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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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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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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璞墩感怀

文∕李金华

一直以来,杭州西湖的岳王庙远近闻名。但若说南京玄武湖的郭璞墩,恐怕就鲜为人知了。单论城市的知名度南京绝不逊于杭州,名所不及的自然是湖和人了。六朝时期玄武湖是我国最大的皇家园林湖泊,明朝的玄武湖为后湖皇册库之所。均是皇家禁地当“人不得窥伺矣”。既如此,游山玩水的文人墨客便无缘这颗“金陵明珠”,来江南便转而西湖了。于是“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等诸多千古名句将西子湖名扬天下;南宋的岳飞精忠报国、抗金名将,其大名如雷贯耳,远非东晋时期一个位卑言轻的小参军、尚书郎郭璞所能比拟。同样都是名城名湖,同是古人的衣冠冢之地,名气不一样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评定一个人的历史地位从来不是他的官职爵位,而是他的正气、风骨、学养,更重要是在人民心中的分量和对后世产生的影响。正如“心昭天日”的岳飞端坐西湖岳王庙永享后人凭吊、缅怀,而官位只手遮天的秦桧却只能日晒雨淋永世跪拜着武圣一样。楹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这就叫“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因为历史是人民书写的。

郭璞虽不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十分显眼的人物,但他的德才却颇受后世广泛赞誉,直至1600多年后的今天仍在安享玄武湖这块地势最高的风水祀地。近些年随着旅游热的不断升温,郭璞墩每天都接受着一拨又一拨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虔诚的朝拜,一代术士郭璞也渐渐为大众所熟知。但凡来南京玄武湖很少有不上郭璞墩的,只要你往墩顶的“天谕亭”(圣谕亭)一站,背倚亭中一块刻有“郭璞仙墩”的仙石,面向正南一座古朴典雅的“不老门”,一种跳脱尘世而仙地脚下的庄严神圣感便油然而生。不由你不沿着墩南拾石阶而下,穿过不老门来到眼前豁然开朗的郭璞雕像广场,瞻仰这位一身正气、忠义刚直的晋朝两派鼻祖、三学大师——郭璞。

石刻的郭璞雕像伫立在层层递减的五层八卦台正中,高大端正。仙风鼓荡的宽大袖口中露出交握的双手,神态庄重、表情肃穆、凝神远眺,似看风水又像思索。往事如烟,但千年的烟尘遮掩不住他看透世事的深邃眼神,岁月的沧桑改变不了他忧国忧民的赤胆忠心。八卦台第四层依次排列着石刻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及对应的卦符。仿佛世间一切天象、五行、运势尽在他脚下,了然于心中。

雕像右前方竖有一块郭璞墩简介牌,上曰:郭璞(276—324年),字景纯,山西闻喜县人,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注释《尔雅》《山海经》及《楚辞》等古籍,皆传于世。著《洞林》等书,被尊奉为风水学鼻祖。东晋大将军王敦将举兵谋逆,命璞占筮。璞直言“无成”。王敦遂将其杀害,时年四十九。原来,这些所谓参军、尚书郎的官职在他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成就面前可以忽略。

“词赋为中兴之冠”出自《晋书.郭璞传》,是赞颂他的诗赋自东晋以来首屈一指。《诗品》中的“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和《文心雕龙》的评价“景纯仙篇,挺拔而俊矣”更是佐证。正是他的游仙诗开创了“人生意义、终极关怀”这个博大的人文主题,对后世的谢灵运、李白、李商隐这些古诗大家产生巨大影响。足见郭璞虽不善言谈,却是东晋时期一位登峰造极的文学高才。

