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林间狡兔的头像

林间狡兔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05
分享

(一)

所谓少见多怪者,即对他人看来司空见惯或微不足道的事情感到惊奇。我曾有一位与我见闻差异颇大的好友,我们常在一起同行悠游。当我为夜空中薄云散尽、明月豁然绽出清辉而惊喜时,当我为鸟雀振翅展翼、自地上腾然而起撞入林间而激动时,当我为野猫后足发力、从低处跃到高处而赞叹时,我这位好友总是面色淡然地回应:“这些我早就看过许多遍了。”

如是多次被破坏兴致后,我终于忍不住作出了反驳:“我所欣赏的是这些自然事物的纯粹之美,它们身上的美难道会因为看过次数的增多而有所减损吗?自诩见多识广者,倒反失去了惊奇于美的能力,又怎么能说是一种高明呢?”

这样的争辩在我们之间是常有的,当时我的原话虽未必全然如上,但概括起来的意思是不差的。

黑格尔在《美学》中论惊奇感:“人与自然还是一体时,尚未发生惊奇感;人完全认识自然以后,已不复有惊奇感。只有在人认识到自身与自然有别,而开始认识自然的过程中,才会发生惊奇感。”实际上,由于事物范围的极其广大和认识发展的无限性,人类对世界的惊奇是注定不会有尽头的。

在这尘世的此岸间,我愿永做一个少见多怪者,始终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既对一切自己以为可惊叹的照直发出惊叹,又不凭见识上的优势来贬抑他人的感受。此或为庄子所谓:“我生也有涯也,而知也无涯。”

(二)

作为一个少见多怪者,我自然有理由对周遭的一切发生惊奇。

在我高中的学校,因为临近山野的缘故,是有许多猫的。入学一年以后,我便发现学校里猫的数量至少有两位数之多,毛色以黑、白、黄为主;我对猫的血统分类所知甚少,不过对于栖居在我们学校的猫,将其归在中华田园猫一类(即通常所谓土猫),想必绝不会有什么大错;我常在图书馆前、林荫道上、宿舍楼旁见到猫的踪影,若当时有空,必会驻足旁观良久,即使在赶路中也难免频频侧目。

它们中有些很怕人,一见到我靠近或听见异响就会远远逃开,跑动时前后足与身体连成一张紧绷的弓,沿途带起一阵响亮的草叶摩擦声。骨龄轻些的稚猫甚至无顾仪态,常常是立足未稳,连续几个翻滚后仓皇逃去,唯恐避人不及。《列子》中讲白鸥会远离抱有恶意的人,可我并无这样的机心,却连“海鸥何事更相疑”的辩白也无法作出,故我对此颇为气恼,有时会故意惊走它们。它们中也有些完全不怕人,只要不是感受到切身的危险,一般不会理会我,个别甚至会泰然自若地接受人的喂食和抚摸。

猫在安静下来时,会采取蹲姿或者卧姿,这也是最方便我观察的时候。若为蹲姿,则它们会把重心放在下半身,后足平放,前足撑地,猫尾偶尔会盘在前足上,从后颈到尾部形成一道饱满的弧线。我曾有次看见一只橘白相间的猫,蹲在通往教学楼的石阶上。彼时是一个雨落纷纷的下午,石阶把两侧青翠生长的草挡在阶外,惟独挡不住这位不速之客。猫蹲在阶梯口处,几乎以一个守望者的姿态。它身上早有些地方被打湿,毛发挂着晶莹的雨滴,如果说戴望舒的《雨巷》描绘了一位丁香似的女子,那么我愿称它像一株雨中新生的野菌。我惊奇于它为何不去避雨,便在我放慢脚步经过它面前时,它也不为所动,始终充满了沉静,好似雨水和行人对于它全成了心外之物。

若为卧姿,则分侧卧和俯卧两种情形。

猫是一种爱洁净的生物。它们在梳理毛发时,习惯采取侧卧姿态。它们侧向躺卧着,前爪中的一只微微抬起,露出柔软的肚腹,然后将头在腹部各处来回拱动,舌头濡湿脏乱的毛发后再理顺。在舌头难以企及的地方,猫就以爪子的有力抓挠来清除污垢,末了还会将爪子举起舔舐干净。若仍觉得身有挂碍、不甚舒泰,则会抖起浑身毛发如翻飞的缨穗,抑或是在地面上熟练地打滚。猫在这样做的时候会放下一部分的警戒心,即使此时有人靠近,也只会把头短暂抬起盯住人,粉舌尚且不住地舔着自己的嘴角和胡须。

