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9日星期五,夏日炎炎,中央气象台已经连续发布了一个月的高温预警!然而对于含光这样一个普通上班族而言,这一天的早晨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前一天晚上提前得知母亲要赶今天的早市,含光今天就起得比平时稍早,5点多就爬起来洗漱可以保证这个三口之家的卫生间里不至于排队,6点半就从家里出发则能保证和其他家庭成员错峰出行。
乘坐福州116路公交车,含光7:20便到达了公司附近的福州综合保税区公交站。步行到综合保税区外的十字路口,刚好遭遇一个36秒钟的红灯,也正是因为如此偶然的缘故,含光干脆蹲在人行道和绿化带之间的树荫下,耐心地等待绿灯,却意外发现绿化带脚下紧挨着红绿灯路口的地方,隐约是一具动物的尸骸,烈日曝晒的水泥地上已经被烤扁成“腊肉”,仔细辨别后竟是一具爬满蚂蚁的长蛇尸身,却不知被谁在何时用何种方式遗弃于此?福州综合保税区地处乡郊,多数上班族喜欢用代步工具,十字路口上的人流量向来不如车流量来得大。地广人稀的乡下没什么文明城市检查,就连环卫叔叔阿姨平时也不常光顾这个地方。此时距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含光环顾四下无人,便恭敬地在蛇身前打了个双手合十,赶在交通信号灯转绿之前。
从十字路口到公司还有8分钟的脚程,路上,含光一直在冥想……回想起前不久和广善师太一起去深山老林里放生活蛇。又回忆起前不久在微信上看到一篇名为《口述:杀蛇的惨烈果报》的文章,文章的核心思想认为:蛇不但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而且嗔恨心和报复心极重,多数时候杀蛇会出现惨烈的现世恶报。且从科学角度分析,蛇非但不是什么常规家禽,相反可能和蝙蝠同样对人类有害。由于蛇喜欢在深山老林里蜷缩爬行,鳞甲里更容易钻入一些寄生虫类,一旦被人类误食,极易诱发相关疾病。此时在含光看来,无论杀蛇吃蛇,都是不应当被社会提倡的。
细思极恐。含光感叹一条鲜活生命不知缘由的逝去,更不忍心任凭它风吹日晒雨淋蚁蚀,最后甚至被环卫工人冷漠地扫进垃圾堆。含光很快想到,要将悲悯付诸实践:曝尸荒野太凄凉,若能就近找个土地将这死蛇安葬,再念上几句菩萨心咒为其超度,于自己内心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到了公司以后,含光先是找到木工房。和木工房的同事小蔡有一番对话:
“你们这儿有铁锹吗?就是用来铲土的那个。”含光问道。
“有啊。”说罢,小蔡先是指向木工房的一个角落,然后自己又朝着铁锹的方向走了两步,意在把含光指引过去。
含光走了过去,发现是两把齐肩高的大铁锹,貌似还比较满意,便开口又问小蔡:“这铁锹我下午5点下班的时候借来用,大概一个小时左右还回来,这样可以吗?”
