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牛

文/路俊刚

或许是洞悉了钢筋混凝土包裹的冷漠，又抑或是看透了人情的虚幻空濛，多少个夜阑人静的夜晚，我总喜欢把心系牢父亲，连同系牢的还有父亲与我、与二哥、与牛的那段镌刻于凄凉时间深处的温情岁月。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国家还没“普九”。那一年，我完成了小学学业，在随后的小升初考试中，我从全镇近1000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幸运地成为镇上一所中学150多名新生中的一员。

当村民们得知我考上初中后，都议论纷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听了后心头也喜滋滋的。

随后的一个星期，我家又接着传来更大的喜讯，那就是二哥在该年的中考中蟾宫折桂，以全镇第二的优异成绩上了省内中专录取线。那时，国家人才缺乏，中专包分配。考上了中专，就意味着将鲤鱼跳龙门，端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

一个农民家庭，在同一年两个儿子双双金榜题名。这样的喜事，无异于在偏僻的小村投下了一枚威力巨大的氢弹，顿时引发了巨大的轰动效应。 那段时间，村头村尾随处都能听到村民们赞叹和羡慕声，像牛一样辛劳一生、地位卑微的父亲也受到了全村人前所未有的敬意。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喜悦的气氛快散尽时，我和二哥分别接到了初中、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我俩兴匆匆将《录取通知书》和《开学报到注事事项》拿给父亲看时，父亲先是喜笑颜开，接着脸上涌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愁容。我知道，这是父亲为我俩的交费用而焦灼。一个8口之家，人多地少，粮食勉强能自给自足，又无其他收入，要一次性凑足这笔费用，谈何容易?

我读出了父亲心里的犯难，于是对父亲说:“把读书机会给二哥吧，我不读了。我已长大，送我去跟小舅学打铁手艺，还能挣点钱。”

“说什么傻话?只要你俩读得进去，我做牛做马也要盘你们。”父亲听了我的话后，温和地说。

“可是，我们这个家，要同时负担两人读书，其他人怕要喝西北风。”我又满怀忧虑地对父亲说。

“没什么可是，你们俩给我安心地去读，家里这点暂时的困难算啥么。这么多年来，我过了多少箩簸眼筐筐眼。这点困难算什么?咬咬牙，就熬过去了。”父亲见他的劝告未能阻止我幼稚的想法，显然有些生气。

清浅的忧虑时光无痕地流走，一眨眼，开学报到的钟声已敲响。二哥高兴地踏进了地区的一所中专学校，我也迈着沉重的脚步到镇上的中学去报到。

到了学校后，我舍不得将父母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交出去，于是又回到了家。回家后，一看时间还早，就打算牵牛出去放牧。可是跑到牛厩里一看，里面空荡荡的，耕牛不知去向。

“耕牛是被贼偷了，还是被父母牵出去了?这可是全家人的衣食父母呀!”我在心里不断地猜测着。

我怀着焦急的心情跑遍了附近的承包地块，仍然搜索不到耕牛的踪迹，也没看到父母的踪影。在无法可想之时，我决定跑到了隔家里最远的承包土块—团箐去寻找耕牛。

到了那里，远远地看见母亲正扶着犁把在耕地。正当我奇怪父亲为什么不犁地而让母亲梨地时，我再仔细一看，结果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幅“男耕女织图”。

木犁前面本该属于耕牛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父亲。此时，父亲一边将弯担压在自己佝偻的背上，一边用两只手紧紧拖拽着撇绳，在母亲的催促下努力地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父亲顾不得弯担压在背上的疼痛，头顶着炎炎烈日，不知疲倦地用瘦弱的身躯拖动着木犁，用汗水润泽着坚硬的土地。

见到这一慕，我鼻子酸酸，泪水夺眶而出。我明白了，原来父母为了凑够我们兄弟俩的开学费用和偿还做小生意亏本的债务，忍痛把与他们朝夕相处4年多的耕牛卖了。而耕牛卖掉后，为了省下请人耕地的钱，父亲竟然顶替了耕牛的角色。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起夜上厕所，看到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透过门缝窥探。只见父亲躺在床上，背部和手臂上清晰地印着淡紫色的血痕。他正咬紧牙关，让母亲给他擦药。看到这一幕后，我发疯似地跑进房间，抚摸着父亲伤痕累累的身体，泪眼婆娑地说道:“老爸，我们哥俩害得你这样苦。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我还是决定把读书的机会让给成绩优异的二哥。”

“你又说什么傻话?只要你们读得进去，我做牛做马也要盘你们。这点困难算什么，咬咬牙就熬过去了。”不善言辞的父亲又重复着那句老掉牙的话。

后来，在宁愿做牛做马的父亲这句朴实话语的激励下，我即便在遇到无数的岛屿和暗礁，向隅添着流血伤口的情况下，仍然做到像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中所说的“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坚定地让学习、工作、生活的歼击机翱翔在正确的航线上。

文学巨匠鲁迅说得好:“我是一头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是的，父亲是一头省吃俭用的“老黄牛”，是一头忍辱负重拉着家庭重车的“老黄牛”，是一头用毕生的精力搭起儿女登天梯子的“老黄牛”。

父亲虽然只是千千万万卑微“老黄牛”中的一头，但正是因为有了像父亲一样的千千万万头“老黄牛”用坚定执着的信念捂热子女们冰凉的心灵，用勤勤恳恳映照着子女们黑沉沉的夜空，不畏艰难、勤俭自强、敬业奉献的精神之河才会永无止境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