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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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第一天，下班回家的许明山正匆匆忙忙往家赶。下了公车后他会要走一段稍偏的小路，这条路对于他而言既熟悉又宁静，但也刚好够他沉淀心事。作为一家之主，许明山已经四十有二。当晚风吹拂他头上不多的发丝时，也在轻轻撩动间惹来一阵微痒。他捋了捋飘乱的头发，也加快了脚步，今天他有答应女儿会早点回去。
虽说是早点，但也已过了别人家的饭点。此时路两侧的小区内已亮起星星点点灯光，那些人家想来已吃过晚餐，正围坐在一起说着聊着白天的生活趣事。亦或者忙着收拾家务，处理白天没完成的工作。
只于家，许明山多少有些寂寥。因为他作为中年离异男人，说起家的概念多少会显得有些许索然乏味。
不过他还是得尽快赶回家，因为有女儿在等着他。可一想到女儿这次考试又考砸了，在学校排名也是一路下滑，他就会有无法抑制的怒火。可偏偏他又不敢将怒火发泄在女儿身上，因为他发觉这段时间女儿的情绪变得非常敏感，他很害怕那传闻当中的抑郁症会出现在女儿身上。因此他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维护着父女关系，同时又焦虑于女儿的将来。
今晚这段小路依旧静寂安宁，许明山匆匆忙忙赶路，走了大概有四、五分钟，就看见前面路旁有名外卖小哥正坐在电动车上，似乎在休息，又或者在玩着手机。
作为公司白领，许明山自己也经常叫外卖。若是公司加班回得晚，他也会让女儿自己叫外卖吃。感觉中，现在都市人的生活中似乎已经离不开外卖。
随着许明山走近，他也注意到外卖小哥更多细节。此时外卖小哥脚边还摆着两瓶已经开启的啤酒，同时正从几盒打开的外卖中挑选食物，吃几口食物又喝一大口啤酒。从背后看去，外卖小哥此时应当很是惬意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也让许明山感觉到极度刺眼和愠怒，同时也对这位外卖小哥的行径表示极度鄙视和唾弃。毕竟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既然选择从事外卖员职业，就应当以最起码的道德准则来要求自己。可如今他看着这名外卖小哥从几盒外卖中挑着不知谁的外卖吃，自然会让许明山感觉到愤怒。尤其是一想到自己也经常点外卖，岂不是同样面临递送过程中被偷吃的风险。如此想来，他就会不可抑止的生出恶心感，不觉间许明山也加快了脚步。
但在他们二人交错的瞬间，许明山眼角余光却看到外卖小哥脸上堆砌的戚容和伤感。似乎这位外卖小哥正处在某种不堪的心境中，所以才会以如此特别的方式行事。但在许明山看来，无论自己有怎样的情绪，都不应带入工作中。那既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当然他作为一名路人，一个自己都有无数俗事杂念待处理的中年人，并没有理由和资格去评判对方。
往前走时，许明山想起一句老话：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是啊，想要事事如意又何其难，又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活得如意，要知人的欲望本无止境！许明山内心叹息着，并没有停下驻足的意思，反而更加急切想要回家陪女儿。
但他刚刚走出两步，许明山突然意识到对方在喝酒。那等会儿外卖小哥岂不是要酒后骑着电动车去给买家送外卖，那样就意味着他即将酒驾了！如今酒驾早已纳入刑法，这位外卖小哥哪怕是酒后骑电动车，同样属于违法行为。而且他这样骑车上路，更是带有严重不确定性。因为一名醉酒的电动车骑行者，不仅会给自己，也会给他人带来带来极其危险的安全隐患。
一想到这，许明山不自觉放慢脚步。虽说他人生履历当中并没有出现过见义勇为的大事，但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见义勇为的勇气，因为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始终自觉维护着法律的尊严。
想到此，他停下脚步回头去认真看外卖小哥。他看到外卖小哥那张常年顶着烈日穿行于都市晒出的黝黑面容，同时还有写满脸上的惆怅。见到这一幕，许明山内心又多出几分顾虑，因为他感觉这份外卖工作很可能是对方唯一的收入来源。如果他打电话报警，不仅会让外卖小哥身陷囹圄，同时还会失去唯一的工作。那样不仅仅不是在挽救对方，反而还会将其推上绝境。
