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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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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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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圩乡跑马灯

文∕李金华

提起“跑马灯”,你兴许会想到古装剧场景里那种马骑人物旋转如飞的若沙戏影灯或是物换景移的元宵挂花灯。非也,我不能忘的是我们圩乡那种“真人骑假马跑出诸阵法,大小灯笼红彤彤锣鼓齐声响咚咚”的民俗灯舞,亦称跑马灯。都是在过年时节,至于是不是从古代那些戏影花灯演变而来亦或祖辈为了纪念三国时期东吴名将丁奉围湖屯田、联蜀抗曹的历史功绩独创出来,众说纷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近三十年没见了吧,偶在梦里依稀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咚咚锵咚咚锵七个隆咚锵”的跑马锣鼓声,一个“快”字还没喊出口,梦倏地醒了。沮丧失落一下子充斥着黑沉沉的寂寥。

前些天在微信视频号上偶然刷到水阳的太平灯,眼皮“突突”了好几下,那种熟悉的动感和潜藏内心深处的某种意想瞬间应和,隔着屏幕激动了半晌,温暖不已。感谢他们,感谢他们给我一种淋漓的释放感、一种直想大声呐喊的冲动。那久违的场景好似一股潮水涌过我的五脏六腑,几缕怅然一洗而空。听说他们已向宣城市相关部门申请非遗了,真是一件大好事。

是啊,时代在变迁,社会在发展,文化越来越开放多元、各种快餐式娱乐应接不暇。许多烙着很深的传统民族文化印记、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东西都离我们渐行渐远。今天还有几人能记起大红灯笼上的“东西旺村李”、“白字垾唐”?又有多少人能忆起马灯曾经的灯火辉煌、“马”跑圩乡?但于我,马灯已融入血脉,嵌入灵魂,它能激荡起我青春的澎湃,它能回溯时光到那个既清贫又快乐的青涩纯朴年代。

进了腊月,农事渐闲。几个跳蚤的二哄头(活泼的小青年)就一窝蜂拥到人称老顽童的裘爽大伯家,本已局促的草堂更显拥挤,但却是满屋的激情澎湃、青春洋溢。大伯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我们旺村马灯堂的第三代传人。年轻时酷爱舞棍弄棒,三四个人定然近不了身,我就亲眼见过他三下五除二撂倒俩壮小伙的戏耍场景。跑马灯的十八般武艺他更是样样精通。诸如锣鼓钹镲与跑马节奏的协调配合,马灯的多种阵法编排,各种角色的遴选分派,服装道具的采购制作等等。

尤其他跑的报马(领头先锋马),那叫一个“酷”。头戴高高的圆锥形黑盔,盔顶的一簇红缨随风舞动。身着黑色战袍,一盏扎实的方体扁灯笼紧贴后背。手执一根上代传下的柔韧黄藤马鞭,甩起来呼呼作响。露出一面不怒自威的黑脸,人见人怯。那竹骨撑起的马头高高昂起,张开的马嘴一条红布舌随风翕动。白纱布遮罩的马面上一双墨描的眼睛炯炯有神、直视前方。一对女人做老布鞋用的“打培子”剪成的角形马耳竖立在头骨两侧,仿佛随时聆听主人的召唤飞马出阵。跑动时飘动的麻丝马鬃、甩动的麻线马尾惟妙惟肖,配着马脖上清脆震耳的大铃铛还真似几分战马的嘶鸣。以身高马大、威风凛凛的三国名将猛张飞冠之言不过实。

晚上来到一地表演,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挤头不开。咋办?就见裘爽大伯单人单骑挥舞马鞭昂动马头,铃铛响处无人不纷纷后撤。只走一圈,一块足够大的圆形空场瞬间划出来,八盏大红高照就势一杵,几十个灯笼穿插其间圈成一条首尾相连的灯龙,照得灯场红火火、亮堂堂。人可不敢往前挤,那匹烈性报马正怒目圆睁呢!

