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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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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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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树下

    文/李靖

尕娃死了,全村都沸腾了。

听说了吗?尕娃死了,那个小哑巴死了。人们暗地里奔走相告,神秘的气味氤氲在整个村庄。有一股暗流在整个村落间汹涌地搅动,人们纷纷涌向赵四家门口。

那天我路过他家后院时,听到尕娃哇哇的叫声,瘆人啊,赵四那鞭子抡得跟抡铁锤一样狠,牲口啊,咋下得了那狠手。傻娃子跟个驴一样被使唤,吭都不能吭两声,牲口还得喂两把料草呢,那娃子连口吃食都不给,活活要往死里饿啊!

赵四家的门紧闭着,从里面扣着,有人拍了拍门,一只眼珠子从门缝里透出来,滴溜溜扫了一圈,又收回去了。几分钟后,门被拉开了,秦大脚站在了门口,头上顶着她那件经年累月都不换洗也洗不白的灰围巾,干瘪的身子像一块挂起来的黄毛毡,没有一点水分,黄澄澄的眼眶里两粒不小的眼屎灰溜溜地扒着,一点没有掉下来的意思。她搓着两只爬满沟壑和污渍的手,极力表现出一种悲伤的情绪来,但掩饰不住的冷漠从那黄澄澄的眼眶中泄了出来。家里出了这丧门事,晦气呐,这娃儿就是来我家讨债的,上辈子肯定是造了什么孽了摊上这事,落了这个不好的名声,呜呜呜……她干嚎了两声,用污浊的右手在干巴巴的眼窝上揉了两下。他王大爷,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才是冤死鬼啊。白吃白喝地养个白痴,牲口喂两把料草还知道甩两下尾巴呢,他就是个喂不饱的白眼儿狼,养了四年了,养成仇人了。你不知道啊王大爷,那眼神能杀死人咧!看得我疹得慌啊!一到夜里跟个野鬼一样地嚎叫,就是不让我们好过,嚎魂呢。有人生没人养,我们养了四年,恩情呐!他王大爷,是不是这个理儿?说着又用那只污浊的右手在鼻尖上使劲搓了两下,连带着拧了两下若有若无的鼻涕,趁人不注意又用那双黄澄澄的眼珠子扫视了一圈。

门口的乡亲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开口,一开始的声讨力伐、满腔义愤,很快就被秦大脚的一番说辞瓦解,顿时偃旗息鼓悄无声息了。从目前来看,秦大脚先发制人,已掌控了局势,根本没费多大力气,还没来得及逐个击破,竟被她一锅端了,瞬间摧毁。秦大脚做给人看的把戏,大家个个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人挑破,趟这个浑水,顺着秦大脚的意,就坡下驴了。

王大爷开口说话了,摊上这事也不是啥好事,事出了,接下来怎么办,这娃是不能进坟的,怎么处理,地方选哪了?