但作为陌生人，许明山又没有勇气上前劝说。因为在双方陌生的情况下，此时贸然上前劝说，反而容易引来适得其反的效果。于是一时间许明山内心也处在激烈的道德博弈中。一方面凭借他的认知，能够预判外卖小哥在情绪低落时饮酒，再骑车出行将面临严重交通事故的发生。另一方面，他又碍于陌生关系，很难主动上前劝说对方不要酒后骑行。同时许明山此时也时间仓促，因为女儿正独自在家等待他回去。
那一刻许明山处于多重艰难抉择中，法律与道德双重加持下，让他想起一道困扰过无数人的选择题：在一辆失控列车前方，有两条分开的轨道线可以选择。其中一条铁轨上捆绑着十几名人质，另一条铁轨上却绑着抉择者的唯一亲人。在此情况下，选择让列车走哪条路线，需要抉择者在亲情与理性上作出最终抉择。
此时的许明山，脑海中同样充满矛盾感。一方面是法律道德层面的公民义务，另一方面是家庭责任，以至于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几十秒的时间。最终，他才挪着艰难的步伐，往回走到外卖小哥面前。
“师傅，在这里吃饭呢！”许明山尽可能用和蔼的语气打着招呼，试图以此来拉近与外卖小哥的距离。
结果这名外卖小哥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予以理会，而是继续从那些外卖中挑选着自己爱吃的送入嘴里，然后大肆咀嚼着，完了还不忘拿起酒瓶喝上一大口酒。
许明山有点尴尬，但是当他做出抉择回头来与外卖小哥交流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有义务为那不可预见的危险做点什么，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外卖小哥，至少不能转身离开。
“您这还在工作当中，喝酒恐怕不太合适吧！”许明山也没有兜圈子，而是将话挑明了说。
“我吃我的饭，关你什么事？赶紧走开，别惹我发火！”外卖小哥皱起眉头，甚至脸上也已经显露出些许怒意。
许明山在生活中算不上特别勇敢，甚至很多时候还会有一点点小怂。正是这个小缺点，也经常会被他前妻拿来说道。就好比现在，当他看到外卖小哥要发火的样子时，就立刻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小半步。但最终他还是站定，鼓足勇气说：“不是，你这样是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今天新闻里就有好几条与酒驾有关的，别以为骑电动车就不算酒驾，其实也算的。还有，你现在吃别人点的外卖，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腾地一下，外卖小哥从电动车上跳下来，他手中饭菜也因此飞溅出不少汤汁，有少许还落到许明山的身上。
“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找抽！”说话间外卖小哥已经用食指点在许明山胸膛上，同时他嘴里的酒气也喷了许明山一脸。那一刻许明山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但也不算是紧张害怕，而只是紧张。可他还是硬着头皮没有怯场，更没有选择逃离。
“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情，你家里人会怎么想？他们难道就不难过吗？他们难道就会开心吗？要知道酒驾出的事故，你是要负全责的，就连保险都不会赔付。”许明山说着最勇敢的话，却仍然情不自禁又往后退了半步，尽可能与对方拉开距离。
不曾想许明山的这句话，却似乎触到外卖小哥脆弱处。那一瞬间他胀红了双眼，原本积蓄起来的气势也一下子消失大半。
“滚！不要让我看到你。”外卖小哥转过身，坐回自己的电动车上。但在他回身的那一瞬，用很隐蔽的动作将眼角泪水擦去。
许明山其实还是看到外卖小哥的这个小动作。在那一瞬间，他其实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或许已经有起作用。现在这名外卖小哥应该不会再去冒险酒后骑电动车。当然此时的许明山也没法百分百肯定，他只是有种感觉，觉得外卖小哥再去酒后骑行电动车的可能性已经被人为降低了，但也没有完全解除风险。
“你看，你现在喝了酒再骑车也不安全。要不你找个同伴过来，让他载回去吧！你吃掉的那些外卖，我觉得你最好再帮人家订一份，找人送过去。”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学着别人婆婆妈妈的！赶快给我滚开，别惹我发火。老子今天就不想活了，行不行？”外卖小哥突然间爆发，很大声的吼起来。而他脸上的表情，就如同要吃人一般。
