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

我有一个工作习惯，反面没使用的A4纸，总是习惯留着，或装订当本子用，或打印其他资料用，同事曾说我们的资料有些涉密最好不要用来重复使用，但是我还是习惯把它们一张张摞起来，即使放着也不曾粉粹。因为在我的认知里纸也有“生命”，而赋予它们“生命”的是我的姥爷。

姥爷与纸打了一辈子交道，是国字辈造纸厂的工程师，他幼时入私塾学习，张天佐治昌时设立昌乐县立初级中学，姥爷入学一年半后因日寇侵华学校停办，姥爷不得不13岁下学务工，从那时起姥爷的命运就与造纸紧密联系到了一起。

1945年抗战胜利，姥爷时年21岁，他在青岛一家德国人开设的造纸“洋作坊”里已经工作了六年，1943年被青岛地下党组织推荐加入青岛“左联”（即中共青岛市委组织进步学生及先进分子秘密成立的青岛新文学研究会），一年后姥爷成为中共党员，此后的时间他夜以继日、不畏寒署、边干边学从一个造纸门外汉逐渐成为了洋作坊的行家里手，德国的机械设备怎么用，怎么修他样样精通，纸浆如何调配能更节省原料他了熟于心，姥爷说之所以苦学技术是源于自己对于纸张匮乏经历，曾经的少年时代，他只能借着冰冷的石板记录字句，学习知识，冬天掏出石板手放在上面冻的生疼，年幼的他心中期盼的不过是一本能够承载梦想的纸页书本，就这样他怀揣着让每个贫苦孩子都用上廉价优质作业本的理想，铺设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他从一名普通的学徒，一步步凭借执着、坚韧与智慧，登上了国营造纸总厂总工程师的岗位，这是他辛勤付出与追求卓越的真实写照。那个年代工资少，人口多，面对家里上学儿女对作业本的需求，姥姥拿不出多余的钱为孩子买作业本，有时看着孩子不得不把作业本用完反面再用橡皮擦擦掉重新用的时候，姥姥心疼之余略带责备的建议姥爷从纸厂拿点废纸让孩子当作业本，姥爷一口否决，坚决不让孩子们沾染一丝一毫的公家之物，这份廉洁与自律，犹如造纸所需的清澈水源，纯净而不含杂质。在他的领导下，潍坊造纸总厂革新纸浆分离技术，使得白纸年产量跃居全国榜首，潍坊周边的学校采购作业本姥爷也始终坚持成本价供应，这每一页洁白的纸张都是他矢志不渝的理想化为现实的见证。

时光流转至动荡的文革岁月，姥爷虽经受风雨洗礼，但他深信党的正确领导终将驱散乌云，这一份坚定的信念使他在逆境中屹立不倒，并最终迎来了生活的晴天。

小时候在姥爷家，姥爷常会对我说起造纸的历史，我知道了东汉蔡伦造纸，让我们可以记录历史，才有书本可学，也知道了纸分为麻纸、楮纸、桑皮纸、檀皮纸、稻麦杆纸、竹纸等等，姥爷叮嘱我要保护好纸张、书籍，说现在造纸程序非常复杂，分为制浆、调制、抄造、加工等步骤，要尊重劳动果实，爱惜每一张纸。姥爷藏书很多，保护的也好，我总是让姥爷一本本给我讲书中的故事，听着姥爷讲的故事，我记住了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一段段五光十色的历史。姥爷是经历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大跃进、人民公社、改革开放，他从一个贫穷的农村孩子，成长为一名国家干部，他自己常说是国家和党培养了他，自己虽从没有做过有利于国家和社会的事，但他一生坦坦荡荡、敬职敬业，我认为最好地阐释了一个普通人的家国情怀。

从姥爷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和命运沉浮，我能感受到共和国75年的风雨历程和时代变迁。姥爷这一代经历了战乱饥饿，经历了城乡二元结构下的贫困落后，也经历了改革开放后的繁荣富足。百姓富裕了，国家富强了，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经不住金钱的诱惑。姥爷常说起的一个陈姓助手，官任市公路管理局副局长。2016年7月因涉嫌贪污罪而被调查，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了姥爷的忠告，忘记了党和国家的培养，最终酿成苦果必须自己承受。后来姥爷知道我从事纪委工作，他觉得纪委很有权力，想着提醒我，但又一时组织不起合适的语言，姥爷便从唐太宗李世民成就著名的“贞观之治”讲到明太祖朱元璋颁布《大明律》刑用重典；从永乐年间那个“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讲到四代老臣海瑞“海青天”斗严嵩，姥爷对讲这些我明白姥爷是想提醒我要干好本职工作，嘱咐我不要犯错。

姥爷离休之后，他依旧不愿安享悠闲，而是回到老家开垦荒地，延续着勤劳朴实的生活方式，他不向生活索取多余，只求内心的富足和平静。而对于他的每一个子女，那份沉甸甸的父爱就像那一张张他亲手参与制造的纸，默默承载着无言的关怀与期待。我自由跟随姥爷，承蒙庇佑，与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少年时期每逢节假日总愿意回到姥爷身边，听他讲讲以前的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和生活交织我日渐远离了姥爷的生活，姥姥去世后姥爷先后在子女家中轮流居住，但不服输的他又怎么会接受岁月的安排，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从不听从其他人的建议，他有点“固执”的认为自己还年轻，自己能养活自己。有时回想一下小时候问姥爷的话，我说什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姥爷总是回答说是时间。是啊，平淡的日子如车轮滚滚向前，岁月把一位坚韧不拔的老人研磨成了任人摆布的玩具，知道姥爷生病后我工作之余但凡有时间就会去看看他，姥爷生病期间胃口也大不如前，每次我也是把母亲做好的饭菜带到他跟前，看着他吃完饭，陪着他说说话，我离开时姥爷总想起身送送，但腿却不听使唤，我就在他浑浊但泛着光亮的眼神中一次又一次的离他而去。我脑海中难以忘怀的画面，是他躺在病榻前的那些日子，坚强了一生的他，在疾病面前显得那样脆弱，可眼神中却依然闪烁着坚毅的光芒。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每一滴落下的汗水、每一声痛苦的低吟，都让人心疼不已，那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楚和怀念。

如今，每当抚摸那熟悉的纸张，闻到淡淡的木质清香，我总会想起姥爷，那个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生活的人，那个一生都在造纸路上耕耘的倔强灵魂。对姥爷的思念，如同泛黄的纸张，虽然经历了岁月的冲刷，却越发清晰可见，历久弥新。我在心底默默地感激，感谢他用毕生的奉献与坚守，教会我们何为正直，何为担当，何为对生活的挚爱与尊重。

泪湿衣襟忆旧年，清明时节倍神伤。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前皇庄。-纪念平凡中伟大的姥爷

 写于2024年清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