那年秋霜来得早二季稻收成差本不是兴灯的年份,怕别人说这么大年纪了歉收的年成还哄个啥,故而整日愁眉不展。恰逢这帮一天不够闹两天闹不够的嫩头青怂恿,嘴里说着你们这帮不懂事务的小鬼家,眉头却是舒展开了。这简直是及时雨啊!还不当兴风作浪的歪名头,是灯神点化小鬼家在闹,跟他无碍。

也是,兴马灯虽说能图个过年热闹喜庆、向灯神老郎菩萨讨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村兴财盛、人丁兴旺”的祈福,但毕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苦差事。有时灯贴打得多直跑到后半夜,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有时半夜遇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老垾子避无可避。返青的油菜小麦倒是喜不自胜,出灯的人可就狼狈不堪了。每当这时,许多人牢骚开了:不兴了不兴了,明年打死也不兴了。可到了第二年腊月,那红灯笼里的火苗着魔似的又在心中冒出来。

听村上老人讲,裘爽大伯年轻时可是个火爆性子,但特讲义气,好打抱不平。尤其贪玩喜结交,各色朋友一大堆,争强好胜出了名,说他第二方圆邻村没人敢说第一。他若有意兴灯谁敢驳他的面子,为何全金宝圩独独我们旺村跑“水浒传”马灯呢?打头人是梁山好汉呀!

我们隔壁双庙大队唐氏的白字垾也有一堂规模宏大的“杨家将”马灯,多的时候有近两百人出动,浩浩荡荡一路灯火。有一年正月初二天刚擦黑,炮仗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氤氲着浓浓的年味。他们不偏不倚和我们村“水浒传”马灯正好狭路相逢于雁翅街。我们自新陡门沿着圩埂从西面的白虎头下来,而他们则是顺着小澄沟陡门从东边的青龙头上来,青龙遇白虎冤家路窄。那时的雁翅街是真的窄、短,紧倚圩堤的小巷从下街头的渡船口到上街头的公社大院还拐了个弯也不过里把路多点。哪像今天新大街都有十字路口了,车来人往川流不息,还正在向芜雁高速哪边发展,翻天覆地呀!只可惜2002年撤乡并入了水阳镇,现在是社区的存在。以前可是公社首府,只要兴了灯,甭管龙灯马灯还是采茶灯都要争抢着在公社广场一展风采讨个彩头。

唐氏白字垾和我们李姓旺村都是当时雁翅公社数一数二的宗族大村。虽然分属两个大队可也只是隔了刘李塘、小村湾连成的“Z”字形长沟,过去划船慢悠悠,现在有了村村通马路开个车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也算稍远一点的邻村。爷爷那辈两村还老亲不疏、新亲不断,往来密切。可自父辈起就因为赛龙舟、跑马灯等一些出风头之众事渐生罅隙。两村人心存芥蒂甚至有过赛龙舟时的杪打水,积怨久了连外甥也不认亲娘舅了。不为钱不为钞只争一口气谁也不服谁。儿女亲事也像切断了的流水戛然而止,而摩擦冲突像一匹扬鬃跃蹄的野马时不时窜出闹得鸡飞狗跳。每次纠纷首当其冲的便是裘爽大伯、裕火大哥等几个烈性子。正好他们那边也有唐X火打头的几个暴脾气,火碰火不着才怪呢!