小蔡有些为难地回复道:“这……就没办法。等你还回来我们这儿都下班了。最近公司都是淡季,晚上木工房都没有人加班。”
……
虽说在木工房这里吃到了“闭门羹”,但含光并未放弃,陆路不通走水路,出了门便直奔保安室而去。木工房的确准时下班,但保安室却可以白夜连班。保安室里值班的老方头,是位踏实宽厚的老员工,他和含光的对话如下:
“我想找把铁锹,就是用来铲土的那个。”含光问道。
“铁锹没有啊。这里只有那个锄头。”老方头回答道。
从未干过农活的含光甚至分不清锄头和镐头究竟长啥样?只是缕清了思绪继续问道:“保安室旁边的荒地上不是有种蔬菜吗?就是想借把刨土的工具,最好也不要太长。”
“那我这旁边有把小的,倒是可以借你用!”老方头说着,便走到保安室外边的菜地边上,顺手取来一把鹤嘴锄,放到保安室门背后靠墙的地方,对含光继续说道:“这个锄头就放在门背后这里,你下班了就可以过来拿,用完还是放回这里就可以了。”
含光见这鹤嘴锄大约就一米长,轻便到不能再满意了。福州夏日的太阳6:30才会落山,5点多下班后的室外依然笼罩在夕阳的余威之下,此时右手抓着鹤嘴锄,左手还能撑起遮阳伞,已经算是劳动之外难得的惬意。想到这里,含光没有回答,只是心领神会地还老方头一个微笑,便匆匆忙忙回了办公室去。
离上班时间还有20分钟,含光吹着办公室的低温空调,又冷静下来想了想:一来刨个小坑安葬蛇固然不是什么难事,但十字路口附近的荒地自己确实不熟,万一碰上行人非但尴尬甚至可能被劝导;二来自己只是个半吊子学佛居士,如何给小动物做超度,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含光想起了上次和自己一起放生过活蛇的广善师太,便发了个微信过去问道:“今天早上在路边看到一条蛇,干掉的尸体,不知道被谁遗弃在路边,还有很多蚂蚁爬在上面。这个蛇的尸体要怎么处理比较好?”
“把它埋掉,把它埋掉。”广善回复道,随即第二条消息又发了个微信表情,上面是四个红色汉字“佛佑吉祥”。
“好的好的。”含光虽然嘴里这么回复,但一来害怕蛇的尸体会在白天被环卫工扫走,二来仍然反复琢磨着自己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给蛇安葬并做超度的计划暂时搁置一边,含光又开启了一上午工作的忙碌。忙碌的时光显得充实而愉快,眨眼功夫已经到了中午。吃过便饭以后,含光还剩半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便稍微浏览了下微信消息,发现福州义工团队的负责人黄朝耕队长发来一个微信相册,是义工团队在鼓山涌泉寺浴佛(佛教徒用水或湿布清洗佛像和寺院建筑)的剪影,里面塞满含光的摄影作品。早早吃过午饭的含光独自一人倚坐在关灯的休息室里,相册里播放的幻灯片一张接着一张,画面引人入胜,令人回味无穷!手机屏幕前的含光有些不能自已,有些骄傲,抑或有些自恋,只有嘴上始终保持着成年人的克制,不敢打破这午休时光难得的片刻宁静~
“那鱼,埋了没有埋了没有?那个居士,大居士。”广善发来语音消息,这也是含光今天下午的第一条微信。广善师太今年66岁了,没怎么读过书,操一口浓烈的四川话。含光大都不敢将这微信语音直接转换成文字,土生土长的川音实在不能用手机芯片直译成普通话,而且只要工作不忙,含光每次都会找个僻静的角落,耐心点开并意会她的微信语音。
“什么?为什么要买鱼?”含光丈二和尚般地问道。
“我弄错了。那是蛇哈,蛇,我说蛇把它埋掉。我又弄错了是鱼。那个蛇你埋了没有那个蛇?”广善回复道。
“还没有,我现在还在上班。等下班了去找那个蛇的尸体。”含光用文字微信回复道。
“你下班了,那边没有了,那扫地的人都扫掉了。你当时把它弄到旁,放到旁边,放到旁边去,放到旁边去,不埋就放到旁边也行,放到旁边那念念往生咒,念念阿弥陀佛也行,你放到把它放到旁边去,那样的很难看,那念念往生咒,那念阿弥陀佛也可以,等你下班了,会不会再被那车子(此处指代垃圾车)那个扫地的人扫走了,回去怎么样了,回去?”广善有些担心,又有些埋怨。
“我今天下班再去看看,在一个不容易发现的路边。不知道有没有被扫走。没有仔细凑近看还看不出来是蛇的尸体。”含光用文字微信解释道。
“那你要去看一下,要是有在有在把它,要是有在,那你把它拿拿到我这边来,我要念念经把它埋掉也可以,好吗?有在你把它,你拐拐拐到我这里来,我来念念经把它埋掉,在我这里好吗?”此处笔者在保留原汁原味川音的基础上,再次意译了广善的微信语音原话。
毫无疑问,广善提出了一个另辟蹊径的好办法。在A方案可行性不足的前提下,含光果断采纳了广善的建议,决定实行B方案。
“可以啊可以啊。那我下班带过去找你,如果能找到的话。”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含光如释重负地说道。
