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牛影

十来岁时候，很多个不用上学的日子，都要到山里放牛。

家里养的是一头水牛，牛角又粗又长，牛蹄子每个都有小坛子一般大，非常健壮，是座肉山般的大家伙。

依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不能轻易给物事取名，一旦取了，就得管生管死、善始善终，这头水牛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等到它年老力乏，还得卖掉换钱，于是就没有取名。

那时的水牛，很有力量，耙田的时候，爷爷站在耙犁上，这可是难得的玩乐机会，赶紧叫上要好的玩伴，一人抱住爷爷的一条腿坐着，耙犁被水牛拖得飞快，田里浑浊的泥水急速的分开、溅起，很有乘风破浪的感觉。

水牛平时劳苦功高，因此一到农闲，就放它到山里随牛所欲的窜一窜，吃些鲜草嫩叶以作犒劳。

村里其它有牛的人家，往往是一样的想法，也都会在这个时候放自家的牛上山，于是，这也等同于牛们的一次集体出游。

为让牛们能够充分缓解劳乏，这样放牛一放就是一整天，时间长，但并不需要花什么精力，看护牛的活计，就都让各家算不上劳力的小孩来做。

放牛要早起，天还没亮，就要把牛从圈里牵出来，赶第一波露水草。

干农活的时候，一出圈，就给牛喂料喂水，水牛知道要出大力，就埋头吃喝；上山放牛，什么也不喂，水牛明白是放松的一天，精神往往亢奋，一向低俯的牛头就挺昂起来，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悠长的叫声。

这时节，山乡的天气刚刚好，蚊子还没泛起，跳蚤的咬口也没开，正是最适合睡觉，却被叫起来上山放牛，心里是非常不乐意的。

睡眼朦胧的背上家里提前准备的袋子，是那种最为常见的化肥袋，里面一层透明塑料，外面一层编织袋，装着米、盐巴、辣椒面和火柴，条件好点的人家，还会放一块小小的边角腊肉；腰间挂一把用粽叶壳包裹上的柴刀。

