别新鲜和喜悦。我猜,太奶跟的心情,应该跟我差不多吧?为了安全起见,每到冬天,小脚颤巍巍的她,跟我一样变成温室的“花朵”,只能用火盆里的烙铁,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烙出一个小小的“世界”。我们一起趴在窗前,看我爸拿着扫帚,清扫积雪;看两个哥堆雪人,打雪仗,乐颠颠地抽“冰猴”。冰猴又叫陀螺,哥哥用绳子绕在陀螺上,然后用力一拉,它就在冰面或雪地上旋转起来,接着哥哥就对它不停地抽打,让它尽量长久地转动,我和太奶看得兴奋,就忍不住拍好叫好……
那年那月,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那时那刻,扑进冰天雪地的感觉,确实如童话般美好。于小小的我,是“与君初相识”;于我太奶,则是“宛如故人归”吧?
破旧的生产队,此刻张灯结彩,比过年都喜庆隆重。全村人几乎都来了,男女老少挤满院子,又争先恐后涌进屋里,生怕错过精彩的盛会。我太奶在屯里年纪最大,平时受人们尊敬,关键时刻,也得到了至高的待遇,被生产队长请到炕上就坐。火炕被烧得温热,坐上去真暖和,炕里有十多位老年人,热情地跟我太奶打招呼,那仿似榆树皮般的脸庞,此刻如被细雨荡涤过,个个焕发着惊喜。我属于小孩子中的特例,沾太奶德高望重的光,有幸也坐到炕上。
而那此青壮年和大孩子,挤不上炕,就尽量挑能坐的地方,如箱子盖上、窗台上、水缸沿上,即使只粘上半个屁股,也能缓冲一下压力。那些后来者,或者腼腆的人,不好意思抢座,只能靠墙边站着。最累的一群人,当数站在屋地中央的,没处坐,也没墙依靠,只能人挨人相互支撑,被挤成直挺挺的火柴棍儿,却依然努力伸长“火柴头”,瞪大眼睛看向前面的舞台。鼓声一响,刚刚还七嘴八舌的大人,立刻自觉地闭上嘴,迅速进入听书状态。我被鼓声吸引,觉得很有趣,却一句话也听不明白,边吃着手里的饽饽,边东张西望……
大鼓书到底什么样的,小小的我毫无概念,完全是从我太奶的评价知道的。她说三弦伴奏行云流水,女先生口吐莲花,形象逼真,太开眼界了,因此每家多出些份子钱,也值得。讲到激动处,她又想起我太爷,说我太爷生前见的世面多,曾经多次跑到大地方,听过阵容豪华的大鼓书,琵琶、三弦、扬琴同时伴奏,那震撼感,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地方有多大?小小的我很好奇,我太奶其实也很好奇。她一双小脚,丈量过的土地,并不比我多多少;但她的一颗心,在起落的尘世间历经悲喜,那容量是无法想象的,纵是我太爷去过“大地方”,也不如她般包罗万象,不知不觉容纳百川吧。
就这样,半个月的视听盛宴,在我太奶的无限感慨中,隆重开场,又完美落幕,王家岗迎来最冷的三九天。哥哥姐姐不是写作业,就是出去打冰猴,我很无聊,只能趴在火盆旁边,嗑我妈新炒的葵花籽。
我太奶满口没有牙齿,没办法嗑葵花籽,我就剥好一些,放在一起咀嚼成末,再吐出来喂给她。我太奶一点儿也不嫌我脏,乐呵呵地品尝着,仿佛享受到世间绝美的食物。吃得高兴了,她就给我讲各种“香话”,从“秃尾巴老李”战白龙,到嫦娥吃灵药上天,再到孙悟空大闹天宫……从她嘴巴里蹦出来的,差不多都是仙界的事。漫长的“猫冬”时光,凡尘的我在“香话”中,上天入地,穿云越海,目瞪口呆。有时候,见她讲得口干舌燥,我连忙把她的大茶缸端过来;有时候,她讲着讲着忘了内容,我就赶紧提个醒;有时候,她讲得张冠李戴了,我就及时帮她纠正……于我而言,“香话”才是快乐无穷的,比听不懂的大鼓更诱人。
时光慢悠悠地走着,当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我们俩获得最大的自由,随时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家门。只见她伸伸胳膊,踢踢腿,脚步虽然颤巍,但力气很足。我也模仿她的样子,伸伸胳膊,踢踢腿,仿佛从仙界下凡一般轻盈。院门口那棵大榆树下,是我们的天堂。榆钱儿被桃红柳绿吸引,撒了欢似的窜上枝头,在煦风里挥着圆圆的小手,在阳光的照耀下,清亮得一尘不染,翡翠般的晶莹剔透。
我又蹦又跳,又喊又闹,觉得花啊草啊,枝啊叶啊,都那么有意思。我太奶则坐在树下的木墩上,几只燕子在树梢叽叽喳喳,既熟悉又陌生。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可能在想:这是一生中,第几次春去春又回?她也可能觉得,风一软,身心就舒畅了,就会底气十足……
如今人到中年,每当榆树钱缀满枝头,我都会情不自禁回望。我太奶的慢时光,是融入大鼓背景的家乡,是被“香话”晕染的童年,在一板一眼的倾诉中,长成一棵蓬勃的大榆树。走过悠远的月落晨昏,我的长途跋涉偶有困惑,总会从那段慢时光中,汲取一种温情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