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冽的冬晨,天色微亮,我匆匆起来赶着去上早班。刚从温暖的楼道里走出去,一股刺冷就扑面而来。隔着一层厚厚的长袄,身上还阵阵寒冻。我不禁缩了缩身子,加紧脚步往前赶,呼出的热气在口鼻之间一长一短地飘忽着。这时候,路上没什么行人,整个小区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沉静在袅娜的晨雾中。
车行在小区东门的三岔路口处,突然撞见一个搬运垃圾桶的保洁老太。她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拉着一个和她一样高的绿色垃圾桶,缓缓地从茂密的桂花树丛后走出来。我猛吃一惊,急忙踩住刹车,倦意全无,等着她从车边一点点地挪过去。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她黝黑的脸膛上,一双浓眉又直又长,几乎连成一字,明显抢了五官的风头。拉车的左手上戴着一只超大的旧手套,像是做烧烤的师傅丢弃的。绿色垃圾桶上挂着一个红色的旧提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许多空矿泉水瓶子。她清早的工作大概就是要把三四个这样装满垃圾的桶,从居民楼里拉过来,在路口集中排成一排,等环卫车一起运走。
后来,每次经过这个岔口,我都下意识地放慢速度,担心老太的悄然出现。也常常看见她干完活儿,总是赤着树皮一样粗糙的右手,旁若无人地伸进垃圾桶里挑捡矿泉水瓶。
休闲的时候,我和妻子抱着不满一周的儿子在小区里散步,迎面遇上一个老太,那双浓黑的直眉一下让我们辨识出她。她用竹篓背着一个小女孩,那种竹篓曾在电视新闻里见过,也引起了我们的好奇。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背上的背篓里,在大人们说话时,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张望,乖巧得像一只小猫。从她一口难以听懂的方言中,我们大致知道了,她是个四川人,小女孩叫叮当,是她的外孙女儿,刚好和儿子一般大小。
孩子再大一点的时候,叮当外婆又开始用一辆童车推着遛娃,童车下面的布兜里依然放着捡来的几只矿泉水瓶。童车是那种绿布做的,配件齐全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和儿子的同属一款。我和妻子私下谈笑说,估计都是在一家淘宝店里网购的吧。
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也推着小车在小区里的广场上遇见。广场是一个圆型的临水平台,周围绿树环合,旁边有一条人工小溪,水里长着一簇簇睡莲,开着红的白的黄的花,还有不少红鲤鱼儿游来游去。
许多家长也聚集在这里,他们推着童车,带着跟我们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边晒娃,一边也晒起了各自的家事。平时大家擦肩而过也不会多看一眼,这时彼此无拘无束起来,家长里短地说个没完。
有个漂亮妈妈就坦率地跟我们说,她是放弃了北京优越的工作,回来带孩子的。还有一对龙凤双包胎,可爱极了,每次来玩都能吸引不少眼光和赞美。他们家也是请了一个亲戚做保姆,还让这个亲戚专门考了驾证,配了一辆宝马做保姆专车。最有趣的,是一个叫凯凯的小男孩,比我儿子还小一个月,个头却是幼儿中的姚明,整个人很突兀地撑在童车里,硕大的脑袋上长着个幼稚的脸。当我们赞叹孩子长得高时,在一旁的高个子妈妈并不领情,眼里明显有一种不悦的神情。后来我们混得熟了,才知道凯凯的父母都超过一米八了,他们担心孩子将来真的成为小巨人,影响正常的生活。我们也能理解这种担心,每个父母都不要孩子什么贵人异相,只期望孩子将来合群一些,有一个快乐的未来。
叮当的外婆有时也推着孩子经过广场,只是她从来都是稍作停留,也很少与人交谈,似乎不太合群,有时经过广场远远地就绕开了。
广场上的孩子一茬一茬地换着。这里就像一个盛大的儿童剧场,每年都有不一样的剧情,每年都上演不少新角色。当孩子开始上幼儿园后,就有了各自的新天地。我们为儿子选择了一个离家较远但条件稍好的幼儿园,也搬到新小区去住。小区的许多孩子为了上学,也都是这样小鸟一样不断迁徙着。
儿子上小学时,我们又搬回到自己的小区。报名那一天,我们才得到校方的确切消息,新生要入驻新扩建的校区。可是离开学还不到一个月,新校区的教学楼还搭着脚手架,在装修外立面呢,这个草草完工的工程会不会有装修污染?新生家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希望主管部门能够重视。那时大家还互不相识,这可怎么办?有一位家长就建了一个新生家长群,并在校门口张贴了一封倡议信,很快联络了两百多名家长。经过充分交流,大家形成了一些合理化建议,并多次上呈校方和主管部门,终于得到了采纳。这位大家眼里的智慧妈妈竟然就是叮当的妈妈。