猫固有昼伏夜出的习性。在晴光潋滟的午后,猫通常会寻一处平坦干燥的所在作为酣睡之地,或是树荫旁的空地,或是厚积落叶的草丛。猫俯卧休息时的姿态,与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有几分相类。我曾近距离观察过它们,将睡未睡的它们察觉到我的接近之后,先是把眼睛朝向我,琥珀般的眸子里透出猫科动物特有的机敏,如果我稍有声响,那形近三角的猫耳便会立刻支起。困倦至极时,猫会把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缝,更有甚者会打起哈欠来:猫口以远超平时啼叫的幅度张开,将红润的口腔完全暴露出来,上下数颗小巧的利齿清晰可见,银白色的胡须亦随着动作舒张。我还有幸数次见过睡得正沉的猫:其眼睛紧闭,显出与醒时不同的慵懒,浑身毛发都蓬松地散开,使之看上去体态丰腴,所在的那一片草丛都因其重量而塌陷下去——猫的睡姿是不很雅的,有时近于衔尾而睡。仔细瞧去,还能发现它的毛发随呼吸而规律起伏着,我的心也随着这起伏而起了一阵阵喜悦的律动。

这是猫的静之所在。

猫正常行走和跳跃时,其所展现的那种生命运动之美,格外令我心折。猫漫步在平地上时,肉垫触地无声,四足交替向前,步伐间自有一番气度;猫还惯常出现于校园内一切高出地面的物体上,朝攀栏杆夕跃高台,于我眼中充满了自然之趣。从无迹可寻的蓄势,到起跳后的迅疾前扑,再到落地后的举重若轻,那充当平衡器的猫尾轻轻扫过空中时,真如舞者谢幕时的从容致意。

这是猫的动之所在。猫是兼具沉静和灵动的生物,其静中潜生着动,动中亦蕴藉着静,生命的真意或可由此见出一二。

不过我心中却有一个疑窦,尽管常识告诉我爬树是猫的长技,却到底因为没有眼见而致颇为疑心。尤其加深了我的怀疑的是,我有一回曾目睹一只猫从离地二三尺的树干处跌下来,状甚狼狈,似是试图爬树而归于失败。一种合理的猜想是,既没有爬树的必要,那么在长久的生疏中忘却了这项技能也未可知。若果如此,则我亦相信,以猫的聪慧和巧力,到真正需要爬树的一日,必能对爬树无师自通、不学自明的,它们终究只是忘却而并非失去。附会地说,人也常常忘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而不去运用它。

群猫出行的时候是少有的,因此留给我的印象也愈深。我仅在后山的鱼池旁见过一次,那时聚集的猫多至六七只,毛色各异,猫尾或上竖或下拖,不约而同地从我面前徐徐走过。与此番景象相比,那些时尚舞台上的模特的所谓猫步,可说是拙劣至极的模仿了。作有《蝶恋花》词为证:

“小户青帘光沥下。雪线方消,瘦木花披挂。阿姊辞家新剪发,娴农早把桑麻话。

俯燕双拍声叱咤。猫物拥群,纵跃东移驾。欲敛春光独赏纳,劝君同往多行踏。”

当时与我同在一处的人,还有几位不相识的女同学,她们自然也为此景而一阵惊呼,相互拍打肩膀传递欢喜的眼神。更令我称快的是,她们来时是手执相机的,如此就可代我记录下这番景象,足为这段文字的凭据了。

我们学校有专营摄影传媒的社团,他们在拍过一些猫的照片以后,会制成明信片在校运会的摊位上售出。这是每年必有的活动,我曾欣然解囊买过两张。一张是白猫蹲在铜雕的灯柱下,一副携山野之气初入人间烟火的姿态,以清澈的眼神朝向镜头;一张是黑猫(身上有金棕色斑块点缀)自草丛间探出头来,猫耳对称竖起,其精气神全凝聚在黑色竖瞳里放射出来,眼神锐利如芒刺,周围草木景观则被摄影者模糊化处理,以突出照片的主角。