聊到这里,尘埃落定。时间还不到下午3点,这个工作日的下午并不忙碌,含光简单处理完手上的工作,没有多余的事情,便在微信里和另一位湖南衡山(传说中的南岳衡山)的女佛教徒,聊起了当地一座并不知名的乡间寺院。
“有时间吗?有时间咱们就聊一下衡阳古城寺吧?”含光微信问道。
大概是工作在忙,这位名叫罗京的女佛教徒并没有回应。含光也没闲着,又打开微信浮窗,翻看起自己之前收集起来的一些文章。含光点开来自公众号“青年文摘”一篇标题为《恭喜!官宣结婚!全网最甜CP,竟然是他俩……》的文章,里面依次介绍了:河南许昌一对异地两年的军人情侣终于赶在七夕前领证、数对耄耋老人历尽沧桑却依旧赤诚纯真的爱情、不会游泳的丈夫奋不顾身跳入洪流中营救落水妻子、一位从小面部烧伤毁容却依旧积极向上的山区女孩通过相亲意外邂逅一段难能可贵的姻缘…然而种种美妙的爱情幻象,对于年方28且没有什么恋爱经验的含光来说,依旧是可望而不可即。
文章大概是读到了此时,微信聊天这端,含光收到了湖南衡山这位名叫罗京的女佛友非常礼貌的回应:“有时间的。”“师兄,你在忙吗?”
“我不忙,你说。”含光回复道。
“据衡南县的一些县志记载,古城寺原名兴化寺,是明代建寺院,后来移建到清泉山上才更名叫古城寺。之前香火还比较旺盛。后来文化大革命时期,寺院遭到严重破坏,连佛像都被搬走了,只留下几间破烂的房子,基本上就是荒废了。”罗京简单描述起古城寺的兴衰。
含光感受着历史的沧桑巨变,心中难免有些沉重。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此时有些不知所言,最终也只憋出一句不卑不亢的圆场话来:“大概明白了,现在的古城寺是从旧址迁移过来的。”
“是的。就是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但具体从哪里迁移过来的就不知道了,像衡阳这个地方本身就有很多这样的寺庙,因为南岳衡山就在这边。”罗京继续发来微信文字介绍,随后又捎上几张古城寺的现照。照片里的古城寺:山门顶上的瓦楞经过一段时间的风化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野草。从远处一眼望去:差强人意的大雄宝殿、因陋就简的厢房、一对石狮子泛着青苔绿、荒草间杀出一条狭长的水泥路、杂乱的铝棚和简陋的竹棚错落搭建在荒草间。念佛堂几近家徒四壁:最像样也不过门额落款辛丑年的那幅“念佛堂”装裱书法,门两边破旧的红纸对联上写着“乐行菩萨道,喜生菩萨心”,而念佛堂内,斑驳墙面上陈旧的西方三圣(中间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立于佛左,大势至菩萨立于佛右。)画像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一立方大小的粗糙贡桌由再生木材拼凑而成,三四张跪垫又不知是哪位“织席贩履”的巧匠用茅草编织而成。
刚发完古城寺的现照,罗京又发来微信文字:“这些图片就是现在寺院的状况。山门、大雄宝殿、厢房和其他用房,都是在2010年报宗教局批准重建的。为了重建,师父付出了巨大心血,时不时到外面去筹善款。其中有些善款还是师父借来的,因此至今还欠着承包商材料款、工资款等。”
……
含光先是发了个双手合十的微信表情,随后回复以文字:“守得清贫不易。”“我是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人,福州富丽堂皇的寺院看惯了,看到这些还是挺辛酸的。”
罗京似乎感受到了含光话语里的慈悲,也紧接着话题往下说道:“这十多年间,看着师父拿着他之前的照片一对比,好像瞬间老了二三十岁。脸上皱纹明显多了很多,脸色也好苍白,身体也消瘦了很多,师父说自己从120斤直接掉到了80多斤。”“是的,城市里的大寺院真的好好的。不像乡下这些寺院,香客也很少。现在唯一看上去稍微好点的就是大雄宝殿。至于厢房,除了外表装修,内部都没有装修,连最基本的都没有。”“现在寺院的生活用水,都是靠师父从山下面,用扁担一担一担挑上来的。”
话题已经被罗京越聊越沉重,可含光也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在含光看来,与其长期沉浸于一个外部社会矛盾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之中不能自拔,毋宁在动心忍性之中不断强大自己,再伺机实现自己的抱负。任何人,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可能实现境随心转!