谁说不是呢,这该死的,活着不让人省心,死了也不让人省事。秦大脚接着王大爷的话茬儿倒起了苦水,我们也正在寻思呢,王大爷,你给出个主意吧。

那就在外滩红柳树下吧。

好,秦大脚赶紧接话道。

一定要取个穴,埋整齐了。王大爷补充道。

尕娃进赵家时只有六岁,带他进门的是他那个智力稍有缺陷的傻娘。尕娃出生的那天,正好是清明节,天气阴沉沉的,几个雷响,尕娃就落地了。接生婆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几下,没有听到那声响亮清脆的哭声,悻悻地说,真是个命苦胚子。尕娃一岁多时,父亲三墩子将他放在地上,对他又比又说,儿子,站好了,往爸爸这儿跑。他颠着他那小儿麻痹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后趖,一边趖一边紧盯着离自己三步远的儿子。尕娃看着眼前的父亲,眼神在游离,完全不在状态。没等三墩子转过神来,尕娃已豪迈地跨出了一大步,随后“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三墩子跳过去抱起儿子,尕娃嘴里两颗鲜嫩嫩的小门牙已渗出了血,混着吃进嘴里的泥土,颇有几分悲惨。眼泪从他那深灰色的眼窝里涌了出来,他“嗷嗷”地嚎叫着,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不是哇哇大哭,也不是嘤嘤低泣,是一种撕扯着的、极力挣脱的、从喉咙眼儿挤出来的声音。三墩子不淡定了,他抱着儿子,用他那长短不一的腿,极不协调地蹬着自行车往医院跑。检查结果出来了,尕娃先天聋哑。晴天霹雳击得三墩子本来就不稳的身子“哐”一下跌倒了,他抱着儿子看了又看,摇了又摇,翻来覆去地看。三墩子三天三夜不睡觉,做了各种能发声的玩具,在尕娃耳朵边上一遍遍地摇啊摇,尕娃对着三墩子不停地笑,耳朵像关上了开关一样,没有一丁点儿反应。三墩子扔了所有玩具,抱头痛哭,他的头砸在硬邦邦的墙面上,墙面“腾腾”地发起沉闷的回响。

三墩子颓废了,人像死了一样没有了魂魄,他常常盯着尕娃发怔,眼里看不到光亮。白天,三墩子在墙根底下盯着太阳看,眼睛里全是金星子,他倚在秸秆堆里,一睡就是一下午。太阳下山,鸡羊归笼,人们都收工回家了,他才懒洋洋地、披着一身灰土,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家。他像一具死尸,不愠不喜,不言不语,甚至连尕娃看都不愿看一眼。尕娃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说话。那天,三墩子喝了很多高粱酒,把那个蓝花瓷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抱着脑袋哇哇大哭。他指着尕娃娘吼着,你不是后天才烧坏的脑袋吗?儿子先天的疾病是从哪儿来的?难道还能拐着道地遗传吗?当初就不该娶你,你走吧,带上你儿子,我不想再看见你们!尕娃娘浑身瑟瑟发抖,抱着尕娃一路来到了村头老杨树下。

老杨树下有一条河,河水发出清冽冽的响动。尕娃娘跃跃欲试,还是没有勇气跳下去,她掖了掖孩子的小褥,一屁股坐在了树下,呜咽着哭了起来。夜安静得出奇,时不时会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诡异的响动传来,尕娃娘是顾不上这些的,她轻细的抽泣声掩埋了这些奇奇怪怪的声响。尕娃娘将尕娃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夜色深了,寒气越来越重,直往人身体里钻,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远处一束灯光隐隐约约扫射过来,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那束光渐渐落到了大杨树下,停在了尕娃母子身上,一晃一晃,是三墩子一高一低地走过来了。他看了看尕娃母子,深深叹了口气,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扔给了尕娃娘,。尕娃娘裹在孩子身上,起身跟着三墩子回家了。

三墩子听在外打工回来的乡亲说,有一种东西塞在耳朵里就能听见声音了,但很贵。三墩子激动坏了,连夜收拾行李,准备外出打工挣钱。那天夜里,很久没有和老婆温存过的三墩子,酣畅淋漓地要了一回,看着红扑扑的媳妇儿,三墩子说,娃有希望了,等我。

三墩子腿脚不利索,但手很巧,有着泥瓦匠的手艺,在行内叫大工,大工工钱很高,差不多赶上一个公务员的收入。他跟着老乡到南方工地上干活,南方工资高。三墩子三年没有回家,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他常常拿着存折盯着上面的数字盘算着。那天,太阳格外出彩,拨开云雾,明晃晃地灸烤着大地,散不去的热浪似乎随时都能将地面上凡夫肉体蒸发掉。三墩子的衣服全被浸透了,晒干,再浸透,背上的汗圈层层叠叠,像印了一张一又一张地图,硬邦邦的。三墩子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他晕乎乎的,快要虚脱了。下来休息会儿吧,三墩子,这样干下去要死人的!工友喊着。三墩子应了一声开始往下爬,是要休息一会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坯泥一样,快要瘫到墙上了,低头的瞬间,眼里突然一片黑,“哐哧”一声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

