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均平
每次读到潘永翔的《姐姐的天空下》,我都心潮澎湃,泪眼婆娑。因为在字里行间,我也看到了姐姐的身影。在六兄弟姊妹中,姐姐是唯一的女子,也是唯一的文盲。每次谈到上学,姐姐都很遗憾,话语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怨气,说老汉儿(方言,父亲)重男轻女。
出生于1951年的姐姐,只上过几天学,因为背着年幼的三弟,没几天就被学校老师赶回了家,同样年幼的姐姐于是协助父母较早地分担了家庭的重担,做饭,洗衣,缝补,干农活,带小几岁到十几岁的三个弟弟……姐姐的天空,从一开始就装满了割舍不开的亲情和烟熏火燎的生活。
姐姐出嫁时,我刚5岁。出嫁前一天晚上,我记得我家那土墙茅草房的堂屋里欢声笑语,原生态的歌声此起彼伏。母亲是唱歌的高手,尤其擅长唱“尖尖歌”(本地民歌的一种),唱得姐姐眼泪汪汪,嚎啕大哭,年幼的我看到姐姐哭也跟着哭。在煤油灯微弱的亮光下,在有些寒凉的季节,那天的歌堂一直持续到深夜。第二天一早,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就来了,一时间火炮爆响,贫穷寂静的山村仿佛一下子沸腾起来。“八娃儿,快点儿去把脸洗干净,吃呱饭,等哈儿去当挡轿狗儿!”父亲大声地给我交代“任务”。 在一旁的母亲也叮嘱:“你就这门一个姐姐哟,跟到去送一下姐姐。”临出门时,锣鼓一阵猛敲,火炮一阵骤响,随着司仪一声 “起了哟,走了哟”,姐姐从简陋的闺房出来,跟着迎亲队伍和送亲队伍,边哭边踏上了离开娘家的路。去婆家的路很远,要翻一匹岩,过两条长沟,上一道长坡,这一路上,不知年轻漂亮的姐姐在想什么,不知姐姐对苦难的娘家生活是否留恋,也不知姐姐对前卜未知的婚姻生活、家庭生活、陌生环境是否诚惶诚恐?反正,作为享受“挡轿狗儿”待遇的姐姐的最小的弟弟,以我5岁的智力,以及不超过一米的身高和“视野”,是无法揣度的,当时除了新奇、荣光,更多的是不舍。
在出嫁后的姐姐的天空里,除了父母、哥哥、弟弟,又多了公公、婆婆、丈夫、丈夫的兄弟姊妹以及双方更多的亲戚。姐姐慈善,干在婆家,也想着娘家,时不时回来探望父母、兄弟,还带些好吃的、急用的东西。姐姐每次回家,我都像过年,一家人穷是穷,很开心,总有说不完的话,“摆龙门阵”要摆到深更半夜。一年后,姐姐的天空里多了第一个女儿。初为人母的姐姐,变得更加慈爱、持家。在姐姐的月子里,我陪着母亲,确切地说是作为“赶脚狗儿”跟着母亲去的。为此,我明显地感觉到几位哥哥的“羡慕嫉妒恨”。跟着吃好的,是困难年代最现实、最有诱惑力的“美事”。哎,看来“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传说还是一点不虚,至少我父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传统。
姐姐出嫁两年后,我上学了。去姐姐家相对时间有限,要么放学后晚上去,走上七八里路,歇一夜,吃一顿好的,第二天又走上七八里路上学。要么,放假去,去耍几天,又是吃好的,又是天天在门口的堰塘里钓鱼,无忧无虑,物质精神双丰收,你看这日子过的,用今天的话讲叫“这幸福的获得感多强啊!”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在桥脚里歇。”在多次去姐姐家的路上,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这首家乡流传甚广的童谣。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没有萌生过送姐姐剪刀的想法,姐姐一次也没有怠慢过我。每次去,挽留了又挽留,拿出“贵客”的接待水准待我。当然,姐姐的“好”背后,也有姐哥的强力支持。记得有一年,家里特别困难,我隔段时间老想去姐姐家改善伙食,有一次母亲先去,我从学校回家后得知,马不停蹄“追”了去。去的时候,已经很晚,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姐姐知道我第二天要上学,于是连夜与姐哥推磨荞子面,第二天一早就起来炸了油团,让我扎扎实实“美餐”了一顿。有父母疼爱、姐姐怜爱,童年的我,生活里充满信心,学习上劲头十足,连续好多年成绩雄居全年级前茅。
还是回到姐姐的天空里。在我记忆里,姐姐姐哥从没有红过脸、吵过嘴、打过架,投(方言,投诉)过双方父母,彼此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日子紧巴但和谐温馨。几年后,姐姐又有了第二个女儿。姐姐姐哥把两个女儿当掌上明珠,带得很好,也教得很好。但后来,我知道姐姐的天空里一直想要个儿子。在川东农村,沟壑纵横,丘陵丛生,重体力活多,都希望家里有个壮劳力,既传承香火,又分担重任。这能理解,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于城乡差别大,农村生产生活条件差,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根深蒂固,我的姐姐姐哥都是朴实的庄稼人。
