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月饼粗糙,硬实,得用刀才能切开。中秋的前几天买回来,一张透明的薄纸包着。看着被油分浸润的纸面,想象着月饼的甜香,口水直流,可是谁也不敢动月饼的心思,得等中秋的当晚,月亮升起来,供过月亮之后,才能吃。
那时家里穷,七个孩子,大哥在部队里(他去当兵时我才两岁,他第一次探亲我已经上中学了),其余六个,加上父母八口人。每年买两大月饼,一个白饼,一个红饼。晚上,月亮升起来了,温润的月光从天空洒落下来,父亲便把饭桌抬到门边,正中放那两个大月饼,周围摆上苹果、梨儿、核桃、板栗,煮熟的毛豆。那些东西我们根本不稀罕,自家果树上菜地里都有,平时也能吃上。我们稀罕的就是那两个月饼。一个个眼睛滴溜溜转,眼光全聚焦在上面,偷眼看看父亲严肃的脸,不断地吞咽着口水。父亲点燃桌上的香,带领我们在桌前跪下,给月亮磕三个头,庄重地拿起刀,先给白饼纵横切出个十字,再沿对角线切两刀,月饼就分成了八等份。我们伸出双手,虔诚地接过月饼,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掉一点在地上。那月饼真不经吃,还没尝出什么味儿就吞下去了。父亲又用同样的方法,等分了红饼,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真甜,真香,那是世间最美好的味道。
过了几天,母亲拿出她那两块月饼,小心地分给最小的三个孩子,我才知道,我们低头幸福地品尝月饼的时候,母亲肯定在幸福地鉴赏我们吃月饼那开心的小模样,然后偷偷藏起她自己那份月饼。月饼的香味还缠绕在我们舌尖的时候,母亲又延续了那种甜香。
现在,七月中旬或者更早,超市、糕点店、杂货店、菜市场,就争相推出各种口味的月饼。随着中秋节的步子越来越近,商家更是绞尽脑汁,以各种促销手段,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像阳光饼屋、升达火腿、老浦家火腿、宣达食品等店铺是一年四季都做月饼,什么时候想吃都买得到。我每天去上班,要经过三家饼屋,促销活动一开始,我就抵不住诱惑,总要踅进去买几个,打算给家人尝尝鲜。可是人家不领情,我的月饼无人问津,只得自己慢慢消受。
今年小侄女来城里上中学,住校,周末来我家,正好朋友送来一盒月饼,我便让她带些月饼去做早点。她厌恶地看看,不屑地摇摇头,说:“我最讨厌吃月饼。”好歹劝她带几个分给同学吃,她才挑了几个带去。
现在的孩子是不大吃月饼了,我女儿也是去省外上大学,才突然想吃家乡的火腿月饼。每年中秋叫我寄,她说,室友吃了都夸好,于是鼓励我下一年多寄点。有人爱吃我们的月饼,这钱我花着开心,就像他们帮我实现了小时候的某种愿望。每年家里亲戚朋友互赠的月饼,花样繁多,应有尽有,包装精美,口味不一,可是它们实在勾不起我的食欲,我也只是偶尔尝一点,最终多是转增给他人。它再怎么花样翻新,再怎么精致美丽,再怎么营养丰富,再怎么昂贵新奇,总不如我儿时吃过的大月饼的味道。那甜香,在时间的深处,越酿越醇。无可替代,历久弥新。
记得有一年中秋,父亲出远门去了,母亲带领着我们,照例买两个大月饼。当我们面对月亮,准备拜祭时,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放下他的篮子,摆好他的旱烟袋,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变了颜色的白布口袋,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个小月饼,正好每人一个。我们高兴坏了。要知道,以前只是在百货大楼看见过这种小月饼,只有煤矿上的工人才买得起(我们村紧挨一个国营煤矿),农村人都只能买大月饼。那种小月饼外皮很酥,轻轻一碰就哗哗往下掉,馅儿很硬,使劲咬一口,甜香甜香的,口味胜过大月饼好多倍。妹妹给我吃了一口麻仁的,我分她一口玫瑰的;弟弟用半个洗沙的和哥哥换了半个伍仁的。顿时,节日的气氛笼罩着我们家。我们笑闹不停,母亲一脸的满足,连一向严肃的父亲,脸上也有了笑意。
那时父亲还是一家之主,分完果品,坐在火塘边燃起一袋旱烟,幽幽地吸着,眯起眼睛,思绪拉得很远很远,讲起他在外遇到的各种奇闻怪事,我们便全挤在火塘边,饶有兴味地听着。月亮越升越高,火塘越来越暗,眼睛迷糊得看不清墙上的画报,才回味着嘴里那点月饼的余香,恋恋不舍地睡去。
现在月饼绰绰有余,想吃就吃,父亲却已长眠地下多年了。我忽地很想念父亲,想他那张严肃的脸,想他难得的一点笑意,想他亲手切下的坚硬而美味的月饼。可是父亲大概永远也找不到路,来到我的楼下,接受我泼出的一些浆水凉饭。因为父亲走的时候,我还在乡下,我城里的房子,层层叠叠的水泥森林中千篇一律的一间,父亲是找不到的。
其实过去的月饼,从配料、技术、卫生和包装的角度,都无法跟现在的比。现在的月饼,馅多,油份足,甜味适中,松软可口。我去年参观过阳光饼屋的做饼流程,进入车间都需换鞋,穿白大褂、带白帽、戴一次性手套和口罩,月饼需加火腿、植物油、蜂蜜、鸡蛋,松子、芝麻,核桃,每种配料都很讲究。而过去的月饼,做工粗糙,包装粗劣,配料单一。可是那味道,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是阳光、是希望、是意外的赏赐和馈赠。它已经先入为主,永远留在了心底,后来者再怎么光鲜,又如何能与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