三墩子满头满脸都是血,送去医院的路上,意识突然清醒,他硬撑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存折交给陪同的工友:给尕娃看病。说完一行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三墩子死后,他眼角干涸的泪线依旧清晰,眼睛瞪得圆圆的。

尕娃娘接到噩耗后哭得死去活来,她每天沉浸在悲痛中,除了悲伤,她什么也不会。三墩子的两个弟兄利索地收拾好行囊,坐上南下的列车去处理后事。工友把存折交给了两个兄弟,嘱咐给尕娃看病。大哥接过存折打开看了一眼说,我弟死在工地上,不能白死的,得有个说法。工友说,老板都算好了,按照国家赔偿比例,都在里面呢,说着又递给了一张卡。大哥伸手要接,工友拿出一份合同说,先签个字吧。

兄弟俩将三墩子的遗体带回了老家,按照乡规,三墩子被安葬在了族坟外的一块空地上。尕娃娘趴在坟头哭成了一摊泥,提不起来。五岁的尕娃穿着宽大的孝衣,跪在父亲的坟前,看着慌慌张张、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人,眼珠子转来转去,他的黑眼仁空洞中又闪着一丝灵气,让人琢磨不透。他看到母亲满脸泪水和着尘土,像一条条污浊的小溪,已没有了底色。母亲翻来覆去在黄土地上打着滚儿,一次次地往前面的深坑里扑,像脱了缰的骡子一样力气大得出奇,三四个妇女紧紧地按着。尕娃惊恐地看着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母亲,也跟着哭了起来,发出了嗷嗷的、撕扯着的声音,但很快淹没在浑厚响亮的锁呐声中。

尕娃娘过了一段六神无主、昏昏沉沉的日子后,终于清醒过来。乡亲悄悄告诉她,钱呐?三墩子死后还赔偿了呢,光伤心有什么用,赶紧把钱要回来,听说存折上有攒着给尕娃看病的钱呢,几十万呐。尕娃娘这才反应过来,还有钱呢,她去找大伯哥。什么钱?钱不都花了吗?出殡办事不需要钱吗?家里花销不需要钱吗?赡养老人不需要钱呐?哪还有钱!大哥斜着眼睛看着尕娃娘,满脸的不屑。尕娃娘急了,上前抓住大哥的手腕衷求,求你了,那是给娃看病的钱,是三墩子的命钱。大嫂扑上前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把爪子拿开,刚死了男人就开始胡骚情,想发骚远点去,别挪着窝地找。

尕娃娘松了手,“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你们了,那是给娃看病的钱。尕娃被娘一把拉下,“咚”一声也跪了下来。大伯哥面露难色,站起来走向母子想要扶起,被大嫂上前一步按在了椅子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们就跪着吧。尕娃娘爬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指甲抠进地面,不停地抠,渗出了血,尕娃小小的身子靠在母亲身旁,他俯在地上的身体缩成一团,如一只惊恐的小猫。

造孽啊,那可是你亲侄子啊!尕娃奶奶拍打着门板哀嚎着。大伯哥走过来,黑着一张脸,扔过来一摞钱,这是一万块,全在这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家。尕娃娘拿着钱和孩子抱头痛哭。

尕娃娘是有名字的,父母给她起名叫花花,因为她长得像花儿一样秀丽。六岁前的花花是十分惹人怜爱的,乖巧,聪慧,漂亮,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村里人谁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六岁那年一场高烧,三天三夜不退,人像火棍一样烫,炕席都要点燃了。等烧退了,病根落下了,脑子烧坏了。表面看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经常接触的人就会发现不一样,哪不一样呢?眼神没有灵气了。比如花花不会算术,小朋友玩的脑筋急转弯,她怎么都转不会,除了基本的生活能自理外,其他的都学不会。但她依旧白白净净、清清秀秀,俊得像花儿一样。

