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 巴

我这一生所遇到过两个哑巴。一个是长者，与我家同村、邻居，是母亲的好朋友，且大母亲十多岁，祖籍河南，聪明、手巧、善良、贤惠，能与她相处是一种幸福。另一个是比我小十岁的男士，烹饪厨师，是我在柳园超限站认识的。人勤快，聪颖、耿直，是非分明，不矫揉造作，能与他相处也是一种快乐。

先说哑巴奶奶。那时我家还在农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刚刚吹过，我家搬到了新居民点上，与哑巴奶奶家也就百十米远。那时，日子过的并不富裕。我家弟兄多，有缝缝补补的事儿，母亲多半找哑巴奶奶讨教。逢年过节裁个裤子，剪个棉袄什么的，队上的人家都请哑巴奶奶做。收费也不过五角、八角的，没钱，鸡蛋也行，肉也行。冬闲时，母亲一旦做好吃的，必定叫哑巴奶奶来家品尝，要么就给送去；这一来二往，相互间就很亲切了。人是感情动物，你对她好，她必定对你好。母亲的茶饭好，哑巴奶奶的手艺好，相互间的交流自然多了。几十年间，母亲从哑巴奶奶那儿也学到不少裁剪手艺。哑巴奶奶的老公也是个有手艺的人，那就是烤点心。每年八月十五前的那几天，满街都能闻到喷鼻诱人的香味，金黄金黄的月饼各色各样，孩子们见了个个直流口水，只好闹着让母亲去烤。我家里总能吃上新鲜的月饼，只因挂号排队在先，费用也不少给。

时间一长，两家友情渐增，哑巴奶奶来我家的次数也就多了。在时光岁月的长河里比画交流后，母亲的哑语已很娴熟，几乎没有什么障碍。我听的多了，自然也长进不少。有一次，父亲给家里买了台单卡收录机，母亲要做个护套。哑巴奶奶给我分了任务，比画着让我设计一下图案，我欣然领命。白色的套子上绣着“春风如意”和拼音“CHUNFENGRUYI”，阳光、白云，几条柳枝下飞着两只春燕，简单、鲜艳、朝气，而且充满活力。一旦领会了你的意思，心灵手巧的哑巴奶奶，总能给你缝制出心满意足的图案来。哑巴奶奶也有自己的个性，她不喜欢那种爱占便宜的人家。队上有几户人家，只让做活不付报酬，总想着赖账；日子一长，哑巴奶奶就不愿给他们做活了。找上门时，哑巴奶奶推说头疼或身体不舒服。1986年秋，我家进了城，到了城里仍住平房，是桥头北巷35号。新房子要做门帘，买成品母亲嫌贵。好容易等到哑巴奶奶来，她却说她不好意思来。母亲批评了她几句：“都是老朋友了，还那么多毛病，以后进城了就到家里来。”母亲用手比画着，哑巴奶奶点头应诺。母亲指着门，给哑巴奶奶比画着要她做门帘，哑巴奶奶答应了。母亲买了白的确良布，哑巴奶奶做了设计。三天的时间里，三个崭新的门帘做好了。第一个是：清风悠扬，艳阳高照，翠绿的柳枝上站着一对调皮的花喜鹊。第二个是：荷花盛开，碧波荡漾的湖水里浮游着一对并驾齐驱的鸳鸯。第三个是：雨过天晴的农家田园上，一对飞燕正在蓝天下忽高忽低的自由飞翔。三个门帘，三组图案，形象、逼真、惟妙惟肖，象征着家和万事兴。

从1986年到2008年的二十多年里，哑巴奶奶每年都来我家两三趟。凡进城必来，有时还小住一两天。母亲总给她做好吃的，临走时还给她十块、八块的车费。父亲的胃不好，哑巴奶奶从老家带来胃宝。在干净的瓶子里，有一茶色的肉块，清亮滑嫩，有生命力，能养胃，所以人们叫它胃宝。养那东西须用复茶泡的水，待凉了，用白糖化了水倒进去，三五天便能喝。夏季天气热，能天天喝。味道酸甜可口，特别能养胃、开胃，能使食欲大增。我们全家喝了好多年，一个比一个胖，就是父亲和我胖不起来，可能是因为喝酒多、有胃病的缘故吧！