时间已是下午5点,含光没有抢点下班,他有意避开下班的同事,更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为蛇做入殓。还是回到罗京的话题,胸怀坦荡的含光试着稳一稳情绪,又学着记者的口吻,向罗京探问新的解题思路:“政府、民宗局……一些机构平时会给予你们支持吗?”
罗京继续真实陈述着古城寺的外来援助状况:“要政府部门扶持像我们这样的乡下小寺院相当困难。政府部门一般要扶持也是一些有名气点的大寺院。再加上要去申请政府的扶持,手续和流程相当麻烦,审批的周期也相当的长。而且大大小小的寺院也非常多,政府部门也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支持。像衡南这座小县城,财政收入又没多少,现在紧迫的民生工程还因为资金问题导致停工。对于我们寺院,估计最多就是土地审批上给予一点支持,也就是审批快点。”
含光的理想很丰满,奈何现实却很骨感。读完罗京这一大段“诉苦”,含光不禁感叹,国家有限的财政收入要兼顾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社会发展仍然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亟待完善。即使自己生在衣食无忧的大城市,也当常常谨记扶贫的道路仍然任重道远。
哀民生之多艰,莫忘世上苦人多。
微信暂且聊到这里,环伺办公室已是四下无人,含光慢悠悠关上电脑,收拾背包。刚走到办公室旁边的茶水间,广善师太便发来微信语音:“现在怎么样啊?找到没有?那个老蛇找到没有老蛇?”
“稍等一下,我现在马上从公司出发。要一会儿时间。”含光在公司茶水间里微信回复道。
“好的好的好的。”广善爽朗回复道。
不同于平时下班赶公交,此时含光不紧不慢地走出办公室,没去保安室,而是直奔福州综合保税区外十字路口的方向。很快,5:20,还是在余晖照射下绿化带旁,人行道上,含光找到了老蛇的干尸,此刻它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含光不知这蛇因何缘故到此,为蛇入殓的想法亦不过是一念思量,此时他先是打开手机微信给广善回复道:“找到了,找到了,我马上带上去。”随后从包里掏出上次去寺庙做义工留下的劳保手套,戴上手套以后,用两手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拾起蛇的干尸。或许得益于8月的充沛阳光和福州盆地的闷热天气,蛇的尸身非但未腐烂,反而干得没有一丝水分,凑近些都能闻到类似香肠夹杂些许臭肉的味道。起早贪黑的蚁群乐此不疲地享用着眼前的美食,任凭含光怎么吹赶,蚂蚁们也不肯退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也许是地球上永恒的法则。大概是曝尸过久,蛇的外观已经模糊,含光也只能猜测,这大概是条通体黑色的长蛇。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多小时,福州夏日的余晖依然强烈地照射在十字路口的绿化带上。含光感到炽热难耐,只能将蛇尸拾至一旁阴凉处的草坪上,以便封装,又伸手去掏背包旁的小网兜里预先置备好的红色塑料袋,无奈袋子太小,蛇身太长。含光顿时有些尴尬,只得临时向综合保税区外的路人求助。先是找到路边一辆开窗的白色小轿车,车主并没有塑料袋,这时综合保税区里,一位身着粉色的妙龄女子骑着一辆粉色电动车,似乎向含光的方向驶来,不等降速的电动车停稳,含光又抬头询问那座上女子,也说没有塑料袋。