这一声吼，着实将许明山吓得退后一大步，甚至有种想要逃的念头。
吼完许明山，外卖小哥并没有真的做出进一步行动，而是拿起地上啤酒又狠狠灌了一大口。也许是怒火上来，也许是酒劲上来，喝完这口酒之后，外卖小哥的脸立刻通红通红的，同时却又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只是这次他没有去擦拭，而是任由眼泪流下来。
许明山此时当然也很害怕，真怕对方在酒后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来。可如今看到对方那复杂表情，他自己内心同样也处于极度矛盾和挣扎中。到了现在，他完全可以果断的离开，要么报警。毕竟他已经做过劝说的尝试，但对方似乎没有听的意愿。
“如果你是有什么困难，或许我能稍稍帮你一下。你看你吃掉的这份外卖多少钱？要不我来出，你给我一个收款码，我扫给你吧！”实际上许明山也不算特别富裕的人，他只能算是普通的白领打工人。甚至因为离婚后分割财产关系，他现在的财务状况也并不理想。可他仍然还是出于对遇到不明情况所怀同情心，还有特殊环境下的触动，所以有些冲动的决定尽自己所能帮衬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份小小付出，或许就能让对方从极度消极状态里走出来，也算是挽救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滚！这是老子自己买的，老子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吃顿饭，喝点酒，怎么了？要你这婆婆妈妈的来管闲事。”此刻外卖小哥仍然还是很愤怒，但语气已经没有最初那么凶狠，同时他也低着头，并没有再去恶狠狠的盯着许明山。
此时许明山并不是特别相信对方所说的话，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相信外卖小哥后半句，但对于他所说的外卖是他自己买的却并不完全相信。因为这份外卖的量明显比较多，看起来应该是两个到三个人吃的。而且外卖小哥在吃的时候也只是挑里面的荤菜，其他配料却并没有动。
“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许可以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你看现在你要是喝了酒，骑车会很不安全。可如果我报警，又会对你非常不利。所以我希望能够帮到你，等你明天心情好些了，或许就能明白。”
许明山说这话的时候总觉得有种熟悉感，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平时也是这么和女儿交流的。但进入叛逆期的女儿却根本不愿意听他的苦口婆心，甚至有时候也会如外卖小哥这般嫌弃他婆婆妈妈，还会怼他说难怪妈妈要和你离婚。一想到这些事，许明山自己都没有了信心再说下去，以至于说到后面语调低了很多。
“我说了我没问题，你快点滚开，别逼我发火。”此时外卖小哥已经将脸别过去，对着小路另一边。那边除了杂草和小树，就是一片小区。远远的看去，小区里已经有八成以上房间亮起灯光。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其实大家都有压力，也难免会心情不好。但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干嘛不对自己好一点。”许明山挣扎着解释，就如同他对自己女儿说过的那些话。
“呵！估计这话你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好意思来劝别人？”这次外卖小哥转过头来看着许明山，此时的他不知怎么早已眼泪纵横。
“不，我一直相信，我只是没法把自己相信的用来说服别人。我经常一遍又一遍劝别人再坚持一下就能挺过去。但我再怎么努力，他们也都不愿意相信，反而更喜欢去钻牛角尖。其实那时候才是我最痛苦的。”说到这里，许明山也是一脸自责。他就仿佛是掌握了某种真理的使徒，却又无法让人相信他所说的就是真理。
“说了你就是婆婆妈妈的。就你这种性格，又会有几个人喜欢？我看你这人啊，在平时生活中肯定特别招人厌，还偏偏一脸委屈。就像生了张窦娥的脸，却还满肚子的之乎者也。”外卖小哥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十分不屑于许明山的性格和说教方式。