这次双方掌灯人照例挨个打招呼,打起十二分精神跑好这一场露脸的灯,绝不能出错自乱了阵脚在公社门前丢面,让对手和非农业的街上人看笑话。一场龙争虎斗的马灯阵法较量已然无可避免。公社治安队了解内情后也来维持秩序,以防意外发生。

这该是一种多么浓烈的村庄荣誉感啊!得需一种怎样神奇的粘合剂才能将偌大一个村这么多人凝聚在一起,形成强大合力一致对外维护各自村庄的尊严,以至于在村庄大义面前娘舅大亲也可以灭。行政和金钱的力量断然不能。这是怎样的一些人,又是怎样的一个年代?是不是荒唐奇葩到了极点?可即便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认为只有那个年代的人才配得上率真质朴、直来直去真性情这些褒奖的词汇。虽然有那么一点愚昧野性的血缘宗族特质,但在他们身上窥不到一丝世故圆滑、暗中使绊、虚情假意的影子,澄澈的如一泓清泉。

这年我已上高中,因为是寒假里得了一个梁山好汉小李广花荣的大将军角色。这要是搁教育内卷的今天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我们那时高中拢共读两年,眼看就要冲刺高考,哪来的闲空跑马灯?这与自毁前程何异?然而我居然都没半点的推辞好像得到什么荣耀似的欣然接受。现在想想我当年真是幼稚得可笑,落榜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那时我一直没想通,梁山那么多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哪个不是万夫不当之勇,为何独独把小李广花荣列为马灯的男一号?现在似乎明白了:花荣的绰号是小李广。李广何许人也?唐代诗人王昌龄有诗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家的民族大英豪当然引以为傲。虽有点往脸上贴金的牵强,但崇尚英雄终归没错。至于女主角一丈青扈三娘,《水浒传》里最厉害的巾帼女将非她莫属,受敬仰也是当然。

这是我第一次跑马灯又是这等重要的角儿多少有点惶恐。记得我的那件靠子很是亮眼,缎光鎏金,精美的苏绣工艺。圆领紧袖口,前后两片铠甲,胸前绣着一大虎头。其余都是金色的鱼鳞纹,后背上还插着四面花纹满满的三角形小旗。那顶将盔虽豪华但既沉又硬,即便垫扎一条毛巾,每次收灯回家额头还是被箍了一圈深深的印痕。这才感同身受舞台上那些戏曲演员有多么的不易!好在那时的我年少气盛,一点苦累完全被强烈的虚荣所忽略。看,满脸的胶原蛋白还抹点粉,个头又高配上这一身漂亮行头,哪次出马不招来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热辣辣的眼神?荷尔蒙飙升啊!跑晁盖的良宝总打趣我身上吸了一堆少女的秋波。就连老辈的“花荣”箕禄大爷都夸我跑起马来比他当年还威风体面。我想如果有今天的抖音怕也能吸粉数千吧!之前许多人争抢这一角色,最后还是裘爽大伯一锤定音。跑了几回后听他说果然自己有眼力劲没选错人,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辜负他的高抬,也让某些人没话说了。但终究少不更事,到后来竟有些飘飘然起来。

老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作为马灯堂最权威的鼓板师傅,父亲告诫我,小李广花荣是神箭手,即便在马背上他的做派也应是沉稳内敛才会百发百中。如果跑起马来像你这样轻佻招风怕是一发不中。跑这等主要人物的马不光看形,更在乎这个神。最后的“神”字在我们家乡是用舌尖插在上下牙之间发出来的介于“cen”“sen”之间的一个平舌音,只是他说得重而短促,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父亲的较真虽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嘴上“嗯嗯”答应着,心里却不服气:马还是我跑得好,至于其他无关紧要。难不成我一个高中生还……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聪明得近乎无所不晓。什么叫浅薄无知?这就是。

一场势均力敌的马灯秀正式拉开较量的架势。这可是全公社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两堂马灯,街道和周边村的人几乎全来了,后来听说河对岸都过来不少高淳人围观。人是真多啊!从东边的粮站到西边的公社大院围墙、自南面泊船卖粮的水埠口到北面的圩埂全都是黑压压的人,把个公社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两队人马和灯笼分立东西两半正好围成一个圆形大场,多大的阵势也够施展。公社还专门派人给我们两堂马灯换了一遍蜡烛灯火、预备了打彩的花筒。给没给出场费记不清了,反正街道两边的那些小商户都请关公菩萨过了堂,敬了或多或少的香火钱,甚是虔诚。