几乎与此同时,负责综保区业务的顺丰快递三轮车出现在妙龄女子和含光身前。妙龄女子不知前来取件还是寄件,和快递员简要沟通后便骑车驶回了综保区,看样子应该是综保区里的上班族。由于平时工作与顺丰常有业务往来,车上的快递小哥也是老相识,含光顿时计上心来,开门见山便要来一个快递袋,又走回阴凉的草坪上,再次试图封装。所幸快递袋刚好够大,顺利装下蛇颀长的尸身后,给袋子粘上双面胶,总算打包妥当了!含光长舒一口气,恭敬地朝快递车方向默默打出个合掌,又脱下劳保手套放在地上,用刚刚太小的红色塑料袋打包好后,塞回背包旁的小网兜里。在附近没有清洁条件的前提下,含光尽可能不弄脏手,并尽量做到卫生。
现场处理妥当,一切按部就班。含光左手提着尸袋,右手打开掌上公交App,双脚便朝着长柄公交站走去。走到公交站,再查看掌上公交App的实时定位,116路还有3分钟就到。此时含光捋一捋思绪,觉得手上这不透明的快递袋有些扎眼,更怕因此被公交司机劝退。只为能顺利平安地超度掉这条已逝生命,含光也顾不上那么多卫生了,心一铁,尸袋往背包里就是一塞。拉链拉好,再扛起背包,又整整衣裤,116路来了,含光顺利上车。
从长柄开到下坪只有5个公交站的距离。炎炎夏日有些疲惫,含光却也不敢偷睡。坐在公交车上放空自我、发会儿呆,紧绷的灵魂能得到片刻的放松。含光集中起所剩不多的注意力,凝听公交广播报站:“长安村站到了,请带好行李,拉好扶手,准备下车。下一站,下坪,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含光旋即背起背包,走到公交车后门,左手抓稳扶手,右手手机里又响起微信消息,是广善发来两条微信语音,含光没有马上点开,不紧不慢先到站下车。
傍晚寂静的长安村,单向双车道上,偶有机动车呼啸而过。含光站在长安村狭窄的人行道路沿,右耳挨着手机扬声器,听广善发来的两条语音消息:“我煮你的饭了哈,我这个哈,中午那个粉干从四川寄来的粉干很好吃,我们供佛的粉干,中午刚刚好剩一点,我说煮了晚上给你吃,我也吃。”“地瓜粉很好吃,地瓜粉,嘿嘿,是从四川寄过来的,到我这里来吃,今天煮的很好吃。”每当遇见心地善良的人,广善总显得热情洋溢,忙里忙外的她像个老小孩,倒也能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福州马尾亭江镇,骄阳似火的8月份,傍晚6点的长安村,夕阳收起锋芒,天微亮。此时长安庙正门已闭,轻车熟路的含光直奔后门,后门却也从里面关着。含光对着窗口一声吆喝,广善马上有了回应,并从寺庙远处赶来开了门。含光是庙里的老熟人了,进去没太多客气,先把背包安放在靠门的桌子上,随即取出手套和尸袋,只等广善也去庙里取来锄头后,两人经过简单商议,决定紧赶在太阳下山天黑之前,先将蛇就近安葬在百米外的后山,随后再返回庙里吃饭。
含光左手拿着手套和尸袋,右手倒握锄头,走一小段上坡山路,权当年轻人给自己锻炼体力。广善在前面带路,含光紧跟着,不一会儿便走出村庄,走进后山。后山道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广善要过含光右手的锄头,又走两步,走到一块方形露天水泥地的角落,对着一旁空余的土地,一锄一锄很有节奏地刨起来,刨起的净是干燥的土粒,倒也是近期干旱的真实写照。这边厢含光打开红色塑料袋,戴上劳保手套,小心翼翼地撕开快递袋,稳稳取出蛇的尸身,看上去依旧完好无损。没过多久,广善这边的小坑貌似也已经刨好。