“可我是认真的，也希望所有人都能正能量一些，不要被负面情绪影响，这样有错吗？你看看现在那些整天把负能量挂在嘴边的人，他们反而能大行其道。那些努力传播正能量的，却会被肆意抹黑，你不觉得可笑吗？不觉得不应该吗？”
对于外卖小哥的驳斥，许明山感觉到了愤怒。他分明很努力的想要去帮助身边每个人，但有时候他却明显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什么可笑？有什么不应该？那些说不对的人，不刚好都说到大家心坎里了吗？大家本来就觉得压力大，然后有人站出来说我压力好大啊！那大家当然觉得这个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你这样的人却偏偏不懂，还非要反着来，口口声声让大家不要在乎压力，要微笑面对。你觉得谁会来听你的？”外卖小哥也没那么大的火了，但也酒气十足的反驳着。
这次许明山确实被对方的话噎住，愣在那里空白了好几秒。正如同外卖小哥所言，在他女儿看来，现在的学业确实难，同学间的竞争压力也确实大。然后她又处在青春懵懂期，很容易对那些轻娱乐快资讯产生兴趣。
而外卖小哥他来自偏远乡村，再加上学历以及阅历等等诸多因素，使得他只能从事最艰辛，门槛最低的工作。在日常工作中或许还会要遭受误解和歧视，也可能被怠慢，甚至是谩骂。日积月累下来，肯定会有很多怨气在心中。如果只是单纯的说教，让他挺直腰板笑对人生，自然很难赢取他的共鸣。
反而是那些说同样话的人，更能取得他们的认同。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许明山想要用他的那一套去感动别人的时候，却只能感动他自己的根本原因。
“所以我应该和你一样喝着酒，吃着别人的外卖，发一发牢骚，然后你就会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了吗？”一时之间许明山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劝别人，所以忍不住用征求的语气反问外卖小哥。
“你放屁，这外卖是老子自己点的！老子今天生日，三十七岁了还没有成家，更没有女人愿意与我交往。老家只有一栋老房子，昨天我爸打电话来让我转点钱回去，准备中秋节后把老房子装修一下，至少也要五六万。只有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一下，说媒的才愿意替我物色对象。可我这边兄弟几天前刚刚发生意外，我把所有积蓄都拿去给他救命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救活，更不要说钱什么时候能还回来。活到我这份上，我就不该他妈的给自己点一份好吃的，再喝上两口小酒吗？就这样了，你还要来烦我！”说话间，外卖小哥嘴里不仅喷出酒气，还喷出食物的碎屑。
许明山再度愣住了，他不相信的走过去翻了一下外卖单子上的字，只见上面写着点单人为何先生，并特别注明是自取。作为经常点外卖的人，许明山到此时已经能够确认，这份外卖真的是外卖小哥自己点的。看结算的金额也要大几十，不过想想人家今天生日，给自己点一份比平时稍微奢侈点的外卖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但是你喝酒不对啊！万一出了事，是要你自己责任的啊！”许明山还在努力的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错。当然，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错，只是中间存在一些小误会，但在根本问题上他并没错。
“我喝酒怎么了？哪条规定不许我在路边停下来喝酒？我喝完了可以就在这里睡一觉，怎么了？有错吗？”此时外卖小哥也看出许明山并不是多坏的人，只是喜欢多管闲事罢了。而且此时他自己的极端情绪也慢慢冷却下来，已经没有最初那般激烈。也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发泄，使得他积压在胸中的怒火泄去大半的缘故。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别看这条路上人不多，但晚上路过的车子都开得飞快，加上光线还不好，如果你在这休息，本身就不安全。”到了此刻许明山就像斗败的战斗鸡，有些悻悻的退后一步，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论点无法成立。
