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邢星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临终前的情景。
白雪乱舞,时节又是寒冬腊月。今年也是孑然一身。“爸爸妈妈,这个年怕是熬不过去了。我终于熬不住了啊......”年迈的邢星静卧在老家的旧炕上。在这里,他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如今,岁月和煎熬也要将他推下悬崖。身下的薪柴烧的劈啪作响,窗外的乱雪砸的玻璃窸窸窣窣。炕渐渐失去温度,火苗如他迟暮的生命般消散。邢星苍老的、满是泥土与褶皱的脸上却久违地有了一丝欣喜。
“我终于能来陪你了......你等很久了吧......”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他轻轻地闭上眼。手上握着的那枚早已褪色的u盘也掉在了床边。
不知何人为他的炕洞里添了一把柴禾,是他那早已离开的妻子儿女吗?可寒风并没进来,那人是如何进来的?也许是贼吧。温暖融化了邢星的一切疑问。可谁人知道,这个可怜的老头子,也曾是名震一时的前沿物理学家呢?
“你果然在这里。”那贼人一屁股坐在邢星的枕头旁。
邢星用尽全身力气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这一瞬间,邢星的脑海中浮现出他那闪烁却破碎的一生。
“不欢迎一下我么,邢星。我可是废了好大劲才来你们学校的。”
高中的课间,是青春爆发前的每次停息。停息下,一个满脸麻子的转校生走到邢星身边,一屁股坐在他的课桌上。
“这么任性,叔叔跟阿姨又操了不少心吧,王童。”
“这有什么,在哪里不都一样,”王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邢星桌上的杂物,“还是这么粗心,你啊,真没变。”
“你也是,还是这么烦人。”
18年前,医院内的两声啼哭,告知着这个宇宙,两个男孩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两位父亲在医院的楼道里喜极而泣。两位母亲也在为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们而幸福着,即便她们已经虚脱,几近昏迷。
两家人住的极近,两家的孩子又是同一天诞生,再加上住院时的互帮互助,双方自然是交了要好。
一个孩子叫邢星,一个孩子叫王童。两个孩子也同样的要好。
“我们已经在一起打了18年了,你还想和我分出个胜负么?”邢星夺回了王童玩弄着的他的钢笔。
上课铃声伴着王童背后翻涌的人海敲响。王童放下邢星的那根英雄钢笔,窗帘徐徐鼓起,反射的光芒画出他的面孔。
“难道你已经不想征服世界了吗?”王童敲了敲邢星的脑袋。
“幼稚。”
邢星农村的老家有一栋小院子,不大,但上面有星星,下面有老树和几畦菜地,夏日里尽可以听蝉鸣,赏月夜。
年幼的邢星就和王童拿着树枝子满院子地跑,互相钻研招式。
“看我的无敌剑法!”王童率先发起攻击。
“你这个不行,看我的圣剑斩击!”
两个孩子玩累了,就躺在土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邢星,你的名字和星星一样哎!”
“嗯,但是我觉得你更像星星。”
“为什么?”
“一脸的星星啊。”邢星噗嗤地笑出了声。王童站了起来。
“征服宇宙的第一步,就是先打败你这个烦人的星星!”王童一个大跨步压到邢星身上。
“啊啊啊!”
月色弹在孩子们翻起的尘土上,像是下了一场银色的雨。
中考后,一条两名初中生以同样的分数并列第一考入的一条新闻登上了报纸。一个学生叫邢星,一个学生叫王童。一个回了老家的高中,一个去了省城的高中。
去了省城的王童总觉得生活里失去了什么。夜晚,他抬头,却是阴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你要去哪里?不带我在高中转一转吗?”午休时,王童叫住了匆忙离去的邢星。
“抱歉,没有时间,社团活动......天文社。”邢星匆匆走开了,他有些害羞,但又不知道为何会害羞。可能这对他来说,是一份幼稚的差事吧。
王童嘴角微微勾了勾。
王童加入了话剧社,那里可以让他夸张与青春的天赋舒展开。
邢星看着王童每天念叨着“生命啊”“欲望啊”“无畏啊”的句子,倒觉得这才像真正的他。
“邢星,可以陪我练练台本吗?”一沓子白纸摆在邢星的面前。
“好吧。”
“抛弃时间的人,时间也会抛弃他!”