“需要再刨深一点吗?这条蛇看上去还挺大的。”含光问道。
“可以了可以了。你直接放进来刚好够大。”广善回答道。
含光顺势将蛇尸平稳安放在坑内合适的位置,然后走到一边。广善随即舞动铁锄,三下五除二,入土为安。蛇消失在视野中,贫瘠的土地看上去和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安葬正式结束,超度正式开始。广善念经,有口有心,此时她口中念念有词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
广善的语速虽然很快,但念经超度仪式仍然持续了好几分钟。含光手里暂时没其他事,便好奇走到边上的一块大理石碑前,根据碑文记载,方才知道这后山深处其实是座公园,由来自当地的一对陈姓华侨夫妇捐资二十万于2003年筹建,叫景怡公园,石碑上美其名曰健身公园,意在为增强家乡人民体质贡献一份力量。只不过长安村也是马尾区(福州市下辖六区当中唯一的郊区,乡村经济发展相对落后,也因此近年来大批原住民前往海外发展谋生。)有名的侨乡,青壮年大都外出谋生,村中平日以农民工和留守老人居多,大概也没多少村民常来此休闲健身。石碑旁便是景怡公园小巧玲珑的山门,从山门外往里看,公园里显得清丽而寂静。时间已经不早,含光并未沉醉此间,他回头收拾下两个袋子,又悄然走到广善背后,无言却肃立合掌朝前。广善口里的悼词接近尾声,两人一同为这逝去已久的生命祈祷祝福,惟愿枉死的蛇魂得到安息。愿它摒弃嗔恨,离苦得乐,心生善念,往生极乐。
超度仪式结束,广善将大铁锄往肩上一扛,扭头准备回庙里去。含光将两个袋子攥在手里,也跟着广善一起下山。广善扛锄头的样子相当老练,活脱脱像当地有经验的农民。含光路过一栋居民楼的楼下,沿墙根找到一个黑色垃圾桶,将两个袋子和劳保手套依次扔了进去,回头继续追上广善。傍晚,村道边的露台上站着三五个安闲的老人,和广善打个照面,简单寒暄下吃饭没有?到了长安庙后门,广善意犹未尽地说:“这条蛇挺长的,活着的时候有一斤多。看起来晒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被谁遗弃在路边。”含光虽没怎么接触过蛇,却也佩服广善的眼力。
广善先打开掩着的门,两人依次走进庙里。含光急需洗手,广善就近拾起一包开口的洗衣粉,对着含光两掌间抖出一小撮,又指引含光到庙旁一处洗衣台去洗手。手洗干净了,含光轻车熟路地走进庙里的厨房。广善提前吃过饭了,正在准备含光的晚饭,她先是从冰箱里拿出一大袋咸菜干,让含光带回家放冰箱吃。含光有些半推半就,但广善解释说咸菜干是附近村民给的,自己已经吃腻,刚好给含光带回去吃,含光这才恭敬不如从命地收下了。只不过含光给菜干又套了层塑料袋,这才敢往背包里塞。广善又从冷藏室里拿出一袋空心菜,说也是附近村民种的,味道很不错,现煮拌点麻油,也算是人间美味!含光的晚饭业已就绪:广善先从电饭锅里取出整碗已经温热的地瓜粉干,往含光饭碗里一扣,随后打开一旁的菜罩,取出提前制备好的酱卤香菇,往含光饭碗里一倒就是七八片。
“哦没事,我平时不怎么吃香菇。”含光有些盛情难却地表示婉拒。
“你平时吃得惯咸吗?”广善一边收起酱卤香菇,一边关心地问道。
“家里平时都吃的比较清淡。不过我知道你们四川那边平时都吃的比较重口对吧?”含光也试探性地询问广善的饮食习惯。
“对的对的。我们吃的都比较咸。”广善回答说。
说罢,广善将拌好的麻油空心菜倒入含光碗里,此时主食配菜俱全,含光就着筷子一拌,瞬间就是碗可口的素食:红薯粉能满足果腹的基本需求、酱卤香菇稍咸却腌制入味、植物纤维紧致充盈的细嫩农家空心菜嚼起来和“大棚种植”有明显不同、而香味缭绕的麻油却最终给予了这碗粉干灵魂。