2008年秋季的一天，母亲说哑巴奶奶去世了。看得出她很难过，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眼前也闪现着与她比比画画的镜头，说笑声像昨天一样。哑巴奶奶走了，可她留给我们的佳作依然那么鲜亮，那春风如意的柳枝、低飞的燕雀，栩栩如生的喜鹊和鸳鸯，依然挂在我们心中。那咿咿呀呀的比画，也能勾起我心中暖暖地回忆。此刻，能留给别人点什么，也算是弥足珍贵的纪念，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更是一种真情实意的慰藉，那是用金钱替代不了的东西。

另一个是小哑巴师傅。说他小，因我大他十岁，叫他师傅，因他受过培训，饭菜做的比我好，我甘拜下风!那是2013年1月16日，单位抽调各所人员到柳园去治超。因那里条件艰苦，大师傅不好找，最后在瓜州县城里找了一位聋哑大师傅。领导在会上再三叮嘱要大家尊重大师傅，饭菜不可口了，要侧面给伙食班长说，千万别给大师傅找麻烦，否则就没饭吃了。哑巴师傅很精神，常穿一身军人迷彩服，三十出头，理毛寸，两眼炯炯有神，手脚麻利，从不耽误大家吃饭。锅灶上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熟悉的人他是不愿多搭理的。

哑巴师傅厨艺好。每十天的治超工作生活中，吃红烧肉或红烧排骨两次，吃包子两次，饺子一次。人多，每次吃包子或饺子大家都主动去帮忙，你不去，他就楼上楼下的去叫你。早点是西红柿鸡蛋汤和花卷，稀饭馒头或包子，有时也来些糊糊汤，牛肉面则要看他心情，十天里最少也能吃一次，多者二三次。午饭是地地道道的新疆盘面，他每早就把面和好了，一遍一遍地揉，从不偷懒，所以面的筋骨很好，拉出的面就与牛肉面馆的二细不分上下。菜是一荤一素，热菜是芹菜炒肉，蒜薹炒肉，菜花炒肉，肉炒黄豆芽，大白菜肉炖粉条等，凉菜就是凉拌土豆丝、红萝卜海带丝、菠菜或苔菜什么的，只要有的菜他都能做的可口好吃。每次都蒸一点米饭，是给那些爱吃米饭的人所准备。晚饭是汤面片、汤炮仗，间或稀饭包子馒头；当然，也有洋葱拌毛辣子，常吃可通血管，但吃多了晚上放屁多。但凡吃过哑巴师傅的饭，没有不点赞的，所以男男女女吃的高兴舒坦，十天里下来斤秤也不差，大家对他都很尊敬。倒班闲着的时候，我去厨房向哑巴师傅学做凉菜。先将切好的土豆丝放在水盆里，放少许盐搅拌浸泡，待锅里的水开后，就将土豆丝入锅烫上两分钟，时间不能太长，然后出锅放入凉水里，片刻即捞出困水；将切好的蒜末、姜末、辣皮，还有盐等佐料放在土豆丝的上面，最后烧一勺胡麻油泼在上面，顷刻间，油和佐料的香气迅速溢满周身，然后边拌边尝的食欲感渐次增强。记着不能浇醋哦！哑巴师傅不剩饭，只吃一天，他就能把你的饭量扣的精准，除非你生病吃少了。所剩的米饭，他做成蛋炒饭，饭里除了鸡蛋，还有小不丁的火腿肠和黄瓜丁及红萝卜丁，颜色即好看，吃起来也特香。炒鸡蛋时，在蛋里加少许凉水，炒出的鸡蛋即嫩又鲜。