十九岁那年,陆续有人来提亲,父母帮花花相中了一家,双方长辈很满意,连说带办一个月就订了婚,又不到一个月,男方家坚决退婚,花花脑子有问题的事情也被传开了,再没有人来提亲了。一晃又是三年,那天,王媒婆喜笑颜开地再次踏进了花花家庄门:刘嫂啊,好事来了,好事来了。一进门,王媒婆就提着嗓门响亮地喊着。花花母亲赶紧出来迎接,她王婶,哪有什么好事?王媒婆笑着说,后村常老汉托我向你们提亲来了,相中你家花花了。花花娘赶紧递给王媒婆一杯白糖水,问道,常老汉三个儿子,你说的是哪个?老三啊,王媒婆仰起头喝了一口水,回答道。

老三啊,脚瘸的那个?那怎么能行呢?我家花花至少也得寻个正常人家吧,花花娘一听顿时不满。王媒婆说,那三小子除了腿有点毛病,身体其他方面都好得很,壮实着呢,还有个好手艺,脑子也好使,亏不了咱花花。花花娘犹豫着,虽然花花脑子受了点损伤,但长得水灵,本想着寻个正常人家,没想到和自己的女子一样又是个身体有残疾的,那日子该过得有多寒碜呢?王媒婆看出了花花娘的心思,赶着拿话儿劝着:姻缘讲究个门当户对,花花虽然长得俊,但毕竟脑子受了些损伤,我们眼眶不能太高了,要不然再耗两年,恐怕连三墩子这样的也不好找了。花花娘看向花花爹,她爹,这可咋好啊?花花爹伸出两根手指头从旱烟袋里捏了捏,捏了一团烟末塞进烟锅,“叭叭”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来。大口的浓烟腾云驾雾般从他嘴里吐出,像一团团阴沉沉的乌云,慢慢散去。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

三墩子第一眼见到花花就很是喜欢,白白净净,眼睛水汪汪的,嘴巴小巧且丰润,身材匀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看到花花在递水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更加欢喜。结婚后,三墩子只让花花在家做些简单家务,每天回家有口热乎饭就够了,这一点,花花也是勉强可以胜任的。花花的茶饭水平并不是很好,甚至常常掌握不好量,好一顿歹一顿,三墩子也不责怪,他只盼着花花给他生个胖娃娃,他的人生就全乎了,美气了。

夜里,风吹得窗棂“哐哐哐”地响,门钌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院里的小黑狗突然发出一通狂吠,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窗棂下飞快地跑远,花花娘俩窝成一团,瑟瑟发抖。天一亮,花花打开家门,婆婆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弯弯的镰刀:学着下地吧,这个家以后靠你了,娃得你养呐。

花花拿着镰刀下地了,身后跟着小小的尕娃,像一条尾巴,紧紧粘在母亲身上。劳作还不到一小时,花花就把腿割伤了,血从脚腕处流出,染红了割倒在脚下的麦秆。真是个现世报,婆婆悻悻地说,既然拿不下来,地不能荒了,分给两个兄弟吧,秋后每人分你一袋面。兄弟们对那一亩三分地早已觊觎太久,快速把地分了。秋天,花花带着尕娃去讨面,大嫂白了一眼:面还没磨回来呢。二嫂撇了撇嘴:人忙得饭都吃不上,哪有时间专门营务你那一袋面,你是闲人,可我们忙得很呐。花花再也不敢去了。过了秋季,家里储备的粮食眼看要见底了,花花又带着尕娃去讨面,但大门闭得严严实实,怎么也敲不开。

冬天,可恶的冬天又来了,屋子里冷得像地窖,冷气直从裤管里往上钻,墙壁像钢铁一样泛着寒气,尕娃紧紧缩在母亲怀里。花花想起三墩子在时,每天把炉火生的旺旺的,家里热火火的。她学着三墩子的样子捡来柴火放到炉洞里点燃,丢些煤块进去,但很快又灭了,一遍又一遍,她搓着手不停地反复着,都快要急哭了。门开了,母亲来了,怀里抱着一袋馍,递给了尕娃一块,母亲接过花花手中的柴火,快速将炉火点燃,完全燎旺后,又扔了几块煤块进去,煤块逐渐引燃,发出火红的光亮。母亲叹口气说,你们这能撑到什么时候啊。母亲找到亲家,哭天喊地,老天爷啊,那可是你亲孙子呐,把人往死里逼哩,不能这么干呐……

