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火塘北方的炕,都是让人温暖的场地。
南方的火塘有不同的风格。
这些年在湘渝贵交界地走得多。大山深处少有空阔之地,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比较窄小,或依山或傍水。相比于这些并不宽敞的木屋子,火塘却修得大气。山民们大都是少数民族,他们用火塘做饭、取暖,还在火塘边举行祭祀之类的仪式。火塘建在房子的中间,方便山民们举行仪式。把木柴架在火塘里,烧出旺旺的火苗,山民围着火塘坐着唱歌,或转着跳舞。
对于山民,火塘里蕴含着生存、生活以及生命的意义。
我的家乡麻子冲,地处湘中山村。
在这里火塘叫做“炉子屋”或“地炉子”。火塘大都窄小,一面靠墙壁,三面可坐人。火塘与灶台相邻,两者共用一个贮存柴草的角落。两者有约定俗成的分工,灶上砌了两个大铁锅,一个煮饭,一个炒菜,铁锅中间嵌了一个铁“瓮坛”用以热水。一年四季,火塘都有烧茶、炖(煮)菜的职能。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麻子冲的火塘很少有炖肉的机会,大都是煮红薯、炖萝卜。“狗肉不上灶”,偶尔见到狗肉等一些非正统的荤菜在火塘上炖。
火塘上有两样标配的物件。一个是铁制的火钳,用于夹取柴草以及拨弄燃着的柴草。农村小孩五六岁就要做家务,最简单的家务活就是在火塘和灶台烧火。烧火好像是一个极简单的事,但小孩子常烧不旺。这时,大人就停下切猪菜等手中的活,接过火钳,拨弄几下火塘,用竹子做的吹火筒在火的中心吹几下。这样,火苗就腾起来了。还不忘把烧火的诀窍告诉孩子,“火要空心,人要聪明”。空气流通,柴草才燃烧得旺,这应该是最早学到的自然科学常识。
另一个是梭筒钩。梭筒钩结构简单。檩子上挂一个铁筒(也有的是竹筒),简里套一个细长且下端带钩的铁棍,一块铁板一端连在铁筒上另一端卡住铁棍。拨动铁板让梭筒钩梭上梭下,灵巧地控制铁钩上所挂的茶壶、炉锅的高低。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里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住社员家,与社员搭伙,随社员一起出集体工学做农活,收工后学喂猪学做饭。知识青年大都聪明,很多农活都能轻松地学会,但就是抱怨“梭筒钩最不听话”。
我的一个女同事芸,说过她亲历的一件囧事。芸家住县城,小学到高中都在县城就读。芸享受到了一种特殊待遇而免去了上山下乡,因此没有受过“梭筒钩使用技巧”的培训。十八岁,高中刚毕业--那时是年底为毕业季,和班上一个叫帅的男孩子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帅的家在湘中西部山冲,距麻子冲不远。腊月底,帅接芸去他家过年,这是芸第一次见准公公婆婆。准婆婆对芸的第一印象很好,大年三十下午便忙上忙下准备年饭。年饭本就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何况这一年有新人加入。所以,必须装装门面,不能让城里女孩子觉得农村寒碜。这餐年饭的丰盛程度是帅十八岁经历之最,也是当年村子里之最,芸说这是婚后帅告诉她的。
芸也非常乖巧,主动打下手往灶里火塘里添柴火。梭筒钩挂着炉锅,炉锅里的汤沸腾了,“朴哧朴哧”往外冒出猪骨头胶原蛋白质的肉香和萝卜纤维素的清香。芸问公婆咋办,公婆说“你把炉锅梭上去一些吧”。芸小心奕奕地操作。突然,“嘭”的一声,炉锅掉到了火塘里,接着“嗞,嗞”几声,萝卜连汤带肉几乎全部倾在火塘里,浇灭了大半个火塘。芸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公婆嘴里说“没事没事”,但脸拉得老长老长。“除夕的火,十五的灯”,除夕之夜,打翻了炉锅,浇灭了火塘,那是不祥之兆。初一吃了早餐,公婆便打发芸回家了。后来也是千般阻挠、万盘干涉帅和芸的恋爱。幸儿帅和芸爱得坚定,有情人才终成眷属。