“你看，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都不一定会相信，还来劝我。我劝你早点回去洗洗睡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的喝喝酒，再美美睡上一觉，到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还有啊，你这种性格在生活里肯定很吃亏。我劝你以后遇到事少说两句，别这么婆婆妈妈的，肯定要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外卖小哥回过头又挑出好吃的吃了起来，如今看来他也是个比较挑嘴的吃货。
许明山感觉到一阵失落，因为正如外卖小哥所言，在生活中他往往总是怀着一份好心，却总是在四处碰壁。哪怕回到家里与自己女儿相处，也同样是如此。但他扪心自问，每次自己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可往往到后来连同他自己也失去了聚焦的方向，只是他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所以我应该学你的样子吗？也是牢骚满腹，一肚子怒火，总想着怼天怼地。”许明山试着反问外卖小哥。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你要没有满肚子的牢骚，没有怒火，那你肯定已经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了！那你也没有这份闲心，站在这里操持着这些闲事。除此外，那些看着别人开开心心，自己却一事无成的人能没有牢骚，没有怒火才怪！我出事的那个兄弟，论聪明也不比别人差，论努力也不比别人懒。结果出点意外，到最后还不知会不会落得人财两空。我也不能不帮，但以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但你也不能被牢骚和愤怒支配啊！你如果整天被糟糕的情绪支配着，很容易出事。那时受你拖累的家人又该怎么办？你也不会想像你兄弟那样吧！”
“我自己都管不了，我还管家人干嘛？也许没有我，他们反而活得更轻松也说不定啊！”外卖小哥又狠狠灌了一大口啤酒，以至于说话时还有酒沫子喷出来。
许明山往后退了两步，终于意识到外卖小哥所说的话表面听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如今就是钻进了一个牛角尖里不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不幸都是由外部环境造成的，总觉得他已经足够努力了，但还是没法改变。甚至包括许明山，在外卖小哥眼中也不过是个失败的例子，所以才会有闲心来管闲事。否则，那些成功者才不会理睬一个失落的人。
“如果你掉落在谷底，不努力向上，就肯定会一直待在谷底。如果你的那位兄弟不是因为有你，那他可能连救命的钱都没有。而他能有你们的友谊和生机，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因为他自己足够努力，才会有人愿意来相助。换个角度，如果你的兄弟这次能渡过难关，也是因为他平时努力的结果。因为他平时若是很颓废，包括你在内，所有人肯定也会选择放弃了。”许明山抓住心中那一股冉冉升起的烈焰，他知道这是内心不曾熄灭的明光。
外卖小哥愣住了，看着许明山，又仔细分辨他的穿着，还有随身携带的物品。于是他试着问：“你是老师吗？教政治的？说的还一套一套的！是，我兄弟是很努力，曾经感动了我们所有人。所以他出事后我们所有人都积极凑份子，只想把他救过来。但你知道吗，我们救他其实也是在救我们自己所剩不多一点希望。因为会想着他那么努力了，如果还是失败，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不管他失败还是成功，你们都应该继续自己的努力。你们是在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他人。虽然你们对家人会有义务和责任，但最终你们还是为了自己活着！那些放屁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简直就是臭不可闻的胡言乱语，生而为人就该顶天立地，就该站着生坐着死！”
“那我现在不想努力了行不行？我就想躺着，就想喝两口酒，这就是我的人生。从我出生那天起，这人生就已经规划好了，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的。”外卖小哥同样也很愤怒，甚至是颓丧。
