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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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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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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父亲离开时,我二十岁,母亲走时,我五十二岁。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在我脑海里的记忆丝毫没有随时间磨灭,他们端正善良的品行一直镌刻在我的心底,他们相互关爱、相互支撑、不离不弃的纯真情感,总会带给我无比的温暖和无尽的感动。

自打我记事起就常听母亲说父亲的命最苦。爷爷死得早,是奶奶靠逃荒要饭拉扯着大伯和父亲长大成人的。村里三四十户人家,就数父亲一家母子三人最穷困,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但大伯和父亲都是干活的好把式,长得也很精神。尤其是父亲瘦高个,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腿,自然卷的三七分每天梳得都很光整。一身老棉布本装清清爽爽,皮肤白净,五官端正。看上去真不像个庄稼汉,倒像个文弱秀气的教书匠。

兄弟二人常年在富农出身的母亲家打长工。大伯早过了婚娶的年龄,所以他总指望着家里的一柱香火在父亲身上延续。外公爱喝酒,偶尔也邀同样爱喝两口的大伯小酌一杯。不知是家里的祖坟冒了青烟,还是外公喝糊涂了,在一次吃酒时竟然亲口答应大伯,将当时只有十八岁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母亲,许配给一贫如洗二十有六的穷小子父亲。消息一出,不光让父亲惊诧,全村人都始料未及,然而却是真真切切的事。

母亲嫁过来好几年没身孕,奶奶和大伯先后也因病去世。村上的人立马变了口风,说母亲命硬,有克夫相,不旺家,提醒父亲当心,还有的人让父亲干脆休了母亲。然而父亲却一笑置之,全当耳旁风,一如既往对母亲疼爱有加,从不让她下地,有什么好吃的先紧着她。后来母亲终于开怀,可不幸头胎夭折。为了平复母亲心里的伤痛,父亲就从一个想生男孩的焦姓乡干部家抱养了大姐。没过两年又生了大哥,村上人这才闭了口。后来每每谈及解放初这一段往事,母亲眼里总是噙满幸福的泪水,对父亲娇嗔一句:还算你有良心。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大帮人说是上面派来清理“四类分子”的。有不怀好意的人就把矛头指向了母亲,说母亲是富农之女,也应归四类分子。这一下惹急了父亲:谁不知道我是村上最苦大仇深的贫雇农,难道贫雇农家有四类分子?老话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你们干脆也把我化作四类分子得了。靠着父亲据理力争,母亲才躲过一劫。事后有人说父亲胆大,敢和工作队理论,弄不好要坐牢的。父亲则淡淡一笑,怕什么,我和他娘坐牢一起坐,要死一块死。

人民公社化以后,社会提倡男女平等劳动光荣的新风尚,社员在生产队集体劳动,人人靠工分吃饭,从没下过地的母亲不得不从头学干农活。这下可累坏了父亲,她先手把手地教母亲,帮她先干完,再利用大家休息的时间补上自己落下的,几乎是一人干两人活,自己累不说,还常常遭人嘲笑,可他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最让母亲难忘的是一次割稻子。母亲一不小心把左手小指头割了半边,几乎要掉下来,血流如注。母亲一边捂住伤口,一边大叫割在前面的父亲。父亲三步并作两步,扯下自己的衣角帮她先扎住伤口,然后不由分说背起母亲赶往三四里外的大队医疗点。那可是炎炎六月天,等到了医疗点,父亲气喘如牛,浑身像淋了一场雨。由于救治及时,母亲才保住了那根小指头。只是后来一直麻酥酥的,没什么知觉,可奇怪的是母亲总说喜欢那种感觉。也许这就是嵌在血肉里的爱吧!

父亲不仅是个好丈夫,还是一名农活高手。那时是纯农耕时代,种地全凭一点原始工具和一双手。父亲天生单薄,要论挑担捞泥不如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有力气,但要做一些精细活,队里无出其右者,每年两季的大草垛就是例子。草垛的草主要用于整个冬季队里几头耕牛的饲料,如果有一点漏雨,整个草垛会一烂到底,或是中途斜了歪了,被大风一刮轰然倒塌,无异于断了几头耕牛的粮仓。而父亲却能将一捆捆的草堆成一个上大下小标准的圆台形草垛,垛顶呈圆锥形,足有两丈多高,规规整整,不偏不倚,远远望去真像个高高的蒙古包,不由让人渍渍赞叹。

筛大筛,父亲更是一绝。收获季节,刚脱桔的大豆小麦等谷物需要剔除杂质。就用三根毛竹搭个三角支架,正中挂一把大筛,旁边的人往筛子里倒谷物。父亲晃动大筛,让筛子里的谷物随着筛子波浪起伏地旋起来。一会儿重的小的杂质从筛眼里落下,而轻的大的像杂麦、摇摇果之类就被旋到筛子上面的正中,拢成一撮,旁边的人用簸箕轻轻拂出。而手艺不精的人怎么筛也不能将杂质拢成堆,效率低不说,还糟蹋了许多好谷物在拂去的杂质里。当别人夸赞父亲精湛的农活技艺时,母亲总会露出满满的自豪,一脸的崇拜。

