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镇有两家酿酒作坊。镇头一家的掌柜是胖饮,镇尾一家的掌柜叫瘦抿。
胖饮姓殷,每次作坊里的第一锅酒出来,他就会抓起白陶瓷碗舀半碗一饮而尽,大喝一声“出酒!”他体型稍胖,镇上的人都称之为胖饮。
瘦抿姓闵,他家作坊里的第一锅酒出来时,他就纹丝不动站在酒锅前轻轻地拿起玻璃杯接半杯,慢慢地抿,半个时辰把酒抿完,咂咂嘴作出装酒的手势。他体型偏瘦,乡亲就送绰号瘦抿。
胖饮和瘦抿两家是世交,都是打太爷爷那辈避难来到秦镇落户的。两家的太爷爷是师兄弟,是宫廷酿造“千日醉”的国师第十八代传人。一到这,就被这里的泉水甘冽,五谷丰登所震撼,两家分别在镇头、镇尾开起了酿酒作坊,用太爷爷的话说,一定要让祖传的手艺流传光大,不能在他们手里失传,更不能消声绝迹。
两家酿酒作坊都是端午踩曲,重阳下沙,两次投入五谷;采用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的传统纯手工工艺制作。而酿出的酒口味却有差异,胖饮家的侧重烈,冲中溢香,口辣腹热,甘醇全身,畅快淋漓;瘦抿家的侧重绵,软里蕴香,口柔腹甘,软香满身,经久不衰。只有两家知道,这是母曲制作不同,酒曲原料有异,五谷配置有别所致。据宫廷酿酒秘籍记载,两种酿酒工艺待达到纯青后,待一定时机方可合一,以剔除各种瑕疵。两家在糊口养家的同时,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说来也怪,镇上和周边十里八乡对两家酒的钟爱度一直是半斤对八两,两家的生意无论何时都是一荣俱荣,一衰皆衰。两家无论何时也铭记祖训,做人、酿酒诚信为本,宁肯少出酒,也不出次酒,只售“大回酒”,“小回酒”、“追糟酒”、和一、二次取出的酒留做他用。在沂山之地,口碑一直很好。大饥荒那年,两家无粮酿酒,为救人,把窖藏的酒放在镇头、镇尾供灾民一人一口,深受民众赞扬,流传起一口酒一条命的佳话。
两家在酿酒、销售方面一直相互帮衬,从不拆台。胖饮和瘦抿既是发小又是好友。每月十五两人就小聚一次,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鸡子,几棵大葱,一沓大煎饼;酒,各掂一坛,喝对方的;菜,在谁家,谁备,一月一轮。每次,胖饮一坛酒下肚,瘦抿的酒才到坛脖子,两人说笑到落日,瘦抿的酒坛见底,两人才挥手告别,无丝毫醉态。
忽一日,两人在镇头相遇,胖饮朝瘦抿吐一口唾沫转身而去,嘴里还不停地骂:“汉奸狗,丧良心!”再不与瘦抿来往。
瘦抿仍不时地惦着酒去镇维持会长家拜访,还辩解:“这年头,没办法,没路条我的酒运不出去销售呀。”
胖饮听到这就大骂:“呸!俺的酒没出去卖,也没饿死。真是折了酿酒人的脊梁。”
抗战胜利,镇上的热血青年涌到瘦抿家揪汉奸。胖抿也跑去,想护住酿酒作坊。瘦抿从容地走出,缓缓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沓盖着国民第八师或沂山八路支队红戳的收据。
瘦抿成了抗日英雄。胖饮怪他不相信朋友,瘦抿极其平静地说:“有纪律。得保密。”两人又和好如初。
胖饮家的三个女儿出落成镇上的三朵鲜花,每到端午,胖饮就让女儿到瘦抿家踩曲;瘦抿家的三个儿子长成英俊小伙,每当作坊出糟有重活时,瘦抿就让三个儿子到胖饮家帮忙。两人商定:再过几年,胖饮的大闺女嫁到瘦抿家,瘦抿的二儿子入赘胖饮家,老三成婚后自立门户。
一日,瘦抿到胖饮家小聚,胖饮神色张皇,言谈、喝酒也失去以往的豪爽,几次想早早结束小聚。临近申时,保安团前来搜查,要把作坊里干活的三个后生带走审查,说是外乡人不能在本地打工。胖饮忙送酒陪笑,说自己穷得叮当响,根本雇不起工,是刚入赘的三个女婿。保安团抱着几坛子好酒扬长而去。瘦抿看看三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年轻人,转身凝视胖饮:“看你没有嫌贫爱富不给你计较,我不会再与言而无信的人交往。”说罢,拂手而去。
说来奇怪,打那后,镇上再无人见过胖饮的上门女婿,有人问时,他只答回老家办完事就来。
解放了,全镇张灯结彩。胖饮几次到瘦抿家都被挡在们外。
一日县里来人把瘦抿和胖饮接去参观新建的酒厂。两人被酒厂的规模震撼,一生没见过那么高的曲房,那么深的酒窖,那么宽敞明亮的厂房。酒厂书记握着瘦抿的手说:“感谢你对抗日的贡献,你送的酒治疗好无数战士的伤,救了那么多战士的命,人民不会忘记你,现在还需要你酿出更多更好的酒。”厂长则抱住胖饮说:“没有你的酒泡洗我和战友的伤就不能愈合,没有你们全家人照顾我们就活不到今天,大恩不言谢。今天请你们出山,再创奇功。”胖饮和瘦抿异口同声:“回家商议后两日内给准信。”
回到镇上,两人开怀畅饮,两家欢聚一堂。回信:两人年事已高,不拖后腿,当好顾问,奉献秘籍。儿女们到酒厂完婚,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