不仅文学他还博学。天文地理无有不知,阴阳术数无所不精。他花费18年研究和注解的《尔雅》成为历代研究本草的参考文献。宋代的《证类本草》就是例子,而《证类本草》又是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蓝本。为天下奇书《山海经》作注的《山海经注》亦成了后世学者研读的范本,并与《穆天子传注》一同被道家作为道教典籍收藏。郭璞的堪舆成就突出表现在其所著的《葬书》中,影响深远。他一生各类著作达百卷之多,计有数十万言。著书立说、注释古书、泽被后人功德后世。冠之为易学、训诂学、文学三学大师当之无愧;称他游仙诗、堪舆学两派鼻祖实至名归。中华民族正是因为郭璞们的杰出贡献,中华绝学得以传承,华夏文脉得以延续。

然而,人们景仰的远不止于他那些出类拔萃的诗赋和满腹的经纶、旷世的绝学,更为敬重的是他一身刚正不阿、无惧生死的凛然浩气。

郭璞从15岁到30岁这一段青少年时期正好处在西晋历时十六年(291年—306)的“八王之乱”中。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皇族为争夺皇权而引发的内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严重的皇族内乱之一。这倒是腹黑高手司马懿生前万万没料到的,也不知他的在天之灵能否安息?他算计了一辈子,终于耗死了诸葛亮,为他的后代扫清了篡夺皇位的最大障碍。灭了东吴孙浩后其孙司马炎(晋武帝)取代了曹魏,从而结束了汉末近百年的乱世分裂局面,建立了西晋。却没成想一统天下后的安定只是昙花一现,在经历不过二十年的短暂和平后,那个闹出“何不食肉糜”笑话的白痴皇帝晋惠帝司马衷被八个宗室王争夺挟持,击鼓传花似的传来传去。皇族手足相残、兄弟厮杀,天下又复回到混战大乱中。直到316年晋愍帝司马邺被匈奴所掳,西晋的丧钟敲响。317年,西晋皇族司马睿避开北方匈奴南迁建康(南京)建立东晋政权,承接西晋史称晋元帝。

呜呼!“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战祸不断,百姓就不仅是苦了更有命之忧。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就是战争的真实写照。而郭璞亲身经历了烽火连年的“八王之乱”,亲眼目睹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社会惨象,饱受战火之苦岂有不痛恨战乱之理?

偏偏他又是一个有着民族气节、铮铮傲骨的血性男儿。在西晋即将亡国时,他不愿在自己预见到的匈奴统治下忍辱苟安,就离乡背井跨过长江逃奔江南,幸遇宣城太守殷佑并引为参军。殷佑改任石头(南京)督护郭璞随之而往。在这里得到世家大族王羲之伯父东晋大臣王导的赏识。每遇一些大事王导都让郭璞为他占卜。相传有一次郭璞给王导卜了一卦后说他有雷灾,可以向西避走数十里,锯一截和自身一般长短的柏树放于寝卧之侧。王导依言而行,几日后果然发生了雷击,柏树被劈得粉碎,人却安然无恙,王导讶异不已即聘郭璞为自己的参军。著名的《南郊赋》、《江赋》就是此时创作的。华美壮丽的文辞让晋元帝读罢大加赞赏,遂任命他为著作佐郎,后又擢升他为尚书郎。

幸有殷佑、王导这些大臣赏识,又得皇帝器重,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即在眼前。每天迎合着皇帝、讨好着权臣做做官,业余写写诗、占占卜,志得意满。这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达的顶流生活啊!而恰恰他的心志抱负全然不在此。讨好、迎合压根就不是他的性情,趋炎附势、摇尾乞怜更为他嗤之以鼻。学术诗赋才是他的志趣,心怀天下、兼济苍生方是他为官初衷。于是他借己所长假天道之名数次奏疏上书,所言均是便公利民,匡国济时之良策。高兴时晋元帝也有纳谏,减省刑罚大赦天下体恤百姓。每得皇帝回应欣喜之极视作天大奖赏,一如既往劝谏不停。唉,终究是只知天道不谙人道的一介书生啊!