“这句话,总感觉在哪里听过。”
“那当然,毕竟这是莎翁的台词。”
“你平时的语气也变得很话剧了。”
王童嘿嘿地笑了笑。
邢星没有笑,直到他看到王童穿着一身帅气的话剧服,站在艺术节舞台上诵读的一瞬间,他笑出了声。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夜,两个孩子拿着树枝剑指宇宙的画面。
毕业之际,王童的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枚深红色的u盘。
“邢星,高考结束,我应该是要去国外了,”他把u盘塞进邢星的衣服兜里,“这里面是我这几年拍的星空的照片和我的话剧演出。你可要好好保存啊。”
邢星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地握着它。它还留有离别的余温。
“目前,官方已经确定因极限粒子对撞实验失败爆炸导致的伤亡人数为67人,受伤1人,归国博士王博也在这次爆炸中丧生......”
住院部的病床上,邢星依然在昏迷之中,还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这次实验,作为项目组组长的邢星足足准备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的与回国后的王童一同工作,在一次高速粒子对撞中发现了能量信息记录空间。这是类似于微型黑洞般的存在。这无疑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全息宇宙模型的猜想。宇宙的二维数据投射在宇宙中,呈现出三维的影像,而当粒子对撞的能量足够时,能在三维宇宙中产生微小的二维信息区。
也就是说,在这个区域内,包含了整个宇宙!按天数来计算的话,宇宙就犹如切片一般,被分成了五万亿分之一!
“邢星!如果我们能再现这次现象!我们,我们的发现,足以改变整个世界!”
王童抓着邢星的胳膊,高呼着。
“是啊,是啊。”邢星也看到了那一瞬间的能量回溯,无数个x粒子突然闪烁出异样的闪光,和天上的星光照射到他眼里似的。那是过去的光,也是未来的光。
“那简直和,那天晚上的星光一样啊!我们发现了二维的星星!”
王童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他脸上的麻子也在颤抖,像无数颗旋转的星星。
可是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在指责他,在辱骂他。实验数据全部在爆炸中消失,就连自己的最好的朋友也在爆炸中变成了灰烬。
邢星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他做了什么?他只是在实验开始前按下了装置启动按钮。然而启动的,却只有噩梦。
按下按钮前,他睁睁地看着电子屏幕,也许是激动模糊了大脑,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爆炸的冲击波撕裂了一切。
他离开了他的妻子,把年迈的父母和王童的父母接到老家,每日只是拄着拐杖,做做农活,一直到他临死。
外面的雪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温热的炕上,邢星久违地笑了。
“你怎么还是这么任性?”邢星说着。
眼前,年轻的王童揉捻着邢星的白发。
“我不一直都是这样么,你变了,邢星,你老的不像话了。”
“那个时候,果然是你啊。”邢星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按下按钮前的画面。
电子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字。
“没事的,我已经变成了万事万物,变成了闪烁星尘,在烈阳里燃烧裂变,在粒子射线中四散逃离,在风暴里迂回旋转。那是宇宙的自由,那是真理的自由!可那种自由的感觉,我竟似曾相识,却如何也回想不起来是何时感受过。直到一百亿年后,我变成了那晚,站在你身旁的小伙伴,看着你指着天上的一切,萤火随风起伏,蝉鸣撕碎夜空,我才想起,那是我的童年,送给我余生的礼物。谢谢你,让我成为了宇宙。所以请你大胆去做吧!”
“不要抛弃时间!就像我一样,不抛弃那五万亿分之一的宇宙!”
“你说话的语气,和话剧一样了啊。和站在舞台上的你,一模一样啊。”
在那忘记了多少年前的一刹那,王童被炸开的身体进入了信息空间。它们不断地回溯,回到宇宙诞生之初,回到星辰大海之间,回到无数星系,碰撞,吸收,再释放。他如邢星儿时所言,化做了星星。
那晚,他的星光照在两个孩子的脸上,为他们的“征服宇宙”的梦裹上一层银色的面纱。这层面纱的名字,叫做童年。
就算王童度过了一百三十八亿年,却还是忘不掉童年的那一天,那五百亿分之一的宇宙。
“我们去征服宇宙吧。”
人们在老院子内发现了已经逝去的邢星。他面容和蔼地躺在冰冷的炕上,在邢星身边,同样安静地躺着一枚深红色的u盘。
王童用自己仅剩的所有实体粒子改写了u盘的存储数据,将他在时空中记录下的那次早已因爆炸消失的实验数据完整的存储下来。
四年之后,诺贝尔委员会将诺贝尔物理学颁发给了中国的邢星,奖励他在全息宇宙理论上做出的贡献。同时,人类的科技也在此时达到了质的飞跃。人们并不认识邢星,只有老一辈的人还记得自己年轻时骂过一个炸毁了珍贵实验室的物理学家。
夏夜的蝉鸣响起,又会有无数的人抬头望向天空。静谧的群星闪烁,又是五万亿分之一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