三墩子父亲臊得慌,喊来俩儿子,当着亲家对儿子说,把面赶紧给抬过去,那可是你们亲侄子。两袋面放在了三墩子家门口,花花用从大伯哥那儿讨来的三墩子那一点点遗产买了点肉,给尕娃包了一顿饺子,她营务了半晌,终于下锅了。尕娃吃了满满两碗,嘴角的油渍炫耀似的格外油亮亮。

捱过了冬天,春天来了,大地开始复苏,花花学着三墩子的模样在院子里种了菜,零零星星成活的不多,但娘俩也勉强够吃了。终于又等到秋天,花花看看已经见底的面柜,再次难为情地去讨面,但不出意外地次次都是闭门羹。夜里,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常常惊得她从炕上爬起来,黑暗中,她感觉到有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使劲向屋内扫射,影子在窗着晃来晃去,窗钌被摇了许久,眼看着就要被捣鼓开了,花花跳下炕又再次卡紧,爬上炕后,死死地盯着那个钌子。窗钌被摇了很久,没声儿了。

粮食一点都没有了,花花又去讨,被大嫂远远锁在了门外,花花依旧吃了个闭门羹。母亲来看她,叹了口气:这些个遭天谴的王八蛋。母亲带着花花母子回娘家,弟弟埋个头一句话也不说,提着锄头上地了,弟媳摔得家什哐哐响。花花很勤快,天不亮就起来给家里做早饭,花花常常把馍蒸得时黄时酸,弟媳妇把馍往盆里一扣:糟蹋粮食呐。说完扭着圆滚滚的屁股出门了。花花是不敢吃馍的,尕娃也只吃一小块,他们的饭量已控制到最小。

那天,弟媳从娘家回来心情很好,哼着她那五音不全的小调这屋窜那屋。饭桌上,破天荒地主动给尕娃碗里夹了一块肉,尕娃看着肉,再看看娘,懵了。花花更懵了,外婆赶紧圆场,这傻娃,赶紧谢谢你舅妈啊。尕娃“嚯”地站起来给舅妈鞠了个躬。花花感激地向弟媳投了一眼。弟媳笑笑,又给花花碗里夹了一筷子,这才正式发声:我娘家一个本家兄弟,离婚多年了。母亲看看父亲,父亲吸溜着碗里的玉米糁子没有吭声。弟媳眼皮一闪转向花花:你觉得怎么样?花花双手捧着碗,牙齿在碗沿上啃着,半晌没有说话。弟媳又说:那男人身体健康,很壮实,是个干活的好把式。我也是好心,她不可能一辈子住到娘家吧。

花花带着尕娃嫁了,不能一直住在娘家,她晓得。那个男人她见了,满脸胡须,头发乱糟糟,身体看上去倒是正常的,虽瘦,但很结实,有一个儿子,比尕娃大三岁。男人给了娘家三万元彩礼,花花带着尕娃嫁过去了。刚结婚的那两天,男人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把多年来积攒下的欲望释放得心满意足,每天都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得稍微规整了些,像鸡冠子一样油亮亮地高昂着。花花在家做些简单的家务,日子风平浪静、安安稳稳。时间久了,婆婆秦大脚不满意了,自己的处境没有因儿媳妇进门而有任何的改观,花三万元娶来的媳妇整天在家享清闲,自己六十多岁的老骨头却依旧还要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下地劳作。秦大脚的不满发泄成牢骚,再延伸为教唆,儿子赵四被秦大脚一挑唆,对花花的稀罕劲儿很快七零八落。他先是板着一张脸,将一双眼珠子瞪得像两个铜钱那么大:这饭是喂猪的吗?你就只能和猪食呐?外面的活干不了,家里的又干不好,能干啥?三万块钱就买来个这?

