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杲医生和郜老师是闺蜜，好得像亲姊妹。两人都是椭圆脸，白净，属于亲和力较强的那种职业女性。两人是发小，不是一母同胞；姓同音，不同宗。杲医生科里唯一的一个单间病房让郜老师的父亲一住就是三年。为此，杲医生搬进大办公室，把主任办公室腾出来又设了一个单间病房。三年来，每当轮到郜老师陪护父亲，杲医生下了班总要去坐会儿，好像她们有说不完的话。

早七点，病房就恢复了洁净，夜晚走廊杂乱的睡椅已无踪影，地板被清洁工拖得能照出人影。郜老师提着保温桶悄悄走入单间病房。护工正在给父亲擦拭身体。她脱去外罩，把桌头柜上的料理机刷洗一遍，接通电源；从保温桶里取出一个鸡腿，剥下肉放进去打成糊状，倒进量杯里；又放进一个鸡蛋打成糊状倒进量杯；最后放进三块西兰花，两片土豆和一些生菜叶再加入一百毫升牛奶打成糊状与先前的食物一起搅拌成汁。然后将病床摇高于四十五度以上，让父亲呈半坐半卧状，检查一下鼻饲，用注射器从量杯抽出少许，轻轻地说：“爸，开饭了。”将注射器里的食物通过胃管缓缓注入父亲的胃里。约一个小时，二百毫升的食物喂完。她长喘一口气：“什么时候来的？像个幽灵。”

“来一会了，享受你专注的神情。”

“你还有闲心享受？我都快崩溃了。真不知还能撑多久。”

“我查完房就回家，不来你这了，中午别忘过去。”杲医生说着匆匆走出病房。她眼眶湿湿的，三年来的周末她看到无数次郜老师喂饭的动作，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触，她佩服郜老师的耐心、细心和孝心，她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自己摊上这事，能做到这样吗？她庆幸自己有个生活质量高的父亲。

早八点，杲医生领着管床、见习和进修医生鱼贯而入病房，开始查房。即便下夜班也要查完房再走，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到一处，大家就围在病床前，先由管床医生汇报病历，接着她与病人交谈，而后弯下腰，细白的左手从白大褂兜里掏出听诊头轻轻放在病人胸部，同时右手把听诊器耳塞塞进耳朵仔细地听，最后直起腰给出医嘱。这是查房时她的两个要求：一是管床医生必须背病历；二必须给病人做听诊检查，因为这点对呼吸科的病人极其重要，病人也最在乎这个。

大约一个半小时查房结束。今天杲医生没有再去郜老师那儿，她要赶快回家给父亲祝寿。

两闺蜜的父亲同是商业系统的离休干部，同岁，好友，同住祥和胡同东段。只不过现在祥和胡同东段已失去往日的热闹：郜老师的父亲一直住在医院，几个儿女各有家庭，房子一直空着；而杲医生的父亲喜欢清静，生活极有规律，身体又好，自老伴去世后一直坚持独居，几个儿女只好隔三差五来看看他，平时显得特别冷清。以前，这对邻居每年要庆祝两次生日。杲医生的父亲长三月，先过生日，每次都在家里，由儿女们张罗，大儿子主持，郜老师家派代表参加。杲父喝两杯酒，象征性地吃口蛋糕，就独自先吃主食，吃罢，稍坐片刻，就回屋关门休息，由大儿子主持继续祝寿。三月后，郜父过生日，每次必去饭店，亲自致辞并主持，杲父携大儿、小女参加。两位老者碰两杯酒后，郜父就让杲父代劳长寿面，自己继续与小辈斗酒；杲父吃过面后与郜父私语片刻，由大儿子送走；寿宴继续在郜父的热情主持下持续三个小时左右。

这次寿宴，寿星破例发言：“我九十有五，将死矣。痛惜郜弟的斗酒豪气不在，痛惜郜弟生不如死。我如病倒，不去ICU，不插鼻伺管，不能辱吾一世洁净之躯。”寿星的话让闺蜜相视抹泪。寿星第一次破例没有提前离开寿宴。

二个月后，杲医生得知疫情防控结束的消息，让郜老师将其父搬入老年科病房。

二十天后，闺蜜的两位父亲一同住进了呼吸科。

郜父还像先前那样浑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对着天花板。家里人也像先前有条不紊地轮流看护。

杲父则精神有些亢奋，说自己只是小感冒，没病，嚷着要回家。儿女们全部到病房陪护，有的剥香蕉，有的洗水果，有的给他按摩，有的陪他聊天，忙得不亦乐乎。

三天后。

子夜，郜父苍白、一脸麻木。郜老师看到父亲呆滞的目光失去呆滞时，眼眶流出两行热泪后，默默办起后事。

凌晨二时，杲父面色红润，一脸平静。杲医生看到父亲的血氧度下降，立即让护士换上大功率吸氧机，父亲缓缓拔出氧管，轻轻说：“团结好，好好生活。”慢慢合上眼睛。杲医生闪电般地掀开父亲身上的被子，半跪在病床上，抵头、弯腰，左手放在父亲的左胸部，右手压在左手掌上，按压起来，一下、一下……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直至注射强心针的护士弱弱地说：“杲主任，不行了。”杲医生像从梦中惊醒，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郜老师跑来，拉起杲医生抱在怀里：“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这也太快了吧。一天也不让我们尽孝，哪有郜叔好。我受不了……”杲医生哭成泪人。“还是杲伯伯好，走得那么从容、平静、优雅。没有受一丁点儿罪……”郜老师像安慰孩子。

祥和胡同东段放满花圈，两个相同的灵堂紧挨着，唢呐声声，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郜老师这边，兄妹们商议如何补偿这几年对孩子的亏欠，事后到哪里去玩。杲医生这边，懊悔不已，泪水涟涟。郜老师每日都要过来劝慰杲医生。

年二十九，两闺蜜带着家人在长隆野生动物世界看动物表演秀。结束时，郜老师宣布：“明日去欢乐谷进行超刺激体验，接下来是大马戏。”孩子们欢呼雀跃。

翌日晨，杲医生的丈夫给郜老师一封信：“走了，劝不住。她的脾气你知道。”

郜老师打开信，眼睛开始湿润：“对不起，一直以来，满眼都是父亲的影子，我很难走出来……看来唯一解脱的办法是工作。科里又来两个重症……我不辞而别了。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