出发时，早饭直接塞到手里，一个拳头大的白米饭团，没有什么配菜佐料，就是白米饭捏紧后浇上些酱油。

把本用来牵水牛的牵牛绳拴在腰上，迷迷糊糊的一边咬吃饭团一边走，水牛知道上山的路，就在前面，拽拉人往山上去。

出村到上山道，村里的其它牛都汇拢过来，无一例外的在牛后，都有一个牵牛绳拴在腰间的小孩。

天上有星，树梢有月，四周擦黑，逐渐适应后，就能依稀看清崎岖不平的路，以及巨兽一般蛰伏在前方的山，从山上下来的雾气，被风一带，裹住身体，就让人不由得打几个冷颤。

昏昏沉沉的精神就一下抖擞起来，不用特别留意，就能听到密密麻麻的虫子叫，突然冒出一两声的夜猫子叫，还有草丛树叶间，猛的有什么东西窜过，响起的哗啦啦声音。

走到山脚，是一片林场用来育苗的空旷地，树苗长得稍高就会被移栽到山上，所以放眼看去，看不到什么明显的树苗，而是一片的草地。

要育树苗，就不能让太硬的草长在这，都是一些柔柔的软草，顾不上结满的露水，一屁股坐下去，就好像坐到一块厚实的垫子上。

出来放牛的时候，家里会千叮咛万嘱咐，牛进山前，一定要把牵牛绳从牛鼻结上解下来，这时图省事，三下五除二的把整条绳缠绕到牛角上，就任凭水牛自由进山去。

解下来背着的袋子往地上一铺，倒上去舒舒服服的就补上一个回笼觉。

山林早晨的空气是最清新的，这样躺到草地上，还能闻到青草的味道，睡起来真是要多美气就有多美气。

一觉睡到天亮，太阳升得老高，身下往往已洇湿一片，倒也不用在意，从草地上爬起来，在山风中一展，很快就干了。

牛们都进入山林，看不见踪影。

小孩们却并不慌乱，背上袋子，把柴刀挂在腰间，带着一个并不太挂心的找牛目的，开始一整天的山间漫游。

进山林前，走过青草地，顺手采些茅草尖，剥开包在外面的草皮，里面裹着软塌塌一条毛毛虫般的草芯，吃起来很清甜，还可以让牙齿变得干净。

草间有小手指头大小的鲜红蛇莓，看起来让人十分垂涎，是家里老人叮嘱不能吃的东西，因为蛇爱吃，会留蛇毒在上面，要是吃了，身体里的骨头就被融掉。

小孩们却不甘心放过这样的美味，趴在地上仔细的选找，如果发现被咬过的或者表面有黏液的就敬而远之，没什么异常的则都摘在手中，凑足一捧后，都塞进嘴里，咀嚼后用舌头挤压，吃下滋味回甘的汁水，吐出软软一团红泥状的渣。

这样的吃法，让人相信这一定是蛇的食物，因为曾看到过一条游进鸡窝的蛇，咽下鸡蛋后，吃掉蛋汁，也吐出一团蛋壳碎屑。

进到山林里，阳光从高高的林木枝叶间照下来，这是一个和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

经过时，不小心碰掉一块枯干的树皮，激起些细微的尘埃就飘到阳光里，立时就可以看到一条条长长的光柱，交错的出现在眼前。

林间勉强能行的山道，是用一些不规则的石头铺成，崎岖不平的表面非常光滑，有些靠边的石头上会有很明显的一个个圆形凹坑，那是手杖戳出来的，以往时候，行走在这条山道上背负重物的人，手里都带着一根手杖，缓口气暂时休息，就用手杖顶住重物，靠在路边。

找牛的小孩们，见到这些凹坑，就掏出玻璃弹珠，比试看谁先弹进去。

山林里不见任何牛的痕迹，阳光包裹的山林，如同一块凝结的琥珀。

勉强能行的山道边，长满尖刺的矮树丛上，生长着暗红色很嫩的甜刺苔，小心的折下来，撕掉外面带刺的皮，里面翠绿半透明的，吃起来是微微发涩的甘甜。

闭上双眼，用手捂住耳朵，专心嗅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跟着香味摸索走过去，到甜味最浓郁处，睁开眼，能看到满树金黄色的山枇杷。

争先恐后的都爬到树上，摘下满怀的山枇杷，躺在枝丫上，晃动着悬空的双脚，一颗颗的塞进嘴里，脆中带软，酸中带甜，吐出一颗颗枇杷核，噼噼啪啪落到地上，仿佛下了一场稀稀疏疏的冰雹子。

屏住呼吸，捏住鼻子，竖起耳朵，听到一两声轻微的爆响，顺着寻过去，能看到好些紫红色的八月炸挂在树上，一个个都鼓胀饱满，没有阳光照它，也没有风雨吹淋它，它就静静的悬在那，冷不丁的外皮就爆裂开，露出里面满是黑籽的雪白果肉。

沿着一条条藤，把那些诱人的八月炸弄下来，就着裂开的外皮，两边一掰，吃到里面果肉，软糯清甜。

山林间在这个季节，有太多可以填进肚子里的东西，眼睛随便一瞟，都能发现，鼻子随便一闻，都是诱人的味道，耳朵随便一听，轻易就能察觉各种林间吃食发出的声响。

只用就那么在山林间漫走，很快就能塞个肚滚圆。

一边吃着一边打闹，浑身发热，嘴里又干，遇到一处山涧小溪，就都扑过去，先是用手拨开水面的青苔浮萍，掬水连喝几捧，还不过瘾，干脆把头脸伸进水里，张合着嘴一通狠喝。

清澈的水下，一些受惊的小鱼，躲在水底的石块间，也张合着嘴，和人对视着，伸手想要将它抓住，小鱼迅速一窜，就逃到更深处。

赶紧追过去，顾不得身上的衣服，就那么扎进水里。

其他喝饱水的小孩，纷纷跟上，一番扑腾，水没有浑浊，但剧烈的晃动起来，也再看不清水下的鱼。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进到水里的人，自然而然的打起水仗来，一开始还是不分阵营的胡乱用手泼水，逐渐就分为两边开始对战，过上一会，发现身上湿透的衣服实在碍事，就都脱得赤条条的，把那些衣裤拧干，挂到两边的树上。

