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过年

母亲去世前，回老家陪她老人家过年，是我每年非得实现的一个心愿。几日的团聚虽然说不上尽了什么孝道，但与母亲围着火炉唠唠家常，叨叨近况，一起回忆我小时候经历过的奇闻轶事，饱经风霜的心里也会随着母亲的欣慰而异常地暖和起来。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与幺兄弟在老家生活，饮食起居全得幺兄弟的悉心照料。我的老家是一个典型的布依村寨，距县城还有四、五公里路，全寨的人都几乎是一个姓氏，据说老祖宗是明朝时期从江西迁徙过来的，当时三弟兄安家落户的荒野，如今己繁衍成近千人的大寨子，全寨的人都沾亲带故，但凡哪家有婚丧嫁娶等大屋小事，全寨的人都要到场的。我每次回老家过年，都要带上十多份礼信，或酒或糖，挨个送到十多户堂亲的家中以示探亲拜年。

陪母亲过年，感受到的是一种人生的幸福。虽然老家的生活条件有了许多的改变，但比起城里的舒适还是差了一大截。我家的老屋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在外工作退休后放弃了城镇的生活，带着母亲回到了老家。“落叶归根” 一直是父亲坚定的夙愿，家乡刚解放，父亲就被选送到省城参加了革命工作，尔后又辗转于黔东南，直至为了照顾年事己高、不能独自料理生活的爷爷，才举家调回了家乡，把祖父接在了身边尽到了孝心。

记得母亲随父亲退休后回到老家生活，刚开始时颇不适应，买点生活用品都得背上背篓步行进城，一个来回要花上两个多小时，往往买的东西得一次买上够半月消耗的量，买得的新鲜肉吃了当天的一顿，就得用油炸了后保存起来慢慢享用。好在隔壁的亲戚家种有蔬菜，一棵两棵的割来，也让母亲在感激中融入了纯朴的亲情，便安下心来随父亲翻修老屋，在房前屋后种上了葱蒜和蔬菜。

我每次回老家过年，都能吃上母亲亲手种的新鲜蔬菜，把锅架在火上后，现从地里割来洗干净，在沸汤里滚一转后就可入口，其淸脆甘甜的滋味，不是山珍却甚过了山珍。纯粹的绿色蔬菜中饱含了母亲殷切的希望！儿孙的平安与健康，已是母亲唯一的牵挂。阖家的团圆，已是母亲晚年的幸福。

母亲是一个善良耿直、喜欢热闹的人。说话历来不会遮掩，得罪了人也还不知啥缘由，相处久了，寨里人都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没有人去计较什么，反倒喜欢她的“直来直去”， 腊月间杀年猪时，都要请她去吃“刨汤肉”。 可拄着拐杖去的母亲虽然吃上了“刨汤肉”， 却又吃出了满腹的牵挂和企盼，一连几晚睡不好觉，老是念叨着我和远在贵阳的大哥何时才能够回来过上一个团圆年！

母亲老了，老是盼望着儿孙的团聚。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养育儿女一辈子的含辛茹苦，等来的还是对儿女终生不悔的牵挂和企盼……儿女的孝道，难道仅是一年一次的回家过年吗？我的心愿在母亲的大爱面前已经羞愧难言。在母亲的眼里，“养儿防老” 防的是后继无人而无所念想呀！哪是索取儿女的物资回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忠孝思想蕴含了多少人类的美德，人生最不孝的是没有对长辈尽到后代的责任啊！

其实，母亲向我索取的仅是一种精神上的慰籍，犹如她拄着的拐杖，支撑着她生活的信念和生命的延续……此次回到老家后，幺兄弟告诉我，年三十这天，母亲一大早就起了床，拄着拐杖、冒着寒风在院门口走来走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知道母亲念叨的是在回家途中的我，既想急切地见到我风尘归来的身影，又忧心天冷路滑，害怕途中有什么闪失。“平安就好！”，已成了母亲对我的叮嘱和期望。

回老家陪母亲过年的时光太短暂了。年三十与母亲慢慢吃完年夜饭后，就开始听母亲唠叨起陈年的旧事，有我小时候的贪玩，大哥的倔犟，幺兄弟的善良，还有父亲的寡言和正直。一切都让我重温在美好的回忆里。想必“除旧迎新”， 除掉的是逝去的不快，记住的是岁月的美好，迎接的是新年的安康和幸福。正如此，年老的母亲没忘新的一年正是我的本命年，按当地习俗，她给我准备了红裤衩，叫我在正月初一穿上开始我人生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的，让她少一份牵挂和担心。

在家过了年三十后，从正月初一开始，亲友之间就到了轮流上门互相拜年的时日了。一日几餐其乐融融，吃不下了也得上门了个心意，一边细品小酒，一边唠唠家常，互致祝福。我三兄弟每到一家，母亲总会一路前去，保护着我们，让我们少喝酒、多养身。除此之外，我明白母亲还有一个不曾言说的心思，就是多守在我和大哥的身边，能多听我们说话，多看上我们几眼，以慰藉她的思念之苦。

转眼又到离家返程的时候了，爱说话的母亲突然间寡言起来，她的眼眶已经发红，我默默地接过她早已备好的耳块粑和腊肉、香肠，不忍多说一句告别的话，生怕她的眼泪泥泞了我酸楚的心田和离家的路。

如今，母亲虽然已远在了天国，但身为她的儿子，我一生都走不出她的眼睛！她的牵挂和企盼永远是我心中解不开的结，让我常常在梦里回到她的身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