我们虽然久住小区,却对一墙之隔的小学一无所知,不认识那里的一个老师。家长们都在考虑孩子分班的事,我们没有途径,正在四处打听时,恰好叮当妈妈说她有个朋友在小学当足球外聘教练,跟校长关系不错,我们就托她帮忙,让两家孩子进了一个班。
开学了,妻子和叮当妈妈一起参与了家委会,两人越来越熟络,成了无话不谈的好闺蜜。没事的时候,她们就带孩子相互串串门,一起去公园游玩。叮当还是那样的瘦,个子的确长高了不少,和儿子一见面就嬉戏打闹嗨起来像个女汉子,一改往日乖巧模样。
妻子每天回来,都要和我八卦一下孩子班上的见闻,这个宝妈爱跳爵士舞,经常带儿子一起发微信发抖音。那个宝妈脾气有点怪怪的,老师布置作业多也投诉少又投诉。同在小区的宝妈们偶尔聚聚餐,发现叮当妈妈她们都有好酒量,一番觥筹交错,放飞自我,相互之间姐妹情深,原来的生活也变得有情有意,有滋有味了。
我们一直对叮当妈妈的帮助心存感激,有时回趟老家带些土菜总不忘送她一份。妻子和她也相互投缘,交往甚厚。听妻子说,叮当妈妈在一家企业里做销售,平时也很难顾得上叮当,接送叮当上学都由外婆负责,就连班级开家长会,也是叮当外婆代劳。那天家长会上,班主任问到叮当的近况时,叮当外婆站了起来,“责个赛…责个赛…”一开口就是难懂的四川话,让大家不明就里,班主任就让她先坐下,可是这位老人没领会意思,仍然说个不停,引得孩子们哄堂大笑起来。后来班主任要求爷爷奶奶不得开家长会。
叮当觉得外婆给她丢了丑,回家的路上,气鼓鼓地一个人跑得远远的。从这以后,叮当就死活不让外婆接送她。这个小姑娘的个性越发强烈,经常不愿受外婆僵化地管束,小小年纪就开始和外婆争吵,有时宁愿一个人待在家中也不愿跟随外婆左右。
只是叮当外婆从来记不得人,如果在小区里遇见,不是我们主动打招呼,她还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没有事的时候,叮当外婆大多时间还是做她的保洁,满小区里寻她的矿泉水瓶。
那天傍晚,我们在小区里散步,正走在长长的甬道里,远远地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正是叮当外婆,背着沉重的琴包,带着刚上完培训课的叮当回家,佝偻的身躯又矮了一截,看起来和叮当一样高了。我们一直目送着她们,直到夕阳的余晖投下她们的影子,转角不见。
妻子不禁喃喃地说:“叮当外婆真不容易哦,这些年来一直辛辛苦苦地帮着叮当家。”
“是啊。”我也看在眼里。
“等我老了,也可以像她一样,一边帮儿子带带孩子,一边在小区做做保洁。”
我开玩笑地应和,“那我就做个保安吧,也好顺便保护一下你和孩子们的安全。”
日复一日,时间如流水一样地消逝。叮当长高了,也长大了,已超过她外婆了。叮当外婆除了眉毛还是那样又浓又黑,头发早已全白。
有段时间,我们忽然发现叮当外婆很久不见了,不免担心起来。后来问过叮当妈妈才知道,原来,她老家还有几个兄妹,老太太想念老家,更想念那些儿孙,就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中,我们对她已滋生了一份难以割舍的牵挂。
一次,在小区业主群里,有位住在一楼的业主向物业抱怨,说亲眼看到一位保洁老太径直走进她家的阳台,拿走堆放在那的矿泉水瓶,她觉得非常气愤,阳台就是自己的家室,别人怎么可以随意进入?物业很快派人调查,后来发现这位保洁老太也是业主,认为无权干涉,让她直接报警处理。可她又觉得有点小题大作了,就此作罢。
这引起了一些业主的争议,有些人斥之为乡村陋习,缺乏文明素质。我在农村里长大,熟悉村里人“相互串门”,“沾亲带故”的习俗,我理解这是彼此不见外的亲近,更是有福同享有难共担的礼数。村子的邻里之间不会那么生分,自然也少了许多拘束。从个人情感上来说,我觉得这事也情有可原,于是劝了一句那位女业主,“那个保洁老太进到阳台的确不合适。她可能见阳台是敞开的,又没有围栏,就去捡了,应该不会有意识地去偷。但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是否可以把不需要的矿泉水瓶放在栅栏外,让保洁老太拿走呢?毕竟大家都在一个小区里生活,同一个门洞里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啊。不妨换个方式,温情相待。”
那个女业主听了也不再生气,很乐意接受我的建议。
如今,在城里,邻里之间不再礼尚往来,进门出门都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也不愿别人随意打扰,多年的邻居成了“熟悉的陌生人”。邻里之间多了一道文明的黄线,正如一道无形的墙,隔出了一个冷漠的世界,没有人情冷暖,也不再有乡里乡亲。
可是人是感情动物。一个人在一处生活久了,就像庭院里蓊郁的树木一样,只有情感的枝枝蔓蔓不断生长,根系交错,故乡的情节才会慢慢地浓荫匝地,花香满园。我想,待儿子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像我儿时一样,小区也成了他童年的村落,那些熟悉的楼邻就成了他的乡亲,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让他心灵依恋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