这么一停顿，浑然失去再打水仗的兴头，山林间塞得满肚的吃食，并不顶饿，经过这么一番闹腾，饿意上来，透过林间缝隙看日头已经西斜，也到吃正食的时候。

一丝不挂的小孩们，简单分工一下，就各自忙活起来。

有的带着柴刀到林间砍下几段竹子拖过来，一截截砍断，一端留着完好的竹节，一端完全砍开，用长长的草扎成一束，挨个清洗干净，往里面倒进带来的米，一番淘洗；有的搬些石块，垒成一圈，在里面放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

从山涧小溪里摸出的小鱼、小虾、螃蟹；从山林间采到的嫩苔、蘑菇、木耳；从树上摘到的果子，掏到的鸟蛋……还有宝贝一般分割成小块的边角腊肉，都一股脑的放进有米的竹筒里，加进些盐巴辣椒，最后用树叶合成紧紧一团，把开口一端塞进，都放到火上烧烤。

过不多大会，一股股的香味窜出来，围在火边翻动竹筒的小孩们，都会忍不住吞咽馋涎，巴巴的盯着，这时不再理会身边的山色林光，不再理会鸟叫虫鸣，眼里都只有那一截火上竹筒。

等火渐渐消，竹筒外面被烧得焦黑，不再从塞树叶的一端冒出浓浓的热水汽，就熟了。

迫不及待的抽出竹筒，都等不及放凉，拔掉树叶，用柴刀将竹筒一劈两半，里面热腾腾的竹筒饭就呈现出来，白白的米间，夹杂着发白的鱼、红色的小虾、小螃蟹，黑色的木耳和褐色的蘑菇，都散发着各自的诱人香味。

用手抠下一块，烫得忍不住叫起来，同时不住对着吹冷气，稍微不那么热，就放进嘴里，十分满意的吃起来。

也不知道是放的东西有问题，还是一边吃一边就那么喝身边的溪水，大多数时候，吃完不久，舒服一阵，往往就会有些跑肚。

挂在树上的衣裤都已干，取下来穿上。

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揉肚子，遇到一两块光洁的青石，被透过林间照下来的阳光晒透，上面往往会停着几条尾巴很长的四脚蛇，察觉人靠近，就迅速的甩动着尾巴溜进旁边的草丛里。

趴到晒得烫热的石上，让肚子紧贴着，就那么温温热热的睡上一会，跑肚就完全好了。

阳光变弱，林间涌动起一股股微风，草叶、树叶都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到了该是牵牛回家的时候。

四下依旧不见牛的踪迹。

找一棵高大的树，爬到树梢上，远远眺看一圈，还是没见，就朝着各个方向都啸叫上几嗓子，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远远的山间，有一些耸动的灰影，回应着缓慢悠长的哞哞声。

朝着那远山的牛影而去，会见到一些牛粪，如果发现牛粪表面一层已经干硬，那是几天前牛拉的，把牛粪拨开，会看到下面有一个小洞，挨个上前往里面撒尿，不多时，从里面就会钻出一只屎壳郎。

如果牛粪表面还新鲜，摸着还热，那么牛就在不远处。

一些牛性子比较活泛，绕在牛角上的牵牛绳不知怎么掉下来，缠绕在枝丫或树丛上，不能走脱，被困好一会，一见人，就瞪大一双汪汪的牛眼睛看着你，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事实上，它们却是最不老实和调皮的。

找到所有的牛后，身处的地方已离开熟悉的区域很远，来时的原路肯定认不到，也就不再管方向，骑到牛背上，只是向下走。

到山脚后，再确定家所在的位置。

这时天都黑下来，月色很亮，银子般的光芒到处流淌，路依然清晰，从树下过时，摘一片叶子放在嘴边一吹，悠长的声音，一下就带动起来好些难以形容的嘶鸣；一些绿色的小光点在四周闪烁，那是缓慢飘飞的萤火虫。

一个大水库挡在前面，也不再想着往下去找能过去的路。

而是直接把双腿盘起，稳坐在牛背上，让牛从水里游过去。

水库的水面很平静，倒映下满天璀璨星辰，坐在牛背上，仿佛是在夜空中飘飞而行。伸手捞起一掌心的水，本想着只会捞起一两颗，放到眼前一看，里面有的，是满满的一片，根本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