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路如同一条死去多时的细蛇,七弯八扭,蜿蜒曲折,陡峭的石坎簇拥着荆棘枯枝,灌木荒草密布,它们一茬又一茬地横亘在山道上,簇拥着覆盖了牛马的蹄痕和浅浅的车辙印。那些四处缠绕的枝枝蔓蔓,就像些看门的守卫,总是想阻挡人们前进的脚步。
艰难地走过坑坑洼洼和牵牵绊绊。
终于,转过最大的那个湾子开始走下坡路,那时,眼前豁然开朗。
可是,定睛一看。山道尽头不远处那几个山坡围出来的山坳,似乎忽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天地。
满目遍地枯黄一片,烟雾腾腾。那色彩明显和周围的大山巉岩不一样。那一片,稀稀拉拉的几棵半死不活的香樟树伸出空空的手,它们似乎想抓住点什么,最终握住的似乎却只是些飘过眼前的烟尘。山坳里,忽然几乎就看不见绿树的影子,甚至连疯长的草也少了许多。
一缕缕的淡蓝色烟雾从土坡下面缓缓地飘了过来。仔细嗅嗅,竟隐隐有股臭鸡蛋的味道。
樟树洼就在这山坳的斜坡上。
顺着坡地那几排黄砖瓦房一直上去,小山丘的背后是一小块平地,稀稀疏疏的还长着些茅草和不知名的小野花,那座小土坡刚好挡住了这些烟雾。
这是樟树洼最好最平整的一块地,背风阳光好,子弟小学就修在那里。矿山干工的孩子都在里面念书。
现在是元月,天阴沉沉的,似雨非雨,云层黝黑黑地压在半坡上。今天,河谷浓重的雾气在西北风的挟裹下沿着河岸悄悄地爬到樟树洼的半坡上,一直赖在那里散不开。几缕着急的湿雾还夹裹着那股坏鸡蛋腥辣味,缓缓飘过小学校的那栋二层小楼。
肯定是沟坎那边的炼硫炉又开炉加料了,耸立在小山丘上的那根大烟囱的出口,烟雾明显比平时淡了许多。
太阳俨然也被困在这烟雾里,出不来。
教室里面仍不时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间或有人咳嗽了几下。
快要放寒假了。
今天是星期五,最后一堂课在叮叮当的敲钟声里下课,半截铁轨在屋檐下的微风里荡来荡去。
一条红围巾从郝小芳的绿书包里被拿了出来。远远地,那颜色红得像团火,毛绒绒的非常漂亮,樱桃看见郝小芳灵巧的手指仔仔细细地在脖子周围打着结,那红围巾像个红色的小精灵在小芳脖颈上跳着舞,那么鲜艳夺目,她羡慕极了。
“你哪来的红围巾?这么漂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是爸爸出差买回来的,我舍不得戴着,都装书包里两天了。”郝小芳被红围巾映得绯红的小脸似乎更红。
“可以借给我戴一下吗?”樱桃不好意思地和好朋友商量,她也想在自己的脖颈种上这样一丛漂亮的红色花朵。
“那你就戴一下下呵!”郝小芳摘围巾时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樱桃接过围巾围到自己的脖子上,转了一圈,嘎嘎地笑了起来。
“红围巾,真漂亮!我也想要,回家我也让爷爷给我买。”
这个叫樟树洼的地方,是西南某个特偏远山区的一座矿山。因为发现硫铁矿,上世纪五十年代,就选址在这里建立了劳改队。
据说,五零年代劳改队刚建立的时候,因为这个地方太过偏远,只是由十几个战士带着几十个罪犯翻山越岭来到这里。
他们自己砍荆棘炸山劈石开荒种地,建起了最初的监房和住所。那时战士们和罪犯同吃同住同劳动,慢慢的开出了第一口矿井,砌起了第一座高炉,用最原始的办法一炉一炉的炼出来国家最需要的工业战略物资——硫磺。然后,又组织起,用人背马驼的方式,翻山越岭转运到二十多公里外的省道上一个集中点装车外运。一年又一年,直到了六、七零年代,矿山发展进步了很多,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监管押犯也翻了几倍,当年的战士早转成的管教民警。在这里,他们安家落户,工作生活。矿山也逐渐建起了家属区,医院和学校。
樱桃和小芳都是矿山的子弟,在矿山子弟小学上学。