记得是他们先出的天门阵,曾听老一辈人说白字垾最拿手的就是此阵。想必是给我们来一个下马威,让观众打个头彩。随着一阵紧锣密鼓,“一代巾帼速点兵,女将挂帅出辕门”。两匹高头先锋报马同步而出,各向两边摆开阵势,紧随其后的是男扮女装的穆桂英。这穆桂英煞是好看:身着红绉缎五彩线勾金女靠,披云肩、着彩裤,背后的旗座上四杆飞凤靠旗猎猎作响。头戴插着两羽雉鸡翎的帅盔,一杆竖立在手里的长樱枪随着她跑动的身姿上下起落。小伙子跑得甚是流畅确有几分穆桂英的飒爽英姿,但毕竟是男儿身,一个转角一个眼神英气有余而柔媚不足。但还是赢得全场一声声尖叫和一阵阵喝彩。紧跟上来的杨家名将杨宗保、杨六郎、火烧丫头杨排风,还有花脸焦云、焦战等一众战将和一批小兵勇。随着锣鼓节奏越来越快,将士越跑越开。一刻功夫马跑全场,分布均匀不见空当。毕竟是老灯堂,马跑得已算精彩,只是阵势变化单调了一点,双马开合的速度上还有空间。“稳”字当头这我懂,他们是怕阵势变化频繁、跑速过快大概率会造成两马相撞挤成一团的尴尬,以至乱了整个马阵,造成铩羽而归的不堪。岂不闻输不可怕,丢人才最可怕。

要说还是那个反串佘老太君的中年汉子最有看点,他的诙谐与小品《小草》中演驼背老太太的赵本山有一拼。只是他没戴老妪帽而是顶着个白发髻、拄着根龙头拐。自上场到下场都是用老鸭步扭头折颈一刻不停,那个发髻怕是合着他的头定制的怎么晃也不掉落,冷不丁还来一下假装要跌倒的幽默,惹得大家笑声不断、叫声连连。就连我们灯堂的人也被他那滑稽搞笑的神态挑逗得弯腰捧腹、情不自禁报以掌声。显然,他这是用自身的表演天赋对传统的角色作大胆的改进和创新,增添马灯的喜剧色彩,增强灯舞的娱乐效果,从而迎合大部分观众追求感官愉悦的审美情趣。他做到了!

实话实说,白字垾马灯除了行头不如我们靓丽,其他方面毫不逊色,尤其是他们的锣鼓敲得那叫一个精彩。时而铿锵激昂、时而低沉轻缓,时而疾风骤雨、时而和风细雨,张弛有度缓疾相宜。鼓点圆润饱满与大小锣镲配合得璧合珠联,相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爱听热闹的锣鼓曾一度产生跟父亲学打鼓的念头,终因缺乏动力和恒心半途而废。为此被村上人责备浪费了恁好的打鼓基因和条件。跑花荣的人多的是而鼓手却是寥寥无几,除了裘能大叔和裕刚大哥深得父亲熏陶,其他都是一点三脚猫的功夫,父亲有时失去耐心拂袖而去。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学技艺除了努力还有骨血里的天分。就像现在的许多家长,这个班那个班辅导个没完,钱花了却收效甚微。没跟父亲学打鼓不能不说是个小遗憾,不讲什么传承民俗文化哪怕仅仅是个业余爱好。如今,父亲、裘爽和裘能大叔都走了,我也到了送别故人的年纪。去年过年回家听说裕刚大哥也瘫了床。我去看他吃了一惊,这哪是当年激情飞扬把棒槌敲出万马奔腾春雷滚滚的鼓手啊,分明是一截苍老的枯木。可聊到马灯,他那混浊的眼里立时闪出一丝清亮。唉!除了悲凉就剩叹息,为故去的父辈和寂灭的锣鼓,为逝去的岁月也为远去的马灯。