含光专心吃着,这边广善又询问起含光的家境。原来含光家里虽不算殷实,却也没有任何负债,百来万的现金流存款,在福州这种二线城市倒也称得上中产阶级家庭。含光自己大学毕业6年了,刚毕业时开销还有些奢侈,近几年回乡工作,吃住在家里倒也节省了不少开支,随着收入逐渐增长,消费也越来越理性,除了热衷慈善和布施,并没有其他大的开销。作为一名生活在二线城市的在家单身青年,含光这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没有日常琐事和柴米油盐的烦恼,存款和同龄人相比也还算过得去。相识虽不过半年时间,含光对广善也称得上推心置腹。一阵关切的盘问下来,含光却猛然觉得自己无意中透露了不少隐私,赶忙要求广善守口如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广善一口应承保密,一方面对含光家庭的经营状况表示认可,另一方面亦感叹疫情环境下人们谋生不易,说这两年当地也不乏有来集资借款的,但大都肉包打狗有去无回。
和中国佛教史上另外两位喜欢闷在书斋里头琢磨佛学且淡泊名利的李姓高僧大德不同(弘一法师为了一心研究律宗谢绝任何寺院管理职务、年少有为的界诠法师为了精研佛法长期摒弃虚名),贤友(佛教徒相互间的敬称)们眼中的广善(属猴的)现年66岁,有着那一代人平均的初中文化程度,30多年前嫁到福建南平地区,不知何故带了两个幼儿到福州,后来在福州成家了。又不知何故在2020年选择了出家。由于年龄原因,花甲之年的她辗转八闽大地多座禅林,才最终被福州旗山万佛寺的方丈广霖法师所收留,争强好胜的男性化性格在僧团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是特立独行,在上述性格的影响下,命运最终将她安排在了长安庙,她孑然一身,成为这里唯一的僧人……
广善,她是一位闲不住的老好人,是走街串巷的义工菩萨,是利益众生却又大智若愚的活佛济公……作为福州市佛教义工协会的发起人之一,她是以老小孩的赤子之情,为芸芸众生操碎了心。唯有义工协会里和广善共事过的那些贤友们,都真心希望这位行侠仗义的老者不再漂泊。
言归正传,广善了解完含光的家境,而这似乎还只是铺垫。这位喜欢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四川人,这位刚刚出家三年的僧人,像一位尘缘和佛缘间的引渡人,静静坐在含光正对面的餐桌位置上,热情问道:“你谈(女)朋友了吗?”
含光没有任何肢体反应,他只是埋头继续享用眼前可口的晚餐,很平静地说:“没有了,没有谈朋友…”
原来广善要给含光物色的女孩叫刘文秀,身高一米六上下,大含光一两岁,东北人。刘文秀从小笃信佛教,还因此扬言要出家,碍于其是家中独女,父母并不同意。父母想来女儿此事蹊跷,又找来村里的算命先生一算,怎奈算命先生的说法更加出人意料,说这女孩儿36岁时必然发达,但无论此后人生如何顺利,又必然会在56岁那年出家…时光荏苒,而今女孩儿已将近30岁,在北京一家私立教培机构当老师,月入过万。不知什么因缘巧合,几年前广善去福建南少林寺做义工时认识了同为义工的刘文秀,二人至今交往甚密,倒也称得上忘年交。刘文秀还告诉广善:这两年受疫情影响,班上上课的孩子越来越少。不过自己很喜欢福建的气候,未来很期待来福州这一带发展。
了解到这里,含光愈发感到这女孩儿的身世不可思议,又问道:“你们几年前在莆田南少林做义工的时候认识的,那今年你还有见过她吗?”