尕娃放羊回来,一进门就惊恐地比划着,花花看懂了,慌慌张张地对赵四说,羊、羊嘴里吐沫了。赵四跑到羊圈,果然看到一头小羯羊乏力地站在羊圈的一角,浑身哆嗦着,口中的白沫像肥皂泡沫一样涎在嘴角。不好,羊吃农药了,赵四赶紧骑摩托车驮来了张兽医。张兽医给羊洗了肠,打了针,羊稍稍平静了一些,依旧在圈里垂死挣扎。花花这时才悄悄给尕娃盛了饭,尕娃饿极了,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秦大脚走了进来:羊都快死了,还有脸吃饭。她一把接过了尕娃手里的碗。赵四进来了,手里握着指头粗的绵柳条子“啪”一声落在了尕娃的腿上,尕娃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跳出了厢房,摸着腿肚子上鲜红的血印子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秦大脚早已锁上了院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惊弓之鸟。赵四又一条子落在了尕娃身上,花花牢牢抱住赵四的腿哀求着,赵四一脚踢开,扬起条子抽在了花花身上。

那天,尕娃和母亲全身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红棱子,像血管一样四处伸张,尕娃疼得睡不着,花花抱着尕娃,渐渐睡着了。赵四更加肆无忌惮,娘胎里带来的劣根性在此后暴露得无比放肆,暴力掌控尕娃母子的生活让他很有快感。花花像一个枯树枝一样,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脸色蜡黄,整天小心翼翼。

春天,播种的季节,赵四叫上尕娃去拉牛。尕娃拉着缰绳走在地头,赵四威风凛凛地伸着手指头,大声吆喝着。花花耷拉着头,一声不吭,跟在赵四身后。你是猪吗?牵头牛都牵不直,顺着道走,教了多少遍了,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不对,吃屎的是我,不吃屎怎么连母带羔找上你们这一对蠢货。赵四说着,扬起手里的鞭子往尕娃身上挥了过去。尕娃一惊,跳了出去,再快速地回来,他拉着缰绳的手哆哆嗦嗦,浑身颤颤微微,脚底下直打摆子。赵四看了一眼,一脚踹向了尕娃屁股,尕娃一个趔趄,栽倒了。赵四扑了过去,抡起鞭子,花花像老鹰一样张开翅膀护在了尕娃身上,一鞭子落在了花花身上,一个血印子就渗出来了。

三年时间,尕娃母子已经从厢房被赶到了后院,赵四心里越来越不舒服,想到自己那三万元钱竟买来两个无用的吃货,气就不打一处来,所有的愤怒便发泄在了尕娃母子身上。那日,赵四又像往常一样把尕娃反锁在房里抽,尕娃撕扯着声音哭喊着,在院子里躲来躲去,但又能躲哪儿去呢,秦大脚趁机打开了大门,尕娃像一只撒了缰绳的马一样奔出了门外,从此再也没回来。花花四处找,也没有尕娃的半点消息。她每天夜里跪在地上磕头,保佑尕娃能遇上个好人。

一个月后,尕娃回来了,是被警车送回来的,穿着一身儿崭新衣裳,洗干净了脸,头发也理得利利爽爽,乡亲们听说了都围来看。这还是那个整天脏兮兮的尕娃吗?一个月不见,好像长高了,那双眼睛怎么那么明亮,白白净净的像个城里人了。可惜了,这样的孩子要是投胎到好人家,该是多让人稀罕呢。尕娃忽闪着惊慌的眼睛,搓着衣角,在人群里寻找着自己的母亲。赵四先来到门外,看着从警车上下来的尕娃,心里顿时一紧,这小王八蛋怎么又回来了,还带着警察。他哆嗦起来,忐忑不安。警察走上前问,这孩子你认识吗?赵四点点头。是你孩子吗?赵四又点点头。警察又说,这孩子在大街上流浪了很多天了,被群众报警,我们找到他时他也不说话,在福利院呆了好多天才好不容易查到了他的住址,现在把孩子交给你们了。赵四连连点头。警察把尕娃推到赵四跟前说,把孩子看好了,监护人要负责任呐。

