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迦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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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新居前几日，不擅家务的我迫于形势的紧逼，不得不抽点空闲收拾一下衣橱。一双笨拙的手把一件件衣服摊开，复又一件件地折叠，未曾细想折痕是否对齐原样，老家表哥憨厚的笑脸反倒一下子闯进了脑海，他的笑脸再也包不住醉酒时摔断门牙而留下的黑洞洞的空缺，让人诧异而又怜惜。
以往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捎上尚有八成新的旧衣物给他，起初还怕他嫌弃，他咧嘴一句“穿上它就有了兄弟温暖”的戏言，让我彻底地感动了。他体谅我奔波异地重新成家立业的艰辛，总会穿上我送的旧衣服，为我亲手做上一顿不是节日而甚是节日的家宴。
少年时代的表哥聪明好动，居然从邻近劳改队犯人那里学到了棉絮搓火、打火机修理、捏泥人等小技巧。我一放假到姑爹家中玩，他会躲着姑爹搭上木楼梯，把我拽上他楼板上的稻草窝里，看他沾沾自喜的“成果”表演。我常被他的神奇惊呆了，自小就佩服和信任他。从他大人味十足的话语中，懵懂的我似乎也开窍了许多。
可贪玩也害了表哥的学业，未考上高中的他，被在村里小学当校长的姑爹逼着去当了兵。姑爹在当地是有名的先生，能说会道，出口成章，凭一手好书法，在大年除夕前夜常被村里人争相请去写春联，哪家有婚丧大事都被敬为定夺礼仪和规矩的座上宾，也不失为一种光宗耀祖的事。但姑爹却有一个深深的隐痛，其祖父曾是在龙城度过少年时光的清朝大臣张之洞举荐去留洋的学生，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民国时期江西律津局的局长，后被政敌毒死在回乡省亲的路上，孙文先生专门为他题写了缅怀的橫匾，民国政府也烧制了他风华正茂的半身瓷像留给家人作为纪念。村里人素来不问朝政，祖辈老人对他的追忆，即是他当年曾送给每家各户一套精致的景德镇瓷碗。这碗里装着显赫的功名和深深的伤痛，如今己经残缺不齐了。
姑爹常垂叹：世风不古了，后人不如前辈了！对表哥的爱也由此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恨”。“让解放军去教育他！”，这是表哥当兵后他逢人便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当了兵的表哥也的确今非昔比，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代理了炮兵排长，还火线入了党，只是在腰上也留下了弹片，虽然取出来了，但每逢阴雨天气就会隐隐作痛，苦不堪言。表哥为此又有了一个终身的遗憾，就是因为自己的腰伤，转业时不敢把深爱自己的云南姑娘带回来，以致年近四十还是光棍一条。每当我向他提及这段往事时，他便会半天无语，陷入不可自拔的沉默之中，让人劝慰不是，开导其另娶成家也不是，只得一杯又一杯地陪他饮酒，直到大家话都说不动了，腿也伸不直了，倒床便睡，一醉百了。他的酒量也因此大得惊人，在邻近几个村寨是出了名的酒侠。可没有几人能知其中的苦衷。苦酒也是苦水吧，喝干了喝尽了，人就轻松了许多。也许表哥在酒中找到了一种洒脱和豪气，有了一种超越现实的陶醉和寄托。
真正让表哥在当地名声大噪的事还缘于一次车祸。那晚他的几个战友开着一辆吉普拉他进城喝酒，时逢涨水季节，又大雨不停，结果半夜送他回来途中，整车连人冲进了涨水的陂塘河里，他被水灌醒后直嚷道：“怎么又来洗澡了？”待他转瞬明白后，急忙掏出裤腰别着的小刀划开了蓬布，把还没有醒过来的战友一个个拖了出来……事后想起余悸未了，但表哥的名气也由此传开了，英雄般受人尊重。
