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靶

（一）

我承认，那一枪是我打的。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主任叫我到办公室，说民兵集训了，派我去。我可不想去，我是技术员，正忙着改进新产品的工艺，满脑子都是图纸和参数，再说了，车间里好几个退伍兵，每年都是他们抢着去，今年怎么会是我？

主任说，脱产训练半个月，算出勤，另有补贴，你去休息一下，换换脑筋，权当带薪休假。

主任最善于做思想工作，他说，依法参加民兵组织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

训练基地在城西三十公里的郊外，紧挨着双阳河，远离村镇，十分清静。河对岸是西阳市的滨河公园，里面有一座高尔夫球场。

训练的日子重复枯燥，每天都是左转右转齐步走，开会学习整内务，总算熬过了十四天，第十五天早上，武装部张参谋来了，他说，明天训练就要结束了，大家很辛苦，为了感谢大家，也是满足大家的强烈要求，经过请示，下午进行射击训练。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要不然军训一次，连枪都没摸着，回到单位可怎么跟人说呀。下午，我们早早到了靶场，卧姿、据枪、瞄准，张参谋一遍一遍地讲解动作要领，而我却毫不在意，不就是缺口、准星、靶心三点一线嘛，只要瞄得准肯定打得准。我知道古代有个叫纪昌的人学射箭，用了六年时间专门练眼力，把虱子看到车轮那么大，学成出师了。凭我2.0的视力、徒手画图的功夫，打靶又有何难？

我正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一直的疑惑又悄然爬上脑门，紧紧地缠着挥之不去：为什么这次训练主任非要我来呢？

就在这时，猛然听到张参谋射击的口令，我打了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就扣动了扳机，“叭……”伴随震耳枪声，肩窝被枪托猛地回撞了一下，两只手一阵发麻，隐约觉得枪口微微上翘了一点儿。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后来，我听说那颗子弹划着漂亮的弧线越过靶挡飞向了河的对岸……

（二）

王厂长和高老板正打高尔夫球。

上午，两人刚刚达成协议，准备成立新公司。王厂长看中高老板公司的资金，高老板看上了王厂长工厂的地。当然，高老板的资金是银行的，王厂长的地是政府的。

王厂长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觉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他向高老板敞开了心扉。“制造行业太难了，我工厂一千多号人，辛辛苦苦干一年，挣的钱顶不上你卖一套房的利润。”

高老板的头摇得拨浪鼓：“老兄呀，你只看到我的光鲜，没有看到我的可怜。每天一睁眼，我就欠着银行几千万的利息，稍有闪失，资金链一断，我就成了穷光蛋。”

王厂长又说：“工厂一千多人要吃饭，政府要考核业绩，我的压力真的好大呀。”

高老板说：“老百姓骂我们，专家批我们，政府三天两头搞调控，好像房价全是开发商炒起来的，我们冤哪。”

两个人觥筹交错，推心置腹，总之，不合作，就对不起政府、对不起职工、对不起贷款买房的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王厂长未雨绸缪，半月前就安排各车间草拟减员名单。新公司转型房地产，用不了那么多人，至于裁谁，车间自己定。

高老板诚意满满，他不仅答应给王厂长额外的股份，还让他漂亮的女秘书向王厂长汇报工作。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尽管后续还有许多难关，高老板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邀请王厂长打高尔夫球。

王厂长最擅长的其实是挖坑，一种扑克牌的打法，但他仍然做出无比欢欣的样子。高老板挺起肚子，看了眼笑靥如花的女秘书，又看到王厂长红红的酒糟鼻，胃里一阵激荡，忙深吸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了球杆……

（三）

如果不是遇到那个自负的技术员民兵，铁蛋注定要平凡一生。如今早已不是小米加步枪的年代了，大国之间搞威慑靠数导弹，谁在乎你有多少杆枪多少颗子弹。二、三十年没有战事，要想建功立业何其难哉。眼看保质期快到了，铁蛋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结局，要么去亚非拉参加战斗，要么被拆解重新回炉。

中午，铁蛋还在仓库的角落里蒙头大睡，迷迷糊糊被抬到了靶场，当木箱打开的瞬间，强烈的阳光刺得它睁不开眼，只觉得四周好多人，忙碌而不混乱，铁蛋知道，机会来了。

它焦躁起来，心中的火药沉寂地太久，渴望被触动，被关注，它要冲出去，象雷电一样，暴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它被推上枪膛，透过枪管，它看见了远处的靶心。十环，它暗自定下了目标。可是转眼它就遗憾了，100米，一秒钟不到，它闪耀的生命就会结束。

然而，这个可爱的技术员民兵，居然打偏了，脱靶了，铁蛋越过了靶挡，飞过河流，象小鸟一样自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欣赏着风景如画的田园，溪流，树林。哦，前方的草坪上还有两个肥硕体面的男人和一个娇艳的女人，铁蛋幸福地一阵阵眩晕……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正在高老板要挥杆的时候，正在铁蛋陶醉的时候，不知从那里来的风，斜刺里扫过来，铁蛋一个趔趄，一头栽下去，扎进一处无比松软温柔的地方。

高老板被人猛踢了一脚，恼怒地回头看时，却发现王厂长和女秘书正在聊天，并没有外人。他疑惑地又举起了球杆，一阵撕裂般的剧疼从身体后下方传到嘴角，他“哎哟”地叫着，本能地伸手过去，一把热乎乎鲜红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淌了下来……世界瞬间凝固了，安静了。

（四）

第二天，杨市长带着公安局牛局长看望病床上的高老板，义正辞严地表示，一定要查出肇事者，严肃处理，坚决打击破坏我市投资环境的行为。

牛局长一见铁蛋，就断定是从河对面的民兵训练基地射过来的，7.62X39mm，56式步枪子弹，只有民兵还在用，好在飞了一千八百米，已是强弩之末，高老板并没有伤到骨头。

可是要找到谁开的枪就不容易了。当时现场有100名民兵，10把枪，每把枪有10个人用过，即使通过子弹能找到枪，可是没法确定是谁打出的铁蛋，勤快的枪械员已把枪擦得锃明瓦亮。牛局长和武装部崔部长商量，双方组成专案组，细细地查。

第二天，我回到单位上班，主任很客气，问了许多训练的事。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说过些天再和我谈。

半个月后，杨市长被免了职，据说他阳逢阴违，以城市公园的名义违规建设高尔夫球场，正在接受中央督导组的调查。

高老板回了广州，再也不打高尔夫球了，也不许任何人提起西阳市，他说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改了名，以前叫高争胜，现在叫高则刚。

王厂长休了一个礼拜的假，从此戒了酒，一门心思搞经营，只是工厂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起色。

杨参谋疏于管理，严重失职，提前转业了。

案子基本查清了，牛局长肯定的说，肇事者是西北子乌公司派出的民兵，那个时候，子乌公司生产正忙，为了不影响生产，竟然以每天30元的价格雇了7个散工去训练。

两年后，我辞了职，临走前，主任对我说，他早就想让我走，那年的减员名单上第一个就是我，年轻人应该有个好前程。

铁蛋被留在了民兵训练基地，每年开训时它都被拿出来进行安全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