词中所提到的我的长姐,同我一般是个爱猫的人。每次回乡见到外婆家养的猫,她总会一连拍上数十张照片,其中大概有机会难得的缘故,因为外婆家我们是不常回的,以至每次到外婆家都能听到母猫又生了几胎的消息。我清楚记得的是,长姐有一件红底的衣服,正面的图样便为一只白猫;她至今在用的钥匙扣,亦是一只黑猫的动漫形象。

长姐读书的高中与我是同一所学校,当年她路遇校园里的猫时惊喜的心情,应与我有颇多相似之处。

(三)

写及此处,请容我卖弄一番胸中不多的学识:在古代中国,猫常被称作“狸奴”,被认为是一种具有灵性的动物,文人墨客们根据形貌的不同,闲心给其取了“乌云盖雪”“将军负印”“尺玉霄飞练”等雅称;在古代的埃及和波斯,猫甚至被赋予了某些神圣的意义,传说埃及艳后就曾饲养过一只猫,与其亲密无间;欧洲人曾认为猫带有不详意味,在后来的科学史上,“薛定谔的猫”更是成为人尽皆知的思想实验;中国近现代许多文学大家,如丰子恺先生、叶圣陶先生等都曾与猫结缘,为猫专门写过文章。时至今日,猫仍然是各类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常客。

猫确是可爱可亲的生物,然而我到底没有养过,大抵是出于怕麻烦的心理。便在我们学校的不怕人的猫,我也从来只是远观而不作亵玩之举;纵使旁观他人将双手探入猫柔顺的毛发间,顺着脖颈向下有节奏地抚摸着,人与猫各得其乐,我心中也只有羡慕而无实行之意。除对猫身上的脏污有所抗拒之外,还因为学校的广播中也确曾报过几起不幸的意外,内容为野猫抓伤或咬伤了学生云云。故我时常望将来技术之发展,能够发明出一种仿生宠物,以免除上述一切麻烦,正如我在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里读到的一样。然而小说世界中的人们,反极想要一只有血有肉的宠物,以至于千金求一癞蛤蟆而不得,这却又是世情和心境的不同了。

且此不失为一个预告:将来纵有仿生宠物之问世,则这般徒具其形而无其实的死物,必也无法大行于世。《小王子》中说:“驯养,就是建立感情联系。”所谓驯养,是一种建立在生命情感上的纽带,是彼此寓无限之爱于有限之躯壳中的羁绊。无生命的泥胎木塑尽可以变换它的形态,而有生命的终将在这无常里保持他自己,并以相互的依赖来获得慰藉和存续。

记得以前曾有过一个辩题,说的是有两样东西即将毁于火灾之中,一样是传世的艺术名画,一样是逃脱不及的一只猫,若只有救出其中一者的余裕,问作何选择。我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四)

不知何缘故,猫出现于学校图书馆附近的次数,确要比别处多些。而我由于去图书馆去得较勤,便常能借机见到猫的身影。

进入图书馆的正门前,须先经过一段红砖砌成的阶梯。我时能见到有猫在上面徘徊,阶梯之下也不乏有猫以叫声呼引同伴,少则一二只,多则四五只,蹲者有之,卧者有之,行者亦有之。若正门开放,猫便顺理成章地跨过门槛,在满是旧书气的馆内游荡起来。古代的诗人写“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则我亦可以有“狸奴不识字,何故入书丛”。

曾有一个下午,我坐在图书馆一楼的座上读当周的报纸,余光偶然瞥到一只猫的身影。它踱步于青白菱纹瓷砖铺就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俯视着它在座椅间和长桌下来回穿梭,尝试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报纸上,却又忍不住时时去留意它的位置,担心着而又微微期待着它会以猫尾不经意地扫过我的裤腿,或用温暖柔软的脑袋撞上我的鞋尖。尽管后来无事发生,我依旧在座位上读报纸一直到将近饭点,期间连翻动报纸的动作都放轻了些。等我折叠好报纸准备离开时,我回头看了那只仍在馆内巡行的猫一眼,心里想到的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固然很好,有猫作为伴读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

猫逗留在图书馆大约已成习惯,以至于有一回我在馆内借阅杂志,到了关门的时间,只听管理员在提醒学生离开的同时,还在发声驱赶一只久不愿离开的猫。我疑心这是不必要的,因为猫总是善于从各种缝隙中出入,好走不寻常之路。