司马睿也总认为郭璞不过是个会写文算命的儒生术士,不像王导、王敦堂兄弟一文一武、一内一外,权倾朝野。既有士族门阀背景又有与他共天下的势力。奏疏多了便不耐烦了,更多时候不予理会。但郭璞胸怀家国、情系万民的拳拳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昭。在郭璞雕像左侧并立着一棵百年枫杨。不过一人之高的主干却有三人合抱之粗,而从主干向四周斜生的枝丫根根数丈。夏天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庇荫着下面的娇花嫩草小树不受烈日炙烤;冬天树叶落尽,夏日的树荫洒满冬日的暖阳,光秃苍劲的树枝神似一只只揽众生于怀中以温暖呵护的仙人手臂。我想这棵树该不会是郭璞转世吧,因为黎民百姓和花草树木皆是天下苍生啊!

总想为国为民算出一卦吉祥,却把最凶险一卦独留自己。按理不懂占卜的人不知天命,通晓卜筮的人必知天命,郭璞无疑是后者。可他却“医者不自医,占者不自占”。他知道司马炎女婿王敦久存谋反之心,当王敦将要起兵命郭璞占卜时,郭璞铁口直断毫不讳言:“无成。”王敦大怒,当即把郭璞绑缚刑场。临刑时,郭璞问刽子手往哪里去,答曰:“南冈头。”郭璞说,一定是在两棵柏树之下。走到那里果然有两棵柏树。璞又说树上应该有个喜鹊窝,众人不见。细寻真在遮掩的树枝间找到了。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对自己的死郭璞是预见到了的。

如此神机妙算,如此未卜先知,却从未想过为自己开光免灾、逆转一下自己的命运,实在是一曲自作自唱的壮烈悲歌。世人只知扼腕叹息,殊不知他这是用生命演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忠诚和执着。在郭璞墩北面的一座褐柱青瓦、西南两进的“郭璞纪念馆”里,我从北边正厅左侧墙壁上几片油光铮亮的竹简上看到:不久郭璞被调到荆州,为割据的王敦做记室参军。终因忧国忧民,斥责王敦叛逆而被押往南京南岗受刑。显然,郭璞对王敦造反是早有准备的。他是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力阻王敦叛乱,避免国家再陷战乱、分裂、崩溃,百姓再遭涂炭,为国为民慷慨赴死。至于死在“南岗”还是“南冈”、葬于何处已经不重要了。

纪念馆正厅中央墙壁上立有郭璞半立体铜像,一条放有香炉烛台祭花祭品的供桌置于铜像前。四方注明郭璞身份的铜制牌匾分挂铜像两侧,分别是:道学术大师、训诂学家、著名文学家、游仙诗祖师。铜像、铜匾都已绿锈斑驳,却仙气犹存。香雾缭绕中,我对着郭璞铜像默视良久,恍若穿越到那个久远的东晋时代,隐隐听见这位学者忠臣直面叛贼的声声怒斥;依稀看见他面不改色坦然赴死的淡定从容。这样一位才高八斗、心底无私、胸怀家国的忠臣贤良竟这样死在逆臣反贼之手,真是天理难容!

厅堂右侧墙壁上是他的8首著名游仙诗作。正如左侧竹简介绍的那样:在南京郭璞曾居住在玄武湖边,受湖光山色的熏陶,写出了如“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这等高蹈隐逸、高远恬淡诗句。窃以为他的诗之所以受后人追捧,最主要是将仙界和现实社会相连接,形成鲜明对比,从而表达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抒发对美好仙界的向往。从新的高度展现出游仙诗的思想性、批判性、积极性。诗风飘逸、辞藻华美,读来让人如痴如醉、有种道家的仙风道骨之韵味,极具艺术感染力和思想穿透力。或许,生死对他来说已无足轻重,因为官场乱象已让他厌倦,“琼林碧树、丹泉黑水”的上古仙地才是他理想的归宿。一如陶渊明所幻想的“世外桃源”。