“旺村马灯上场啦!”大家欢呼着。裘爽大伯不愧是马灯传人、赛灯高手。在刚才一个接一个的阵头里,他捕捉到了观众细微的情绪变化,即对看似重复的全马出动的大阵的审美疲劳感。如果我们再跑和对手同样的阵法,即便跑得更精彩也很难再有他们首场表演的那种观众情绪爆裂的轰动效应。他深谙“四两拨千斤”的玄机。于是果断亲自出马来了一出轻快灵活的“马答子(马童)戏报马”的首场。演马答子的是八岁的三毛头,长得眉清目秀活泼机灵,人见人爱。也不知跟谁学了一手漂亮的侧手翻。那天他妈妈把红头巾扎出两个角、用胭脂在他额上点了个小红圈。上身一件红马褂、下面一条灯笼裤,脚踩一双虎头鞋,若给他个风火轮活脱脱一个马灯版小哪吒。正当人们翘首以盼我们的大阵法时,从人堆里突然蹦出个小孩伴着一阵急促的锣鼓连着三个标准的侧手翻。观众的情绪瞬间又被点燃,掌声如雷。紧接着裘爽大伯像打了鸡血策马入场,那虎虎生威的气势牢牢攫住了全场,又是一阵“好”的哄叫。一老一少在不断的喝彩声中配合异常默契,除了既定动作还临场发挥了几个从未见过的新招式,尤其那个马鞭上的“鲤鱼打挺”直让人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全场竟出现一片短暂的哑寂,缓过后便是爆场的沸腾。演出就是这样,演员表演和观众欣赏是同步的,任何一出成功的节目都是演员和观众的集体创作。正如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离不开广大读者的阅读共鸣一样。

不知为什么,只要是马灯,甭管“杨家将”还是“水浒传”都有一个相同曲目《推纱姑娘》,只是形式各异。此为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千里送二嫂的剧情,乡民烂熟于心。或许这是他们对忠勇双全、义盖云天的关公表达崇拜的最好形式吧!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阵,两个老者白须飘飘都歪扣一顶扯去几圈的麦秸破草帽,颇有几分民国时期洋车夫的神采。只见他们岔开双腿、弓着背、屈着膝,踮着小步推着花车,一歪一扭和着“锵个隆咚锵,锵个隆咚锵……”的慢节奏推纱锣鼓晃荡上场。他俩其实是中年,均是村上的单身汉,其中一个是我的哑巴堂哥。原本也没让他演,因为除了哑他还聋,根本听不见锣鼓节奏。而其他人又都嫌此丑角唯恐躲之不及,更何况还要常背着那架花车跟着灯走。没办法只好拉他一试,却不料他演得如此的出彩,大家瞠目结舌。天赋这个东西真是与生俱来的。那些逃避的耳聪目明之人还真就不一定演出如此的神韵。他略带夸张的动作、丰富幽默的面部表情真叫人忍俊不禁,和另一个有点眼障的光棍汉一搭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宝。这就不仅仅是喜剧了,更是真真正正的哑剧。

当得知推花车的是一对残疾人组合时,观众个个睁大了眼闪出惊奇的光,全都聚焦到他俩身上。反而忽视了春兰、水娣两个头盖纱巾婉转婀娜的大姑娘以及后面手捧《春秋》的红脸关公、托举印玺的帅哥关平。带来快乐体验是硬道理,俩光棍的诙谐触动了观众的笑感神经,使他们由衷迸发出酣畅淋漓的快感。