有一次白班，同事说哑巴师傅在山脚边下了套，能套上兔子。待中午吃过午饭后，乘着哑巴师傅来到磅房时，我用双手在两耳间抖动，比画着兔子模样，然后指着远处的山脚去看兔子。哑巴师傅则用手拍拍大腿，摇摇头，一只手侧枕着头做斜睡状，那意思是说：“路远、累人、跑的两腿发酸，回来还得再睡觉，耽误做饭。”我掖着他的胳膊比画着一会儿就回来，他笑着答应了。跟同事打了招呼后，我跟着哑巴师傅，穿过高速公路边的铁丝网，一个劲地朝山脚边走去。哑巴师傅年轻，走路像风一样，不到半小时我已浑身是汗。幸亏我平日里也锻炼，还算勉强跟得上。戈壁上多的是砂砾石，有梭梭柴，有沙棘植物，也有冻干了的黄花朵，像活着的一样。天格外的晴朗，阳光照着大地，尽管是冬天，心里却暖洋洋的。约莫三、四里地的样子。

哑巴师傅比画着，已到下套抓兔的地方了。干涸浅薄的小沟里，长满了一米多高的沙棘植物，这是夏秋两季的雨水养活了它们，虽是冬季，却依然勃勃生机。所谓给兔子下套，是用细细的铁丝弯成圆形活动的套子，放在兔子所路过的狭小出口处，一旦套住，兔子是跑不掉的。我俩沿着小沟走着，哑巴师傅指着沙地上的脚印，说那是小鸟的爪印。对大一点的脚印，则比画着说那是尕哒鸡的，还有一种比画着那是狐狸的。走着走着，看见一连串的粪便，我问哑巴师傅，他则比划着比狐狸稍高点、长点、大点的动物。我始终没弄明白，就摇摇头。哑巴师傅急了，用木棍在沙地上写了一个“羊”字，我才明白那是黄羊的粪便。在一草葱处，哑巴拨弄着所下的套，两只手比画着兔子的模样，指着太阳，我才理解那是兔子曾经晒太阳的地方。我俩交流着、走着，突然，一只大灰兔从草丛里奔出，跳得老高，三下两下就跑得踪影全无。我惊呼了一声，总算见着兔子了。约莫两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徒劳而归，但人很精神，总算圆了我一次抓兔子的心愿。

我自愧不如哑巴师傅聪明。白班里，我在磅房里待着，看着一辆辆的大货车上磅，又下秤，不超的尽管走。哑巴师傅来了，我让他坐下，他摇头。看着稍远处的货车，他对我比比画画。一个拉线的车，我比画着打电话，是说电话线，他指着天空说是高压线，车到近前，果然是高压线。一辆拉筒的货车，百米开外，我说是化工原料，他说是修路用的沥青。车到磅前一看，果然如此。远远的我看是拉水果的货车，他比画着说是装水用的保温瓶，车到近前我傻眼了。心底里除了佩服之外，便竖起大拇指夸赞他，暗地里决定要好好练练自己的基本功；否则是很羞人哩！

哑巴师傅不抽烟，不打麻将，喝酒，白酒只一两，啤酒两三瓶。上网是他的爱好，偶尔也下一两盘棋，斗两三把地主。闲暇时他也拾些废铜烂铁，一年里也能买好几百块。别看他是聋哑人，可他心里明白着哩！一次做红焖羊肉，他让领导尝肉熟了没有，旁边一位同事拿了块，他赶快抢给领导吃。他能分清谁的官大官小，惹得大家哄笑不已，也许是人家只开个玩笑而已。一次领导给班长安排打扫餐厅卫生，班长比划着让哑巴师傅去干；哑巴师傅摇头，先是申出两个指头后又申出五个手指，那意思是说，给人家每月2500元，工资太低，他用不着干那么多。惹得在场的人笑得人仰马翻。以后每十天治超的日子里，总能吃到哑巴师傅做的红烧肉，倒班吃饭时，他都能给我留足一些，也许这就是投缘吧!但我并不贪心，吃好即可；人活着就应该真实一些，否则是很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