家里太平了一段日子,赵四给尕娃安顿了一群羊,他成了小羊倌。尕娃赶着羊在学校附近的沟里吃草,安稳时还会偷偷跑到学校看同学们上课。那天去听课,忘了时间,羊跑进庄稼地里把村民李柱子的庄稼糟蹋了,李柱子气势汹汹地找到了赵四:赵四,你的羊把我的庄稼糟蹋了,怎么办?赵四拉过尕娃,一巴掌打在了尕娃的脸上。李柱子傻眼了:赵四,你想打你别当我面,把钱给我赔了,你打死我都看不见。赵四紧紧地盯着缩成一团发抖的尕娃,眼睛像两块火红的烙铁,能把人烙熟了。李柱子指着赵四:赵四,你这个驴怂,就当我没说,钱我不要了。花花在不远的地头听到了尕娃嗷嗷哭喊的声音,撒腿往家跑,门朝里闩着,她使劲拍打,这时李柱子打开门满脸怒气地走了出来,花花扑进了门里,跪倒在赵四面前,“咚咚咚”地给赵四磕头。

赵四龇着一口黄牙,对花花说,饶了他可以,我给你重新寻了一个男人,他们不要孩子,我把当初的三万块彩礼钱拿回来,以后不再动这娃子。

花花再嫁前晚,她抓着尕娃的手说,我想办法来接你,你不要乱跑。她给尕娃的手里偷偷塞了一卷钱,饿了就偷偷买点吃的,她说。那夜,赵四将花花叫回到屋子,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给花花换了一身新衣裳骑着摩托车送走了。尕娃追着摩托车跑啊跑,母亲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点儿,不见了,他朝母亲远去的方向嗷嗷喊着,他的嚎啕声母亲听不到了,他跺着脚,急疯了,使了浑身的力气撕喊,突然,“妈妈”这两个重叠词竟真的含糊不清地从他喉咙里撕扯了出来,但很快又淹没在了浑浊的哭声中。

尕娃再也没有见到母亲。

赵四拿着三万块钱的彩礼,脸上舒展了许多,指着尕娃说,以后你就和羊住一起。

尕娃早上出去放羊,晚上才能回来,秦大脚每天晚上会给尕娃留半碗剩饭,对正在长身体的尕娃来说,远远不够的。秋天,树上总会有零零星星的干果挂着,尕娃拿着树杆子打落下来,捡起来在衣服上抹几下就吃了,多的话还能带回一些。尕娃每天睡在羊圈里,日子稍稍安稳了一些,身体上得到了片刻的安生。羊圈里那特殊的气味他并不厌恶,甚至感到亲切,他依偎在羊群里,像是依偎在母亲怀抱。冬天来了,野果子也寻不到了,夜里,又冻又饿的尕娃终于忍不住又哭了。他捏了捏衣角,那儿有母亲给的一卷钱。

花花的新男人是个老光棍,四十多岁,他让花花给他生一个儿子。花花说我还有一个儿子,男人说,等你先给我生了一男半女再说。

冬天,连续几场大雪将气温拉低到了极点,羊圈里太冷了,尕娃依偎在羊身上,依旧很冷,又困又饿,他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不放羊不会有吃的。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恍惚间,他看到妈妈来了,给他买了新衣服,很暖和,还有热腾腾的大肉白菜馅饺子,尕娃开心极了,大口地吃啊吃,怎么都吃不完……

裹在身上的破棉絮被他掏了个大洞,嘴里鼓鼓囊囊,睡得正香。

尕娃被卷在毛毡里,赵四和村民扛着毛毡连夜奔向红柳滩上。正是半夜,白天还温和的沙滩上突然挂起了大风,整个红柳滩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撕鸣,间隙中还有奇异的声音传来,红柳树在大风中东倒西歪、群魔乱舞,时不时在赵四的脸上划拉一下。赵四整个身体都在打颤,抖抖嗦嗦好不容易摸索到到了一棵红柳树下,撂下尕娃撒腿就跑了。 跑回家,裤裆都尿湿了。