广善肯定地答道:“有啊。她今年过年的时候还来我这里。她身高差不多,但是身材看起来可以,倒不像是个平常吃素的人。”
“你们要先沟通一下吗?”广善又很热情地撮合道。
“哦不用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得赶着先回去了。”含光下意识礼貌地婉拒道,又抬腕看看表,果然已经将近晚上7点。今天的入殓工作顺利,临走前,含光又朝墙边的菩萨神位礼敬三拜,便和广善挥手道别。
此时夜色已经不早,从长安村驶回君竹路的末班公交车已经没剩几辆。感情多次受挫的含光显然已经不想再跪舔,更不想以一种唐突的方式出现在一个女孩的生命中。与其跟风当下流行的快餐式爱情,含光更愿意用一生时间去细水长流地温暖一个人。
返程路上,新换的116路公交车稳定性远不如老式车厢,车轮带动整节车厢伴随着并不平坦的国道一路颠簸。含光既不能平稳地看手机,又不能安稳地小憩,只能暂时放空自我,空荡的车厢伴随着身体一起上下窜动,腹中的食物伴随着肠胃一起上下翻涌。巨大的颠簸使得含光这一路上都保持清醒,直到公交车开到了君竹路。
从公交车站步行到家楼下,含光先是绕着自家楼下的商业街草草逛了一圈,随后便赶忙回到家中,扑面而来的唠叨话语,是操持家务的老母亲对爱的奉献。作为儿子的含光被唠叨的幸福包裹着,冲个澡能洗去这一天的汗水和疲惫,无奈刷个牙胸前又是豆粒大的汗珠。洗漱之后,含光懒洋洋地卧在床上,静静浏览着下班这几个小时手机所有的未读消息。
大约晚上9点钟的时候,罗京又发来微信问候:“李师兄,休息了吗?”
由于早先没有回复罗京的“诉苦”,此时亦是出于礼貌,含光便简述了自己这一天的历程:“抱歉,今天上班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一条蛇的尸体,看上去是个干尸,不知道被谁曝尸荒野的。上班的时候就联系了附近的寺院,约好下班的时候我找个袋子把那个蛇的尸体装了,送到寺院做了个简单的超度,然后把那个蛇在后山埋了。”“所以今天下班以后的时间,我都一直在忙这个事情。”
“哦!李师兄,好有爱心!”罗京随喜赞叹道。
对于旁人的赞叹,含光显得异常平静,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听从内心的声音并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此时他非但没有居功自傲,反而苦口婆心地劝导:“蛇是嗔恨心很重的众生,也是很有灵性的众生。很多杀过蛇的人都会有报应,而且因为蛇的嗔恨心重,很多都是现世现报。我也只是做了很小的事情,希望以后人跟蛇的关系能够改善。但前提是人对蛇少一些无谓的伤害,蛇对人自然就少一些嗔恨心和报复心。”
此时,含光又将前不久看到的那篇名为《口述:杀蛇的惨烈果报》的微信文章转发给了罗京,建议她有兴趣有时间可以看看。
罗京对含光的说法表示接受和赞同,并继续赞叹,说道:“是的,蛇真的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李师兄今天看到蛇,能帮做超度是非常好的。祈愿佛菩萨加持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蛇也是菩萨。心里有菩萨的人就会觉得看到什么都是菩萨。”含光继续分享自己的心得体会。
“是的,阿弥陀佛。”罗京恭敬回复道,紧接着又用微信表情打出3个合掌。
……
夜色渐深,睡意已浓。此时已是夜里10点多,向来没有熬夜习惯的含光,独自卧床发呆出神,睡眼朦胧间,却偶然回忆起一件事情: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末,自己去市区于山脚下的越洋图书城看《地藏经》时,路过于山脚下一段狭长的小街,街上正在举办相亲会,来往的家长络绎不绝,含光在小街上小步慢行,却看到身前一位硬朗的山地车骑行者,背上的骑行服就印着“莆田南少林”字样。
含光在相亲会上偶遇“南少林”,而广善师太和这名叫刘文秀的女孩也相识于南少林。两者若非巧合,那是否就是命中注定的金玉良缘?含光似乎恍然大悟,兴奋地猛然一拍床板!往事历历在目,如梦如幻如真。
在经历过短暂的兴奋后,含光渐渐回归平静。只因自从信佛之后,含光愈发相信缘分,它应该尽力争取,而无需刻意制造。倘若二人注定有缘,日后必然相遇相识。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想到这里,含光愈发坦然,带着一天的思绪和疲惫,悄然入睡。
而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到这里也就全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