二
老宋是矿山当年带着罪犯最早来到这里的第一批同志。
他是个老战士,早些时候革命的火种点燃了他家乡人民翻身做主人的热情,全村十几个青年和他一起参加了路过他们家乡的红军。到五零年代革命胜利,最终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左胳膊被炮弹皮崩伤过,一直很不灵活。
最近几年,更是老咳嗽,肺部总是隐隐作痛。儿子宋继扬跟随他的脚步,也在矿山相关部门参加了工作,尽管几次提议带他出去省城大医院检查一下,他都拒绝了。
现在条件好多了,有一条简易公路修通到矿上。出门虽然不像当年要走几十里山路去赶过路车,但能进矿山的车也寥寥无几。虽然也是爬坡下坎七弯八拐,但好在十天半月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解放牌大卡车开进矿上。拖些生活生产物资进来,再把炼好的硫磺装载运走。
矿上的人无论公事私事多数都是和大卡车一起进出。因为卡车驾驶室空间座位有限,大多数人从一进矿山来那天开始,就从来没出去过。
这些从来就没去过省城的人当中,老宋就是其中的一个。
去过省城的人回来都兴高采烈。他们说城里楼高路宽,车水马龙,平时还可以去逛公园逛商场。不像这山沟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老宋心想城里再高再漂亮的楼,再宽再笔直的大马路,那也不是咱的。咱们矿山从当年一无所有到了今天不也是慢慢发展起来了吗?虽不及城里那么好,但就咱们矿山这一亩三分地对国家来说也有它的大用。
不过,有生之年能去一趟省城,还是成了老宋最想要实现的一个心愿。他也想去坐坐跑在宽敞笔直大马路上的大客车,他也想去城里的公园商场逛一逛,感受一下生活不一样的烟火气。
三
中午,宋继扬回到家里,老宋刚好也在,过几天宋继扬要去省城出差,老宋说;“你这次去顺便给桃儿买块围巾呗!鲜红色的那种,她上学回来都给我说了好几次了。”
宋继扬说;“我也是第二次去省城,也不知道哪儿有卖呢!回头去看看吧!这丫头想要买围巾也不给我说。”
老宋伸了伸腰,右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自己捶着背,“她是怕你呗!这丫头知道我疼她,会让你去给她买。你说你都第二次去了,我还一次都没有去过呢!今年底我就要退休了,要是能在退休之前去一趟省城亲自给她买就好了。”
宋继扬说;“你可以退休了再去呀!可以多呆几天。”
老宋欲言又止,“不是呀!早点去可以早点给她买嘛!”停顿了一下。老宋又说;“娃,你不懂你爹我的心思吧!”
宋继扬说;“怎么了?爸!莫不是……你是想在退休之前穿一穿那件警服哦?”
老宋说;“你知道就好,只可惜呀!怕是穿不上了。”
“没事的爸,要不,明天我去给政治处的郝主任说一下,这次出差就让您去?反正就是送些文件材料去局里。”
“唉!”老宋长长地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我一个人怕也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文件不多,也不重。”
“好多年都没有出过这个大山沟了,我出去恐怕不认识路,怕把公事给办砸了。”老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似有些害羞的样子。
“那只能去给郝主任请假,我陪着您,我来回的车旅费自掏。您看行不行?”
“哎!对!对!我看这还可以。”老宋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叫了一声。没过多久,他才吧哒了两口烟,转眼似乎又满脸愁云惨雾起来。“想我老宋参加工作几十年了,再苦再累,可从来没有请过假呢!何况这种小事,不好意思向领导开口。而且,还有个问题,警服只有一套,咱爷俩也不够穿啦!”