父亲热爱新社会,以生产队为家,思想纯净就像好谷物一样没有一点杂质。每次队里分粮油柴草,大伙总是推选父亲执掌秤杆。而父亲不分亲疏,公平合理,总能让大家心悦诚服,说不了半个不字。有时还把别人不愿要的阄换过来,分给自家。为此常被母亲责怪,可他就是不改。

就因为父亲的人品,他一直是生产队的钱粮账目保管员,包括那个盖稻堆的灰印。新稻谷上场以后要晒干,每天早上把稻堆铺开,晚上重新堆起,盖上灰印做记号,防止被人偷。尽管这样还是有少数人贼心不死。一天夜里,队里的一个无赖叫开了家门,让父亲拿出灰印跟他合伙分点场上的稻谷,父亲一听怒吼道:“那是家家户户活命的口粮,妻儿老小就指着这点粮食,你如果还有点良知就给我滚!”母亲也撑着父亲:“再不走我喊人了。”那个无赖碍于父亲在队里的威望,灰溜溜地走了。自此,再没人敢打稻堆的歪主意了。

的确,父亲就是这样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母亲说,就连共产风那样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的灾难岁月,父亲都不曾偷过一次粮食。简直轴到一根筋,还是母亲托大姐的生父帮父亲找到外地一份食堂的差事,才让父亲没被饿死留下一条命。

而母亲就遭大难了,她说她一生最艰难的岁月就是那三年共产风的日子,大姐大哥则说共产风是他们一生的梦魇。父亲不在家,凡事靠母亲,只要知道哪里有填肚的,哪怕是半夜三更,哪怕是大雪封门,母亲也得爬起来千方百计弄到手洗吧洗吧和大姐大哥吞到肚里,什么胡萝卜叶,野菜根,蛤蟆和蛇,甚至树皮和不能进口的香蒲草都吃过,愣是靠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守住了大姐和大哥。而村上许多有父母照顾的孩子却没能挺过来。每当提起这一段梦魇往事,大姐和大哥总会搂住母亲,异口同声:“没有妈妈,我们早饿死了。”而父亲总是面露愧色,深情而感激地凝望着母亲,不说一句话。可母亲则说是父亲支撑的她,她既是为孩子也是为了他,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共产风过后,年景逐渐好转,我和俩妹妹相继出生。大姐没进学堂,跟着父亲下地了,大哥上到三年级就帮队里放牛。母亲除了操持全家人的衣食用度,还要和父亲一道下地挣工分。日子虽然艰辛,但由于父母的勤俭持家,还有大姐大哥的帮衬,我们家摘掉了超支户的帽子,遇上好年份年底还分点红。

但不幸的是,父亲过于瘦弱,常年劳累,体力不堪重负,身体每况愈下。那时的生活虽有所好转,但纯净的白米饭还是吃不上,每餐总要搭一些切碎的胡萝卜,干薯丝之类的杂粮。干薯丝还好一点,糯糯的有香味,最难吃的是胡萝卜饭,水渣渣的没一点嚼头,更要命的是母亲每次盛饭前都要把胡萝卜撇在一边,盛一碗纯米饭给父亲,然后把胡萝卜和剩下的纯米饭拌在一起大家吃,有一点好菜也让我们先紧着父亲。即便是这样,父亲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终于不能下地。母亲毫无怨言,除了操持全家、下地干活,还要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父亲。

为此,父亲常常自责,怨自己拖累了全家,觉得对不住母亲。而母亲则宽慰道:“你是家里的主心骨,干不干活没关系,孩子们渐渐大了,只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家就踏实安稳。”“唉,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娶到了你这么好的女人,就是死了也值了。”

我高二那年,父亲在芜湖第二人民医院查出食道喷门癌,母亲不顾一切,东挪西借了三百多块钱为父亲做了手术。而平常的日子里俩妹妹要买颗一分钱的古巴糖,我要买摞三分钱的小人画片,母亲都不舍得。查出病之后,父亲也曾多次劝母亲不要管他了,省点钱带孩子们过以后的日子吧。可母亲视父亲为天,天不能塌下来,至于其他的都是小事。父亲手术后母亲一刻不离,尽心尽力照顾着他,直到出院。

三年以后,父亲还是丢下他万分不舍的亲人和无限眷恋的家走了,那年他六十岁。

后来,我教了书,转了正,女儿也考上了南京大学。大姐的三个儿子有当公务员的,有经商和当包工头的,均已结婚成家。大哥和俩妹妹家的孩子也都很争气,家家生活安定、和谐。这在离婚率居高不下的当今社会是多么难得,不能不说是受到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每到逢年过节,我们五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而母亲则看着满堂的儿女子孙不无遗憾地说:“唉,要是你们的父亲在,他该多开心哟!”我觉得自父亲走后,在母亲的心里,没有一天不在念叨那个曾和她同甘共苦、生死相随三十四年的男人---我的父亲。

如今,母亲也离开我们八年了。大前年冬至,我和大哥花了一万块钱将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为他们立了一块碑,是一块纪念碑,更是一块见证父母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爱情丰碑。我想,父亲见到母亲的那一刻,一定会问:“你那根小指头麻酥酥的感觉还在吗?”母亲一定会答:“一直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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