表哥是一个耿直少语、勤于农活而又擅长锅边转的人，这或许与他在部队当过养殖员、饮事员有关。转业后虽然领着伤残补助金，但仍打田插秧，放牛喂猪，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苦中有乐，忙中有闲。每次过年走亲戚到了老表家，最喜欢吃上他亲手腌制的腊肉香肠，尤其是穿着肥肉腌制的猪肝，那口味一想起就让人直淌口水。表哥独特的烹饪手艺让他在村里成了大忙人，哪家办婚丧酒席，他都是响当当的主橱，身边总有甘愿打杂的伙什，渐渐地形成了周边村子办酒席非请他们不可的餐饮队伍，却从不收取一分钱的服务费，在东家有吃的有做的就行了。表哥视其为善事，自然就乐在了其中。
但善事做多了受人尊重留了美名也遭人忌妒，村里有几个也想卖弄手艺的人，竟然在他做的菜里偷放了两把盐，让涩了口的客人摔了碗筷不欢而散，不明真相的主人指着表哥鼻子骂了娘，解释不清的表哥一气之下喝下一碗酒，然后把碗一砸也甩手而去。可在回家的途中冷风一吹，酒发作了，他踉跄两步便被苞谷杆绊倒在石板上，摔断了门牙，也从此摔断了他再去帮人掌橱的闲心和念头。
此后表哥闲着就泡在酒里，身边也总有一帮陪喝的人。上门喝酒的人多了，说媒的人也自然多了。或许是热闹惯了也害怕了孤独，酒后人散，尚在酒兴余味中的表哥常常辗转难眠，感到人到中年也该有个伴暖暖冷被窝了。后经人撮合，便有一个亡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与表哥过起了日子。表哥未办婚礼，一串鞭炮放了权当了事。成为我表嫂的那个女人倒是勤快能干，与表哥除了种地外，又搞起了养猪、趸猪、杀猪卖的副业，日子慢慢过得红火起来，新建的房子也立了起来。可这时村里又有人故意找他的碴，慌报他超生二胎，直到他被停发伤残补助金时才如梦初醒，一连几天到乡政府骂娘，直至有关人员查清真相，并补发了伤残补助金后方肯罢休。钱虽然继续领到了，但村里又有人冒出了杂音，讥笑他累死累活养的都是别人的娃。这话伤了表哥的自尊，却也提醒了他什么，一天他就打电话给我，说他是第一次结婚未生育过，按理可以生育，让我帮他弄个准生证，他好让表嫂把扎了的输卵管接上。这事让我犯了难，计划生育现在只论个数不论胎数，准生证绝对是办不了的。我直言告之时，表哥“啊”了一声便没有声音了。
此事过了好久，没有了表哥的消息，年前抽空回老家才知其近况。原来表哥大病一场后又开始烂在酒中了，表嫂很无奈，又听不得村里的闲言碎语，就赌气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两个孩子整天泪眼婆娑，直吵着要娘。表哥软了心，只得既当爹又当妈，日子在无奈中又忙碌起来。只是日渐憔悴的表哥心里有了一种失落，常托人打听表嫂的去向。
分家到二表弟家住的姑爹虽然已经年迈，却一直关注表哥的生活变化，无法丢弃的骨肉情感，让他迈着不再灵便的腿脚，在分家后第一次上了表哥家的门，陪表哥说话，讲一些历史典故开导表哥，让其不要贪图什么虚荣和名利，做人只要安份和实在即可，也不会丢人现眼而辱没祖宗的。渐渐地，表哥对父亲有了从未有过的难舍之情，父亲的存在和抚慰，成了表哥不可缺失的精神支柱，六神无主的心也静了下来，他便把父亲接到了家中，一心一意尽起了孝道。或许上有老下有小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表哥振作了精神成了真正的当家人，白天把两个小孩送上学，忙了农活又做饭，晚上还一边陪父亲说话，一边为其洗脚。人累心静的表哥便有了安稳的睡眠。成了大孝子的表哥，由此常被村里老人夸赞在嘴上，说三道四的话再也没人敢讲了，表哥也有了宁静的生活。只是对表嫂的牵挂日益强烈，这种牵挂让表哥懂得了真正的男女之情。他也从两个孩子破天荒叫他一声“爹”，让他心头一热的那一刻起，懂得了父爱的慈祥和伟大。
两个孩子的存在，维系着表哥和表嫂的牵挂。如今老家的通村路己改建成宽敞平坦的水泥路，表嫂过年就回家的信也捎来了，表哥喂养的年猪也正一天天长着膘呢。待到大年时，表哥就阖家团圆了。我再也不能送旧衣物给表哥了，得送一件新衣，祝福表哥的明天焕然一新、健康平安、美满幸福！
2010年10月24日写2019年11月14日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