推着推着锣鼓紧了起来,两匹报马领着我们将士纵马而入,围着花车跑将起来。锣鼓越打越疾,我们越跑越快,大有“未见尘飞扬,已知追兵急”的紧迫。阵势连番变化、人马不停穿梭直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大概是那天最高潮的一场灯,白字垾灯堂的人竟也随场齐声高喊跑得好,这让我们始料未及。那个“杨宗保”更是手举一支长花筒为我们打起彩来。那冲天的烟花宛如灿烂的花朵在墨蓝的夜空中绚丽绽放,五彩缤纷、耀眼夺目,每一束光,每一片花都零落在我们的心里。花筒不停在放而往事恩怨却早已烟消云散,整个灯场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真所谓两村同乡情意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令谁也没有想到那次狭路相逢会是那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但那次群英会好像也是我们两堂马灯最后的辉煌,自那以后虽然也跑了几年却再也没出现过那样隆重热烈的场面。观灯的人江河日下晨星寥落;接灯的人亲朋好友却情不过。我隐隐感觉到圩乡的马灯正慢慢向我们告别,最后那几年不过是谢幕前一点不甘的挣扎罢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一定的。

圩乡跑马灯有个习俗,连跑三年灯一场圆灯戏。戏是对亲朋好友拿钱接灯、热情捧场的回馈。直到今天,只要聊到马灯,我的同事、朋友还调侃我欠他们一场戏。因为最后跑了两年再也拢不齐人跑满三年,灯堂就散了。而恰恰前两年是我打的灯贴。所谓不看玩灯的,也看打贴的。这一场戏怕是这辈子也还不了了。

打工潮、城镇化、工业化。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裕,文化娱乐越来越丰富。马灯日薄西山早已是预料中的事。港台剧、韩剧、抖音都刷不过来的年月,谁还会傻愣愣的去看那土气的马灯舞;经济大潮风起云涌的时代谁还会再去跑那分文不挣的马灯。其实在圩乡消失的又何止是马灯,春天金黄耀眼的油菜花、碧波荡漾的麦浪;秋天白云片片的棉花、稻浪滚滚的禾田。所有这一切都成为了五彩斑斓的乡土记忆,与其说我们告别古老的马灯,不如说挥别最后的农耕文明。

如今,灯神老郎菩萨的神龛早已移入祠堂辟出的一隅,除了几个蹒跚的老人,香客寥寥,孤寂落寞。偶尔回老家踱去看一眼,角落里破烂的跑马行头、残缺锣鼓、推纱车,还有几个烂陈不堪的高招灯笼,无一不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完全遮掩了它们昔日的辉煌和高光。它们终将如一具具尸骸被岁月的尘埃掩埋,一如上代上上代的父辈祖辈们。

我,我们这一代又何尝不是?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样:谁还不是来人间走个过场,不论平凡或光芒万丈……

村里“三毛头”一代的中年们进城务工,有的已定居城里。年轻人大部分都在城里上学、买房、结婚,过年回老家提起马灯都是一脸懵圈。

马灯已远锣鼓寂灭。我这一代之后或将不会再有人忆起,我这一鳞半爪的文字定然也成不了它的墓志铭。但我相信马灯永远不会消失,它遗存的根脉、血性、筋骨已经深深浸润在圩乡那片生养我们的沃土里,无论我们抑或我们的后代去了哪里,从事什么职业,都无法否认我们的一个共同身份认同,那就是——圩乡东西旺村李的后人。

“哐,哐,哐”第一遍清脆震耳的出灯催锣打破了村庄清晨的宁静,夹裹着浓浓的年味将酣睡的人们硬生生叫醒。啊,又要跑马灯了。“起床了,起床了,人家的妆都化好了,你个懒虫还蒙在被窝里。”多少年了,妈妈催床嗔怪的声音意犹在耳;爸爸帮我着靠戴盔的温馨恍若昨日。是的,马灯不会消失,它承载了我们太多美好的亲情、青春记忆,给予了那清苦年代无尽的欢乐。一直到今天,每当我走在霓虹闪烁的城市街区,看见一束束、一柱柱或明或灭的光影像一个个精灵舞动时,一幅灯火辉煌、热闹喜庆的跑马灯画面便隐隐约约浮现在我的眼前,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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