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七天,我就要“送葬”一次妻子。
我的妻子得了一种怪病——每过七天便会忘记一切事情。甚至连我...连她的爸爸妈妈也会忘记。当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岳父猛地冲出去了,又带着一大股烟味回来,岳母不停地用纸巾擦拭她的眼睛,似乎有止不住的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落着。
一滴,一滴,又一滴。缓过神时,病房里只剩下我与妻子。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掉着,抬眼却变成了妻子在哭泣。
此刻,她的眼泪是孤单的。望着爱她的我们,却只能流着无法记忆起的懊悔的眼泪。我为她梳起她最爱的双马尾麻花辫,给她看了我们一起拍过的结婚照。
她低下了头,像犯了错的孩子,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口。
“没事的,织忆,我们慢慢来,一定会记起来的。”我抱着她,虽然她的发香与温度依旧,但是我却感觉到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块屏障了。
她抱紧了我,微黄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朦胧的金光。我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明天,我还能否见到熟悉的她?我此刻的爱像是徒劳,如投石大海的无奈。朦胧的光同样笼罩着我啊。
岳母搀扶着妻子,在医院的大院里散着步。我和岳父沉默着跟在她们的身后。妻子的身体同样很虚弱,连走路都不稳,因此需要我们时刻照顾着她。我快走了两步,从妻子身侧托起她的胳膊,她眨眨眼睛,看着我。医院的院子里虽然潮热,但种着许多翠绿的绿植,看着养眼。我和她一起笑了笑。
似乎,这样的日子也好。
自从我和妻子熟络之后,也会单独相处。由我来和她讲述我们相遇、相识、相爱的故事。她抱着双腿,靠在病床的床头上,微笑地盯着我。
“在笑些什么?”我不解。
她把脑袋一歪,为她编的麻花辫,和孩子一般灵动着摇摆起来。月色把一切映得像海面的波纹一样。
“感觉,就像听你编织着我昨晚忘记的梦境一样......谢谢,谢谢你。”
“不用谢。”听到妻子的感谢,我的心中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感情,既开心,又压抑得无法喘息。
“我爱你,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丈夫。”她扑了过来,紧紧地搂住我。
“我也爱你。”
缓过神时,妻子已经哭成一个泪人。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岳母的身上。
她忘记我们了。
我们的爱,就像从未来过。那样真挚的感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命运遗弃了。崩溃过后的清醒,只是在用力地忍耐着崩溃。岳母抱着妻子,说着自己是她母亲。
一切就像倒带一样。我们又开始做一周前所做的事情。我们继续照顾她,我为她梳起双马尾麻花辫,给她看我们的相片,和她讲我们的过去......然后她爱上我,再忘记我。
每天上完班,就要去医院照顾妻子。这样的日子让我窒息。但说到底,其实爱本就也和上班一样,即便妻子不失忆,婚姻里的爱也不过是一步一步埋入爱之坟墓的工作。我累了,岳父岳母也劝过我,让我们离婚吧。我确实动摇了。但我是她的丈夫,我一见她的眼睛,一见她的麻花辫,便心软得一塌糊涂。我摇着头,微笑地凝视着病房内妻子的脸。
“我不能走。”
有一次夜里,妻子突然问我。
“我已经忘记你几次了?”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眼里映着月色。犀利又清冷。
“没几次。”
“你骗我,”她扭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你骗不了我,骗不了我的。我能感觉到,我所担心的,正是你想的,即便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又看向窗外。
“我明白的,我已经承受不起这份爱了。我不值得。你没有必要爱我这样的人。”
我从床边的凳子上站起身来,她吓了一跳。我们四目相对着。
“值得。”这是不容置疑的。
空气沉默了许久,月亮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风的腥咸。
“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是在为你的责任心,为你丈夫的职务而硬挺着。我明白的。”
我似乎被说中了,张着嘴巴,什么都反驳不出来。此刻,我却在祈祷着她快些失忆。她慢慢地躺在床上,背过身去,睡了。我看着她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二天,她又失去了一切记忆。我竟有些庆幸。转过身来,我却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还真的爱妻子了。
岳父为妻子买了几条热带鱼。几条鲜艳的小鱼欢快地游着。我还在担心岳父送鱼会不会刺痛妻子。没想到妻子兴致勃勃地趴在鱼缸面前。“我们很像呢,都是失忆的病友。”她看着小鱼们游来游去,自言自语着。
“我想死。”深夜,妻子突然说道。
她将鱼缸砸了个稀碎。
“我们死去就好了。”她平静地说着,完全不像刚刚打碎鱼缸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把小鱼们捧了起来,放进了装满水的袋子里。
“你们都不会死的。”
“你不要再装好人了!”她突然放大了声音。
这次,我再也忍不了了。
“去你妈的!我就是这样,怎么了?我就是装好人,我就是要骗自己,把你也骗了,把你们全骗了,把全世界都骗了!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一看见你就心软!心软!”
妻子不说话了。许久过后,她说道。
“对不起。”
“对不起的是我,我,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委屈在我身边。”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拥在一起。
“我们去看海吧。”她在我的耳边说着。
“好。”
夜晚的海,卷着层层的泡沫,冲击着我们的脚,凉凉的。
她蹲下身子,将袋子里的鱼撒进大海。
“有的时候,真感觉自己和大海很像呢。”她站起身来,叉着腰,像一个骄傲的孩子。
是啊,我的妻子很像大海。无数个沉寂的、死去的泡沫,组成了大海。她的脸,她的麻花辫,就像泡沫一般,在我的身边浮游着,冲刷着。让我的心痒痒的。现在的她,就像大海一样沉默。不禁让人去想:明天,又会有怎样的麻木和怎样的泡沫呢?
她突然转过身来。
“如果明天我就要忘记一切,那今天晚上我就想带着你的爱去死。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我是你的海,是你的鱼,是你的浪,是你的泡沫。现在你所见到的我,是无数个死去的我,和无数个鲜活的你,堆砌起来的,我还不能死。”
她笑出声来,带着一些妩媚,又有一丝戏谑。她似乎接受了她这拥有遗忘的特权。
她突然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期待你的爱,哪怕我忘记了我在期待。”
我又犯了一阵心软。
“我也会爱你。哪怕自己骗自己,哪怕是早已麻木的爱意,我也会爱你。”
泡沫在浪花里升起,又消散在浪花里。只有我们和月亮知道,它们曾泛起的白光。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猜明天的月亮也不记得,不记得这些因它而起的光芒啊。
“你好,请问你是谁?”
清晨,妻子醒来了。像泡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