这故事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些年,农村普遍贫穷,与麻子冲相比,帅所在山村尤盛。即使在麻子冲,猪骨头炖萝卜,既是主家难得的开荤,还是火塘难得的开荤。湘中地区有一日早中晚三餐的饮食习惯,但麻子冲大部分家庭因食物贫乏支撑不了这个习惯。不吃早餐,还要做得让别人觉得你家是吃了早餐的。天刚露出鱼肚白,主妇就会起床,把火塘烧起来,并且还是选还没干好的湿柴来烧。家家炊烟袅袅,那景象似水墨画,美,但美得让人心酸。劳动力们出早工,见面互相问一句“吃了吗”,回答一句“吃了”。麻子冲人,乐观,爱脸面,大家心照不宣。
冬天,北方人在炕上唠嗑,麻子冲人在火塘边话家常。
乡村的冬夜,北风一阵一阵地吹,吹过屋场后的松树时,响起一阵一阵“嗖嗖”的哨声,哨声使人惊悚。前阵风过,后阵没来,没有灯火星光,没有虫鸣鸟叫,这夜就突然被冻住了。
一家人便围炉烤火。火塘里架起木柴,木柴上燃起腾腾的火苗,这种火苗能很快使人温暖。温暖的感受不仅来源于肉体的体验,更来源于家人间亲情的体验,这种体验能冲淡饥饿对人的侵蚀。乡村孩子的学前教育是在火塘边完成的,家人都是启蒙老师。
火塘背风一侧,爷爷坐在坐桶里(用木板做的弧形坐椅)抽旱烟,孙儿们争着往水烟壶嘴里添烟丝。“黄鸡婆,尾巴拖,三岁娃娃会唱歌,不是爷娘告诉的,自己聪明学的歌”,奶奶和孙女拍着手,唱着童谣。母亲坐在一旁纳着鞋底,嘴里不时细声细语和父亲说几句话。父亲用小木棍做笔,把火塘灰当纸,教孩子学会用横竖撇捺组成汉字。哥哥姐姐扳手指,或数小木棍,教弟弟妹学习算术。
兄弟姐妹们常常企望着惊喜,那就是父亲添加木柴时“意外”地在火塘灰里翻出某种物件——用报纸包着的一个红薯或一个螃蟹。撕去报纸,诱人的焦黄,诱人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
一天中最后一次欢乐时刻也是在火塘边。二更时分,父亲拿来一个大木盆放在火塘边。取下梭简钩上的泥茶壶,滚烫的水倒进盆子里,再兑些凉水,并不时试着水的温度。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招呼孩子们围拢到木盆边。大家脱了鞋袜,把脚伸进盆子里。一盆子的小脚掌互相摩擦,自己的左脚右脚交替摩擦。有时哥哥故意去踩一下妹妹的脚,妹妹夸张地惊叫一声,脚在盆里蹬一下,溅起的水珠落在火塘里,火塘里便冒起了水汽。闹了一阵后,母亲将这些红红的脚掌一一捞出,从脚底到脚背认真地擦洗一遍,再用毛巾擦干。父亲一个个抱起来送到床上。
三十多年后,我的老姐们只要聚在一起,总是和我说这些过往情节。我的记忆和她们叙说有些不同,记忆里没有父亲母亲影像,他们的角色是由哥哥姐姐们担当。
近四十年,湘中农村日新月异。麻子冲,哥哥的房子先是由泥草房变成砖瓦房,然后又变成楼房,五年前定型为别墅式样的平房。房内有空调,有电热水器,有自动跟拍的监控摄像头,在追赶城里人的进程中丢弃了许多的乡村物品和习俗,但火塘不曾舍弃,也不忍舍弃。
平房子分正房和偏房,火塘在正房侧面的偏房里。冬春两季,每次回家,我都习惯于在火塘边坐一会,陪哥嫂唠唠家常。有时,上下屋场差不多同龄的王三堂客、李四猫公见我回了,也来坐一会,翻翻古,说说过往的事。坐了一阵,梭筒钩上茶壶里水开了--也不记得哪一年泥茶壶换成了铝合金茶壶。嫂嫂从梭简钩上取下茶壶,用滚烫的开水冲泡出几杯熏茶,双手端着递过来,我们恭敬地接了。一会后,趁着还有五六十度的温度喝下去,从嘴一直暖到胃,木柴火烤着的体表也从脚暖到头顶。
喝茶聊天时常抬眼望望火塘上方,檩子上懒散地垂着几条防鼠的猫公刺,猫公刺下面挂着一排排的熏鱼熏肉。这画面,现在家家都有,千篇一律,却是那年代麻子冲人的向往,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日子,麻子冲人觉得这一生已经是功德圆满了。
每年女儿也随我回几趟麻子冲,每次回去也喜欢在火塘边坐。黑的、白的柴草灰落在头上,特别爱干净的女儿倒也不嫌弃。喜欢用火钳夹起杉树叶送到火塘里,听那“劈劈啪啪”的声音;喜欢用火钳从红红的火塘灰里翻出红薯,拍去灰,撕去皮,放纵味蕾的享受;喜欢请伯母从梭简钩上取下黑不溜秋的熏肉,烹出美味佳肴。
今年春节,哥说,在广州工作的女儿女婿要他改建一下偏房,将火塘改成无烟无尘的壁炉。我女儿听了有些失落,说“我们以后回来怎么烤火呢?”
女儿的话先是让我意外,然后颇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