从南门走出纪念馆,满目的红似霞如云。原来是无计其数的祈福牌、祈福丝带。略数了一下,十座(每座长约三米五横吊杆)挂廊的所有吊杆满满当当,附近的树枝上也是红带飘舞、红牌摇荡。我禁不住沿着郭璞墩北面的石阶,手搭挂满同心锁的栏杆铁链又上到郭璞墩。天语亭的石柱石梁上、苍松翠柏中更是层叠的红带披挂、成串的红牌摇曳、满亭的苍绿映红。这气象大观在全国类似的景点中怕是无出其右了。

单靠政府的文旅宣传我想断不能若此。玄武湖厚重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才是根本,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郭璞这个人。亭上有三棵左扭柏树,即树的纹路一顺向左扭,都不是太粗壮,一眼望去好像刚洗好正被俩女人拽着拧水的被单。柏树本就是不畏严寒、坚毅不屈的代名词,而在我看来,这左扭柏更凸显出“我就要这样”的与众不同的倔强和傲骨。对了,就像郭璞。你匈奴来了我就要远离故土,宁愿颠沛流离也不在你们的铁蹄下苟且偷生;既然做官,我就要为国尽忠为民请命直言进谏,哪怕你龙颜不悦置若罔闻;你要篡位谋逆我就要竭力阻止大声呵斥,助力国家翦灭你叛臣乱军,即使下一秒让我身首异处;无论乱世、庸君、卑微、混浊的境遇,我就要我行我素处之泰然竭尽所能。这不禁让我想起“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民族英雄林则徐和“乌纱掷去不为官”的怪人郑板桥。

历史是公正的。东晋朝廷平王敦之乱后追赠郭璞“弘农郡太守”。晋明帝誉他为第一忠臣,并在风水宝地的玄武湖梅岭建起了郭璞的衣冠冢——“郭公墩”。明嘉靖皇帝下旨在“郭璞仙墩”之上建“对谕亭”以示对他的纪念。清康熙乾隆下江南时,都来玄武湖祭祀郭璞。“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诗仙李白来过。“因捋胡须死,还寻鱼腹居”,南宋刘克庄也来过。连明代的日本使臣中心叟也去金山的郭璞墓凭吊过。1600多年后的今天、郭璞墩上的祈福牌、祈愿带更像山花一样的烂漫。但任你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地位,只要登上郭璞墩,你就会顿生一种正义的力量、受到一种德行的感召。他在生死面前的大义凛然使你震撼;他在权贵面前的孤高傲世使你感佩;他在利益面前的“不私其身,处天下以至公”的廉洁使你净化;他在学问面前的严谨、追求真知的执着并由此取得的超凡成就使你叹服。把“德才兼备”这个词加在他身上,他是完全能担当得起的。

千百年来,人们已习惯了郭璞风水鼻祖算命大师这些称谓,其实他出于忧国忧民一直抱有满腔的政治热情。假如他生在一个盛世、幸遇一朝明君,或许也能成为诤臣魏征那样杰出的政治家,实现一个历史伟人的价值。但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每个人的生平经历命运各有不同。即便能卜知自己的命运,有时候也很难把握。就连三国时期的旷世奇才诸葛亮也难逃命陨五丈原的悲剧。郭璞作为一个学者已经用诸多著述奠定了他学术的历史地位,作为一名官员他已经用生命诠释了一个忠臣贤良的德行。身处乱世,他已经实现了他人生的最大价值。同时代的道教学者葛洪在《神仙传》中说景纯知命,他是借王敦的刀解脱而得道成仙,这叫“兵解”,传说有人在郭璞死后三天还在市场上看见了他。此事未必可信,但直到1600多年后的今天,他还在玄武湖受人们神一样的膜拜,这种超越时空的存在分明就是永恒。

我站在郭璞墩上随手翻开一条祈福带:保佑全家岁岁平安、事事吉祥;祝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啊,这不正是郭璞平生所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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