“你放屁！谁说的，谁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规划好了！我可以这样跟你说，你现在迈出的左腿或是右腿，都将改变你往后的人生。如果你要自己放弃，也很容易，你随时都可以放弃。但是，你要想去拼，就真的会很难，难以抗拒的难。可是，总有一些人在努力着，他们当中或许有人会失败，可一旦他们成功了，他们就能够笑着说其实这些事很容易！你可能会觉得那是人家的幸运，但你真去看过的话就能明白，哪有什么幸运？所有成功的人，还不都是在苦难中磨练出来的，大多数的人开始都混得灰头土脸，又有几个能始终光鲜亮丽？”许明山此时不再困惑，因为他知道生活中多数成功者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好，你说的有道理。那我来问你，你努力了吗？你努力以后的结果怎么样？是有多幸福，才能让你在这儿对我说教。”外卖小哥自然是不服气的，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许明山不过是个普通职员，与他经常送餐的那些办公室员工并没有多少区别。
“是，我可能与你认为的幸福差很远。但你难道没发现，我至少不会自怨自艾，这说明我在精神上比你富足。哪怕我现在的物质条件与你相差无几，但我内心的精神财富却要远远超过你。”许明山倒并不是在炫耀，也不是为了说教而说教，而是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因为他并不是在与外卖小哥比财富、比收入，他比的是精神上的充实。
“所以你没有烦恼吗？你没有忧愁吗？你没有失落感吗？你不觉得你和很多人比起来差了很远，想出门旅行还要先摸一摸口袋，还要规划一下往后几个月的花销？”外卖小哥当然不愿意相信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常言道人比人气死人，就是落在一个比字上。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真的从来没有给自己定过无法实现的目标。我定的小目标就真的会很小，小到是我能实现的。我奋斗的结果既有长远，也有短期的，但永远会在可控范围内。所以当我实现的时候，我会很开心。而不会总让自己仰望星辰，又没有摘星的实力。”许明山的这段话比较含蓄，但外卖小哥也并非愚昧无知的人，当然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我可没给自己定过任何好高骛远的目标，我也只是想建一栋自己的房子，找个自己中意的女人结婚生子，这样的目标难道很高吗？”
“不高，也是人之常情，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定相似的目标。但建一栋房子的目标可大可小，找个喜欢的人同样可贤惠，也可妖艳。生子可以宠溺，也可磨砺。目标的可变空间很大，可以是最基本满足，也可以是难以完成。”许明山没说，你万一想娶的是女明星，那就不是轻易能完成的。
“我明白了，你就是来和我抬杠的！我不和你说了，你走吧，我不会骑车就是。我等会儿让我兄弟过来接我，放心，我不会醉驾，更不会酒驾，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吃的也是自己买的。”外卖小哥觉得已经无法与许明山进行有效沟通。毕竟他们二人处在不同的平行线上，虽然在同一时空里，却没能够在同一平面上。许明山或许是生长在城市里的人，至少免去了购房压力。但他自己从偏远农村来，凭他的条件要想吸引过得去的女孩，确实缺乏足够资本。
此刻许明山又何尝不知外卖小哥的思路，他也意识到他们二人间的鸿沟。所以他只能够叹息一声，继续说：“我知道，如果让你务实一点，你可能会觉得这话伤到了你的自尊。但实际上人最大的烦恼是因为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如果，我是说假设，假设我们把目标定得贴近现实一点，更简单一点，或许就更容易满足。”
“定个很低的目标？那意思是我把目标定到建一个猪舍，再买一头母猪回来，这样的目标够不够低？是不是也很容易满足？然后我就每天抱着母猪，站在窗口傻笑？”
外卖小哥的话直接让许明山噎住，因为这个笑话虽然有些滑稽，但也透着莫名心酸，以至让人无从回答。而此时刚好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女儿打了来的，接通后电话里传来女儿责备的声音：“爸，你怎么还没回来？我都把饭菜准备好了，还不回来我就先吃了！”