夜间和接近夜间的图书馆,是猫出现得最为频繁的场所。这时候往往也是喂猫的集中时段。我遇过一只十分依赖人类喂食的白猫,在饿极时见到过路的人,会尾随人一路啼叫讨食。若是走得稍慢,还会被它绕到身前挡住去路,人给予它食物时甚至会迫不及待地直立而起。记得在某日的傍晚,我站在图书馆阶梯的旁侧,耳听学校广播里隐约传来的歌声,手头仅有数片面包代作晚餐,聊以充饥,不料便被这只白猫认作讨食的对象。当时它停在我脚下一直朝我啼叫,白色的毛发在暮色中分外显眼。我起初并未听出这与平时意在恐吓外敌的叫声(那声音是长而尖的)有何不同,于是自以为知趣地走到另一边去,但它却立即紧紧追随了过来,口中“喵”“喵”啼叫不停,眸光一直望向我的脸。此时我才听出这啼叫声中所含的乞求和急切(较平时短促些)。既知晓其来意,我便有心相戏。我做出一虚掷的动作,白猫就迅速低头搜寻起食物的去向,片刻后搜寻无果,重又抬头啼叫。我于是撕下一角面包去喂它,看它埋头舔食,但我所有的面包实也不多,很快便碎屑无存。白猫似仍未满足,在见到我手上别无余物后,方止了啼叫,改投他人去了。

猫中大概亦有生活不如意之辈,我曾见有毛发凌乱而过分纤瘦者,貌甚狰狞。或许是学生们的施与不足以惠及全部的猫,而校园内能寻到的食物又是不定的,也无怪有部分猫已经过惯了依赖人类投喂的生活了。

在图书馆发生的最令我难忘的事,还须谈到一日晚自习下课后,我到图书馆附近散步。此时的图书馆大门紧闭,门内仅余一点昏黄灯光透出。与之相反,图书馆顶部的灯光白得耀眼,照亮周遭道路的同时,连台阶上的开裂、缺损之处都纤毫毕现,更可见寥寥几片落叶卧在边缘无人扫去,只石缝、竹林和两侧栏杆所遮蔽的地方,还有浓重的阴影停留。

图书馆前有许多人经过。有两位学长在背诵苏轼的《江城子》,一人正念到那“夜来幽梦忽还乡……”,却突然断了词儿,另一人替其补上“小轩窗,正梳妆……”;有两位学姐在互诉今日的不顺心之事,虽说是互诉,但能看出主要的倾诉者和倾听者;亦有一人在禁止随意喂猫的告示牌(事故发生后学校所立)下喂猫。

她在弯腰投喂过猫以后,就将猫揽入怀抱,靠图书馆阴暗的外墙坐下,浑然不顾墙上和地上的积尘。她以手轻柔地抚摸着猫的毛发,猫也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怀中,眼睛散发着幽微的光芒。一人一猫保持着这样相依的姿态,除呼吸外并不出声,也无其他多余动作,仿佛已与黑暗和静谧同气连枝,拥有驱逐一切人窥探目光、不容一切事烦扰动摇的自足。这番情景,恐怕只有在相处日久、彼此笃信的人与猫之间才会发生。我只远远望了一刻,就不得已在课间结束的铃声中匆匆离开了。我对她的最后印象便终止于此,这印象如此短暂而不确,甚至我之所以称之为“她”,也不过是出于我的先入为主,以及行文上的方便需要。在平淡无味的日常里,这一幕于我实有摄人心魄的神秘魅力。

(五)

在《百年孤独》里,当马尔克斯上校对奥雷里亚诺上校说‘马孔多在下雨’,而后者却粗暴地回应以“别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时,此正是一个人心死的明证。

我对猫的感情始于惊奇,终渐生爱。正因猫身上有如此多可惊奇之处,才会使我在观察的过程中生出爱猫之心;正因心中抱持着爱,才会使我甘当一愚者去发现其身上更多的可惊奇之处。现在我写下这篇文章时的心情,即对猫这一生物的惊奇和喜爱,恐怕将来也不会有分毫改变。我心中仍有养猫的愿望,但无疑只是一个遥远的设想。一个自顾尚且不暇的人,是不能够对自己之外的生命付出感情的。当我决心驯养某物的那一天,也许正是昭示我真正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的一天。

猫,确是可爱可亲的生物。

完稿于2024年1月27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