天刚亮,赵四和一行村民就急匆匆地跑来看尕娃的尸体,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找遍了红柳滩,尕娃像是一夜之间被沙漠吞噬了一般,没有了踪迹。

清晨,风停了,安静极了,阳光从红柳滩下一寸一移地慢慢升起,漫过沙包时,红色的霞光如海水一般,染红了整片红柳滩,红色的沙子在微风中相互摩挲、耳语。披上霞光的红柳树金灿灿地舒展着身子,像刚刚伸了一个懒腰,无比舒畅。

红柳滩深处,一处灰色的木房子里,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板上,一个小小的身体正直挺挺地躺着。五十多岁的老羊倌使劲搓着尕娃的手脚,他在尕娃没有一点脂肪的身体上不停地搓着,尕娃的身体竟一点点温热起来。突然他轻微地张了一下嘴唇,老羊倌赶紧将姜汤喂进尕娃嘴里,一勺下去,又一勺下去,水却又从嘴里流出来了。老羊倌掰开尕娃的嘴,发现嗓子眼里有团东西,他拿镊子伸进去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竟是一大团棉花。老羊倌再次将姜汤喂下去,这次没有流出来,他将半碗姜汤水喂下去。

尕娃醒了。

老羊倌给尕娃端来热腾腾的羊肉汤泡馍,尕娃吃了两碗,这是他五年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饭。他一骨碌爬起来,趴在床板上,“哐哐哐”,给老羊馆磕了三个头,眼泪哗啦啦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老羊倌每天去放牧,晚上回来,尕娃已烧好炉火在等他了。孤独的老羊倌有了尕娃的陪伴,生活中多了很多温暖和乐趣,他常常盯着尕娃,露出一种五味杂陈的表情。有些日子,他总是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三月,正是大地回春、蜂鸣鸟叫的时节,孩子们也纷纷背着书包上学了。那天,老羊倌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本本说:娃,你有户口了。

尕娃不懂什么是户口,奇怪地看着老羊倌。老羊倌翻开了一页,指着上面的名字说,王重生,我给你起的名,跟我姓,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

尕娃像做梦一样看着老羊倌。老羊倌又说,这还要感谢警察同志,他们帮你办的户口。娃,你去上学吧,我打听了,城里有一所聋哑学校,你能上。尕娃接过户口本,久久地看着名字那一栏,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四自那天从红柳滩回来后就像失了魂魄一般,一病不起,秦大脚也慌了神,变得神神叨叨,村民间对尕娃尸体不知踪迹的事流传着种种版本,越传越神,没有人发现尕娃的踪迹。如今干净体面、眉清目秀的王重生与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裳的尕娃早已判若两人,无从寻迹。

花花生了一个女儿,男人答应她可以接尕娃回来,却找不到了,她隔三差五从家里出走,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后来,精神疾病越来越严重了,在乡上干部的帮助下,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出院后再也不跑了,见人也很少言语,和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尕娃在聋哑学校上学的第二年,在政府及红十字会的资助下,戴上了助听器,终于能听见了,那种奇妙的声音让他激动不已,泪流满面。尕娃在聋哑学校一上就是八年,借助助听器,加上后来的康复训练,他逐渐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话语了。八年后,他考上了省师范特殊教育学院,毕业后,留在学校做了助教。每个月底,他都坐车回村里看望老羊倌,老羊倌还在放羊,每个月底他都收工,等尕娃回来。

那日,尕娃在回家的大巴车上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目光一下子再也无法收回了。妇女眼神空洞洞,鬓角的白头发非常醒目,但头发梳得很光滑,脸上的五官变化不是特别大,依旧端庄。尕娃一眼认出那是他的母亲,他跟随母亲下车,看着母亲穿过一条不宽不窄、长满青草的小路,然后走进了家门,还看到了她的小女儿正笑着从家门里迎了出来,向母亲跑来。

尕娃泪流满目。

该小说已发表于《北方作家》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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