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那是在昨天。
我今天才知道。
早上儿子轻轻撕走一页日历,轻轻一句“立秋”的读词,在我心中产生的怦然一动,不亚于睡梦中被电击的惊悚。
在烈日的盛夏,谁曾想到秋的来临呢。这感觉,就像一床缓缓的河流,一个突来的落差,成就了飞流直下的壮观,那拐弯处,真是难以预见了。
有点怕秋了。
季节的更替,是岁月的痕迹。人生的脚步,在中年会特别沉重!
我记得去年右脚的莫名疼痛就是始于秋分,重于隆冬,后又康复于夏至。一场查不到原因的疼痛,一场随秋季光顾的顽疾,连三甲医院的老专家都没有办法说明。对我而言,去年的那个秋,真是一个人生拐角的信号啊。老中医告诫说,不是后生了,不是冬天跳进河里都能烫热冰水的年龄了,要抓紧锻炼身体啊。
人到中年,是人生的立秋。此时的天,不会寒冷,此时的心,却突生寒意。遥想过去走来的路途,看看并筹划未来数得清的日子,比比同年人的不同境遇和况味,你一下子发现却难以习惯的是,越来越多陌生却似曾相识的小孩高过你的头顶;更让你惊惧不安、数日难寐的是,或在普普通通的一天,毫不经意的一刻,一位长者瓜熟蒂落,撒手而去,告别了人生的旅途。
古人云,三十而立,也是说人生的立秋吗?我常常想,三十而立的,更多的是一种抱负。三十而立的抱负,是对懵懵懂懂的美妙童话的矫正,比起寻愁觅恨的轻狂少年时的理想,更现实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意气风发的年龄,我蓄着很长的头发,经常在长江大堤的岸坡上画画和写诗,更多的时候我叉开双腿仰卧在草地上,遥想在某个秋天,随着大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寻找懂我画和懂我诗的人,来实现我人生的梦想。
老家位于长江岸边的湖区平原,多雨易涝,夏季更甚,乡人皆忙于排涝护苗。只有到了秋天这个少雨的季节,农忙才告一段落,男人女人逐渐沉溺于麻将和鞋底的时候,闲人和孩子才可以安静地梦想未来。人过中年的父亲,在此时很迫切又执着地自制青砖(那是一种多么繁重而漫长的体力活!),来实现他盖起三间瓦屋和大院子的梦想。当然,还有我的一个书房。
而今,中年的我已在离故土上千里的南方漂泊了十多年,在寸土寸金的城市,我的书房仍然还是一个梦想。但因为父亲的追求,我又怎能放弃这个心愿呢?有时候,夜间散步,看着一座座美丽的商品楼,猜想那有灯的窗子里,可有主人在书房里翻页耕读?在物欲横流的城市里,这是多么素雅而惬意的享受啊。
每年春节回去,都在大哥新盖的楼房里住着。父亲的老屋孤单地弃立在远处,破败如古;原先的宽阔禾场,长满高深而枯萎的灌木,连路也找不到了。儿子远远地见了硬是直愣愣叫怕,死活不肯走近。围墙倒下的一段,露出书房的一角,花树已经奇高了。想我一直没有在里面呆过,父亲心里又是何等的怅然?
中秋月圆的的日子,老家都在庆祝丰收了,草台的戏曲常常是必备的节目。一家人围着一张方桌,年长的喝茶看戏,年幼的吃着零食,打闹嬉笑。中年的大人们则在盘点一年的收成,筹划来年的事务。戏终人散,余味尤在,启发更是深在人心。自然地,家庭会议常常在此时召开,不正规,但严肃。一家人说说今年,谈谈明年,想想未来。会中,长辈对幼小的责任和期望,常常是溢于言表的。
那年高考,流火的七月,放榜和放分数线的日子,是立秋后的八月了。傍晚,无风,学校那棵大槐树上的蝉七嘴八舌地嘶鸣着。那天,一位老教师吊死在家里了。他儿子的高考分数击垮了他。老教师不是别人,是我的恩师,我最敬佩的一位老师。他德高望重,不知培养了多少高考单科前三。但遗憾的是,他对自己的儿子无能为力。死后,他的儿子被破例保送进了大学。为了自己平生的夙愿,他如一支鲜花,在将要凋谢的前一刻,奋力绽放出所有的色彩。以死相博,背水一战,终于如愿,他是一位悲壮的胜利者。
自古文人多喜伤春悲秋,伤春者,哀春之不可留;悲秋者,在于对寒冬的恐惧。老教师死在他即将退休的前一年,也是在人生寒冬来临前的暮秋。
夜读苏轼,再读一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即有触目惊心之感动。一位才华横溢,自幼“奋励有当世志”的千古大家,想想他的《进策》、《思治论》、想想那“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和“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冲天抱负所散发出的冲天豪气,最终却均被“黄州、惠州、儋州”所轻轻覆没。
一直为恩师的死难以释怀。人们后来都知,就在那届高考开始,大学毕业生就不再统一分配了。以后,大学不断扩招,独木桥已经变成了阳光大道。恩师儿子的命运,漫长的人生旅程,又怎能靠父辈一天的搏击来完成?
俗语云:天无绝人之路,转角机会无限。王维说:“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人生的精彩,应该少一些空怀抱负却时常不忘“问汝平生功业”的沉重,多一些品味人生过程的行动。春华秋实,夏伏冬寒,多么自然美丽的精彩轮替。人生,又何曾不是处处即风景,而特别引人入胜的,是转角处的美妙,哪怕是一条小小的河川,因落差而激荡成一条小小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