姐姐的天空越来越大了。需要关心的事越来越多,需要关心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年轻的增长,负担的加重,生活的磨难,一向高大、强壮的姐姐渐渐落下了一些病痛。先是咽喉出毛病,吞咽、说话受影响,到乡下的小医院、民间郎中看过,不见效,到县城大医院看诊,依然效果不佳,后来索性摘掉了扁桃体。记得有一次姐姐到县城来看病,我那时在县城上中等师范。姐姐看完病,一路打听到学校来看我,临别,摸摸索索从裤子的表包里掏出用手帕包裹的一沓零钱,留足回家的一块钱后,把余下的五块钱全部给了我。看到姐姐的窘况,当时17岁的我,热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暗地发誓“以后一定要对姐姐好!”。欣慰的是,我没有辜负姐姐的厚爱,也没有忘记当时的诺言。在我的天空里,一直有我唯一的姐姐很重很重的位置。
进入中年以后,姐姐的病多起来,特别是60岁以后,姐姐的身体不堪重负,高血压“找” 上门来,生活中长期负重的腿开始出问题,膝关节严重磨损,以致后来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痛苦不已。尽管如此,姐姐姐哥两个人还种着四个人的田土,肩挑背磨,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但姐姐一直强忍着,实在拖不过去了,才到城里来瞧瞧医生。命运真是有些不公,后来姐哥患了重病。姐姐倾其所有,两个女儿尽心竭力,我们积极帮衬,姐姐一家才从困难和病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但是,一天天变老的姐姐,拖着有病的身体,悉心照料生病的姐哥,真的可以用那句话叫“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来形容。步入老年的姐姐,与医院打交道多了起来,不愿打交道又不得不打交道。挂号,问诊,检查,治疗,拿药,陪伴姐哥住院,新农合报账……面对偌大的医院,繁琐的程序、手续,蚁动的人流,文盲的姐姐真如一只蚂蚁掉进了一口大锅。看病难的问题是解决了,但看病贵的问题,姐姐嘴上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一切都写在她的脸上。
老年的姐姐,更加牵挂在外打工的两个女儿。女儿的每一个来电,都让姐姐高兴好几天。两个女儿轮流回家的日子,对姐姐而言胜过过年。“姐姐,最近身体好不?”“好多了,好多了!”“姐哥怎么样?”“这段时间还可以。”“哦,我秀珍秀蓉又打电话回来了,还打了钱的……”“你两个女儿好哇,比农村里养两个儿都强……”在通话间,我安慰着姐姐,同时也听出了姐姐的幸福其实触点很低。
上前年,在姐姐生日前夕,我选择一个双休日,特意把“奔七”的姐姐和大哥接到城里,安排妻子驾车,我一路陪同解说,进行了两天的本地游,吃住行游购娱一条龙。姐姐和大哥很兴奋,其间在翠屏公园喝茶、试着享受城里人闲适生活时,坐在椅子上的姐姐竟然一会儿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而比姐姐大3岁的大哥精力充沛。“许是姐姐心力交瘁,真的累了。”望着疲惫、略显虚胖老态的姐姐,我心中一阵酸楚。
富兰克林说:“我未曾见过一个早起、勤奋、谨慎、诚实的人抱怨命运不好;良好的品格,优良的习惯,坚强的意志,是不会被假设的所谓命运击败的。”这些在姐姐身上也得到了验证。应该说,现在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我发现姐姐的天空里多了些被生活磨炼后的坚持、淡定和简单。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随着彼此年龄的增长,在生时的亲情显得越来越珍贵。虽然有人说,面对眼下这个飞速发展、急剧变化的社会,感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寡淡,但我觉得我的姐姐没有根本改变: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家庭,爱亲人,爱生活,爱劳动,也爱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我常常寻思:在姐姐的天空里,到底给她自己留了多少空间?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海子的名诗《日记》。我的姐姐可没有那么浪漫、唯美。我的姐姐只是个中国传统农民、家庭妇女。在姐姐的天空里,充斥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充斥着鸡毛蒜皮,充斥着波澜不惊的庸常生活,没有什么高大上,只有本色的真善美。我一直想引用一首古诗词送给姐姐,但在古诗文网上反复搜索,发现写姐姐的少之又少,在杂剧和戏文中才偶有猎涉,一时竟没有找到一首合适的。抱着缺憾、不解和原创又力所不逮的惭愧,我决定改用姐姐听得懂的方式来表达: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一生平安。愿你余下的天空,晴朗如初!
“时间的步伐有三种:未来姗姗来迟,现在像箭一般飞逝,过去永远静立不动。”趁着现在时光大好,我决定,要多多地进入姐姐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