宋继扬说:“这没办法,咱这大队就只有这一套警服。”他笑了笑“要不,就您穿,我请假,我穿便服,反正我也不算出差,这回就当您的便衣保安得了。”
宋继扬的这个建议郝主任肯定不同意,老宋是基层一线的老同志,本来出去一趟也无可厚非,可他也是那个改造车间的业务骨干,他事无巨细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是年底就要退休的老同志,可离开他那个车间的工作还真不那么好办。何况,这大概也不符合纪律规定。郝主任说还是得给领导汇报一下,看能不能特批。
晚上回家,宋继扬没有办法,只得糊弄糊弄老宋,就说等着吧!人家郝主任去请示领导了,回头就给咱信。
深夜,老宋躺在床上,喜滋滋的望着窗外,天边一弯月牙刚从山岗上冒出来,黄澄澄的像个糖色的秤钩。老宋抽了抽老皮烟,烟气刚淡淡喷出来时,不经意间,那咳嗽又铺天盖地的扩散开来,似乎都快吵醒这整个沉睡的山谷。
平时,这个炼硫磺的矿山,井下挖矿地上烧炼,一开炉,烟雾缭绕,据称方圆十里的草木都被熏死了,那环境可想而知。老宋知道,这咳嗽的老毛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四
第二天中午,宋继扬回家高兴地告诉老宋,批下来了,组织同意这次由老宋出差,宋继扬协助他。
老宋刚从矿井底下出来,上午,他亲自带人进去检查安全情况,满身都是泥灰。这个矿洞是他带人从杂草丛生的荒土堆里一寸一寸打出来的,最近产量很不错,他总是不放心,几乎每天都要下去检查一番。
他抹了抹满脸的灰土,撮着手,笑了。那张已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容里的皱纹就像这藏在深山沟里的矿山样,纵横交错,条分缕析,显得更加明显。
什么时候去呀?老宋问
这次出差单位没有车,那辆老吉普前个星期就坏了,没有零件修不了。何况,咱爷俩也不够格坐那车吧!郝主任说了,咱们先准备着,只要来矿上拉硫磺的大卡车,咱们就去,估计这两天就有。宋继扬安慰着老宋,其实,他最清楚,出差的还是他,只不过,他给老宋请了假,他带着老宋一起去。主要也是要带他去省医检查一下身体。只是检查身体这件事他还没告诉老宋,这也是组织的意思。
出差申请批下来了。
晚上刚收到通知,说明天就有大卡车进矿来转运硫磺,他们明天就可以去省城了。起先老宋还不太相信,直到看见那套折得整整齐齐还八成新的警服,就放在他自己的床头。解放帽上缀着的国旗图案,圆型人民警察帽徽非常显眼,绿色上衣翠绿色的衣服领子上缀着红红的人民警察领章,拥军爱民的主席像章别在上衣左胸部,蓝色裤子蓝得像天空一样深邃,漂亮极了。
老宋拾起衣服,手指轻轻地在衣袖的边缘摩挲着,就像是抚摸那些逝去的岁月。眼泪在他眼眶里打着转,最终还是止不住滴了下来。
想当年,村里年轻人一起逃荒遇到路过家乡的红军。他们在跟随红军的路上参加了革命,被编入红一方面军第三军团就开始参加长征。抗战期间,自己在八路军前方总供给警通连任过通讯员,还跟随彭老总的部队参加过百团大战;解放战争期间,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后,回贵州老家剿匪;后来才转业至地区公安处,负责创建劳改队。
峥嵘岁月不堪回首,往事依稀浮现眼前。老宋的泪眼模糊了。
他打了一大盆水把自己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衣服,他想趁现在没有人,穿上试试。
“爷爷!爷爷!”就在那个时候,樱桃的叫声刚好从门外传进来。老宋穿衣服的手停了下来。“爷爷!您明天去省城一定要记得给桃儿买红围巾呵!”“爷爷当然记得呢!桃儿就在家乖乖等着爷爷回来吧!肯定给你把红围巾买回来。”“嗯嗯!”樱桃眨了眨大大的眼睛高高兴兴地又跑了出去。
老宋望着樱桃欢快的小背影,心里也非常高兴。他再次打开警服端详,正准备穿上身。
“呯、呯、呯”又有人很急地敲门并大声叫着。
“老宋!老宋!”“怎么了?”老宋一听声音,正是大队管生产的张干事。
“出事了!出事了!”