“嗯，爸马上回来。在有点事，正和一个叔叔说话，马上就好了。”许明山匆忙回复后便挂断电话。
“这个时候你老婆还没回家，是在上班还是离婚了？还对我说教，我看你自己也没怎么样啊！我劝你呀还是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再说，少替别人操闲心。你这是遇到了我，换做别人说不定能给你一顿好揍！”外卖小哥冷冷的瞥了许明山一眼，满是不屑的怼了回去。那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回击的优势，终于能将许明山踩在脚下蹂躏。
“是啊，我是婚姻不幸福，但我也有小孩，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虽然不多，但足够养家。期望不高，也很容易满足，更没有埋怨过生活。而是一直在检讨自己哪里做的不足，也一直在努力改变。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看下雨时有的人可以回家，有的人可以撑起雨伞。但如果放弃，就只能任由自己被淋湿，然后埋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要下雨？但其实在下雨前你能做很多事，而不仅仅是报怨！”许明山微笑起来，他并不害怕被人戳到短处。他是婚姻不幸，但那并不是他不够努力，只是在婚姻阶段里没能找到与他契合的人。
外卖小哥正准备怼回去，结果他的手机也响起来。接通电话就听到那头传来很大声的说：“小郑醒了，快点过来。他说想要见见兄弟们。”
“哎哎，好好好，我马上就来！哦，等等等等等等，我喝酒了，你过来载我。喝了酒，不能骑车。”
“喝了多少？一瓶啤酒那没事，快点来吧，别耽搁时间，再晚点医院不让进。”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不耐烦，且还有些不屑一顾。
“那不行，我喝酒了。要不我就自己打车过来算了。”外卖小哥挂断电话后便收拾好吃剩的外卖和啤酒，然后准备将车推到人行道上停好。
“我载你一程吧，到那边也好打车。你还可以把车停到我们小区里，也更安全。”许明山看到外卖小哥真的坚持酒后不骑车，感觉特别欣慰。于是他提出骑车载他一程，到自己住小区那边也会更容易拦到的士。
外卖小哥稍作犹豫后，终于点头。他默默收拾好物品，由许明山骑着电动车载他离开。
等到许明山所在的小区停好车后，外卖小哥这才说：“你说的不完全对，其实没有谁会给自己定太高的目标。只是很多时候，有些人就连最低目标也很难实现。”
“我知道，我也遇到过。没有离婚前我在想，我其实也没有太高要求，只想要婚姻幸福就可以了。等到离婚后才发觉，我连最低最基本要求也很难实现，那时我也废过。但后来我明白了，很多时候最难完成的心愿就是最基本的诉求。我们人和动物也差不多，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寻找配偶。如果动物有烦恼，那必然也是这几样基本生存需求难以满足。当然，关在动物园里的不在其列。最关键的是，我们要怎么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现在的我应该给不出你最满意的答案，也没法替你分担所有的困难，所以只能靠你自己去努力。但只要不放弃，你就会离目标更近一点。”临离别之际，许明山也很坦诚的说。
此时他们的交谈已是很平和，早已没有最初的针锋相对，所以也就能够更容易理解彼此想法。
“哈哈，还是觉得你婆婆妈妈的。不过算了，我就暂且听你一次吧。我叫何明月，有幸和你认识！”外卖小哥何明月伸出他的大手，与许明山握在一起。
“嗯，我叫许明山。想不到咱俩都是明字辈的，看来真是有缘！那么就祝你以后事事顺利，出行平安！”
看着外卖小哥何明月离开的背影，许明山一时之间也是感慨万千。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是他女儿又打电话过来催促。一边接着电话，许明山一边大步向家中跑去。直到打开家门，他才看到前妻居然坐在餐桌旁，摆满菜的餐桌上还放着一盒打开的生日蛋糕。此刻他前妻脸上的表情正阴晴不定，似乎写满了心事。
那时许明山才猛然想起，今天竟然也是自己的农历生日。于是他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在那个方向，何明月正奔赴他兄弟所在的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