“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别着急慢慢说。”老宋安慰着脸色煞白的张干事。
“矿井刚刚忽然发生了冒顶,有人被压着了,我们正在紧急组织抢救。”
“啥?”老宋急忙把手中的警服放回床上,又轻轻地抚了抚,看看平整了,才迅速穿上了他平时穿的那套工作服。
“快!快!我们赶快走,肯定是前天我下去检查的那个地方。那几根有点朽的顶木不是让你赶快换掉吗?”前天带队下井安全检查,老宋就发现了问题,二号巷道一处支撑点出现了滴砂现象,有几棵顶木被上边慢慢浸下来的水滴泡得有些朽烂变形了。老宋当时就作了交待,要求赶快整改置换。
张干事委屈地小声嘟囔着“是要换的,最近运进来的材料不够,有些木头比井下用起的那些还糟呀!”
也真是,最近就像闹饥荒一样,什么物资都短缺,能送来的物资也大多是缺头半牙的。
“别说了,咱赶快去救人吧!”
五
“爷爷!爷爷!”樱桃凄厉的哭声遥遥传来。
松柏扎就的灵棚里,老宋已安详地躺在鲜花翠柏丛中。
事情就来得那么突然,人间事就像山谷的气候说变脸就变脸。
一面鲜艳的党旗将老宋覆盖着。可以看出来,他还身着一套崭新的警服,全身顺阔挺直,领口上的那两面红红的领章,鲜艳夺目,静卧的老宋依旧英姿飒爽,威武雄壮。
只是,仔细看,除了那些功勋章,那套庄重威严的警服都是纸质的。
张干事说,老宋是在亲自带队下井抢救人员时,冲在前面,不幸被冒顶落矿击中牺牲的。按照矿山的传统,因为山高谷深,土葬不便,因公牺牲的同志都要火化,然后入列后山的公墓。
组织上按照宋继扬的口述意见,为完成好老宋的遗愿,特意安排矿山宣传科美术功底最好的干部,用彩纸还原了这套矿山史上最完美的警服和这面最鲜艳的党旗,并将这套特殊的警服随老宋火化。让他穿着这身崭新的戎装带着警察的荣耀和尊严上路!
云幕低垂,山谷呜咽,那是1971年中国西南地区一个偏远河谷的普通秋天。
六
岁月倥偬,弹指挥间。转眼到了1998年,矿山几乎已经已发展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由于较为先进的冶炼技术采用,硫化污染也降到最低程度,矿山又渐渐恢复了绿色。相对工业化的钢轨缆车也用上了,自发电厂也运营了,家属区,医院,特别是子弟学校也扩大翻新了。坐落在半山腰上矿山仿佛浮在河谷漫漶的淡雾里,到处都显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秋天,两个年轻的女子站在矿山烈士陵园老宋的墓前。
郝小芳老师陪同老同学宋樱桃来给老宋扫墓祭奠。
她们俩都特意各自佩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
那抹鲜艳的红,像是夕阳中最热烈的一朵云,悠悠的飘在眼前。它像一盏明灯,驱散眼前的阴霾,点燃心中的火焰。
爷爷常说;“只要不放弃希望,永远燃烧着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条围巾的色彩,又何尝不是爷爷心中的色彩?轻抚着红围巾细密的绒线,樱桃的心里仿佛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正如那条红围巾,永远肆恣地红着,不知疲倦,充满希望。再望向远方,已是万里晴空,前方的路已经明晰可见。那条红围巾,用它炽烈的红,温暖了生活,改变了天地。
经过努力,樱桃已经考上了警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今天,不同的是,红围巾的下面,樱桃身着的是一套新一代的警服。 这也是她正式穿上警服的第一天。她答应过爷爷老宋,一定也要像爷爷一样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她做到了。
在墓碑旁那支点燃的香烟烟雾的氤氲里,她自己喊着口令“稍息、立正、敬礼!”然后,郑重地向这名一身正气,终生为革命鞠躬尽瘁的老警察行了个庄重的警礼。
她身上的八九式警服,金色的人民警察警徽在午后的阳光之下,更加闪闪发亮。
“听说有些事很难去诉说;多想变成红围巾温暖你的所有。 听说有些爱能够越走越久;久到无止境的执着,坚毅地为你守候。”不知道是谁在唱,这首歌从远处的山梁上悠悠地飘下来,歌声清脆,太阳透过云层,云蒸霞蔚,柱柱金光庄重辉煌地洒在广阔翠绿的沟谷里。
2023年清明写于毕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