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发白,她就起床了。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院门。
匆匆行走在蛇形的山路上,放眼望去,麦子已出穗,一棵棵昂首挺立。一片片油菜籽开始泛黄,晨风中仿佛已经夹杂着油香味,看来今年有油饼吃了。
儿子宝来沉重的叹息声如重锤砸在她心上,孙子福娃的愁眉苦脸浮现在她的的眼前。昨晚儿子与孙子的对话又一次萦绕在耳畔。
“大大(爸爸),我姨夫(岳父)说要五万彩礼,才让结婚的。”北屋传来孙子福娃的声音。
“哎!……”儿子宝来长长的叹息声。
“让奶奶去外面讨生吧,邻村的那些讨生的老太婆都给儿子把新房盖好了。”
讨生,就是年迈的老人坐在街头乞讨。听到这话,她心里咯噔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儿子来到她炕头。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五十多岁的人,满脸的皱纹如同千沟万壑。
“反正家里没事干,我明天打算跟邻村的刘婶去趟省城讨生。”她说道。
“妈,你就别去了,你的胃病还没好呢?”
“老毛病了,没事的。”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去外地打工的福娃妈跟人跑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当时福娃只有三岁,面对嗷嗷待哺的福娃,她既当奶奶又当娘,好不容易把福娃拉扯大。如今,不能因为没钱把孙子的婚事黄了。
第二天,买了两斤白糖,厚着脸皮,去找邻村的刘婶。刘婶这几年一直在外讨生,讨来的钱都盖起了新房。
“你那么脸皮薄,跟生人说话就脸红,能开得了口吗?”刘婶盯着着她。
“唉!没办法。哪怕搭上我这条老命,也绝不能让我的孙子没婆娘,你就带我出去吧。”她哀求道。
第二天,她跟着邻村的刘婶登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在火车上东躲西藏,逃过检票的,终于来到了省城。
一下车,她一下子辨不清东南西北。 路上的车,像蚂蚁一样,一辆跟着一辆。一座座高楼大厦直插云霄,扬起头,数得脖子痛,都没数清有多少层。
最令她咋舌的是哪些城里女人,真不害臊,穿的裙子比自己的的衩衩裤还要短,露着白花花的大腿。还有哪些男人,那么热的天,穿着厚厚的衣服,脖子上还绑着花花绿绿的带子。 刘婶说,那不是带子,那叫领带,讨钱时多向打领带的讨,一般都能讨到钱。
刘婶带着她到一个十字路口,交代了一些过马路的注意事项,自己去了另一个十字路口。其时已是十一点多了,路上人来人往。她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知道如何开口。习惯了用自己的双手在地里边刨吃食的她,实在无法转换乞讨的角色。
太阳,火辣辣的,晒的人头昏眼花,汗流满面。
这啥鬼地方,除了热就人多车多。要是在村里,这时候她们会坐在柳树下乘凉,山风凉凉的,一阵一阵的吹过,比那超市的空调舒服多了。
她终于鼓起勇气,把手,伸向路人。“行行好,给我点钱。”一毛,两毛,五毛,一块……大概一点多钟,她又累又困又饿又渴,实在撑不住了,她躲到角落里,蘸着唾沫,把讨到的零钱数了又数,竟然达到三十元。
她抽出一元钱,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钱装进塑料袋里,然后撩起衬衣(出门前她在背心上缝了一个口袋),把装钱的塑料袋放进背心口袋,最后用别针别住。用一元钱买了两个大饼,喝着从火车站候车室接来的水,就着大饼充饥。
吃完饼子,她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缓一缓。一坐下,就睡着了。
恍惚间,她在福娃的婚礼上,看见福娃和他媳妇穿着新衣服,端着酒杯向她走来,她想走过去,却挪不动脚。她急得大叫一声,醒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头搭在大腿上睡着了。
揉揉眼睛,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她觉得浪费了太多乞讨的机会。
于是,赶紧站起身,又开始乞讨。下午运气不好,只讨到十多元零钱。六点半左右已是饥肠辘辘,路上行人渐少。
刚才在街上转悠了的时候,她发现吃牛肉面最便宜。要了一碗牛肉面,端上来一看,满满的一大碗,但只有几筷子面条,比老家的臊子面少多了。一碗面下肚,只解了个馋。
突然,她发现邻座的一个小伙子的面只吃了几口,就丢下走了,可能嫌不好吃。这城里人太造孽了,那么白那么长的面条,播种收割打碾,多不容易呀,怎么能说扔就扔了,罪该万死。乘别人不注意,她把面偷偷地端过来,吃个精光。
路灯次第亮了起来,都市的夜晚别有一番风采,灯红酒绿,惹人沉醉。但这一切与她无关,她步履匆匆,寻找安身之地。都市的高楼大厦,即便被她戏称外观像火柴盒一样大小,也无她的立锥之地。
她再次来到火车站候车室,她和刘婶约好在此见面。这里,也是她们早已物色好的免费的住处。
刘婶今天运气不错,乞讨了八十元。和刘婶相比,她有点沮丧。
“你应该多向大学生模样的人伸手,他们一般会给你钱。还有就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他们多半会给的。”
姜还是老的辣,她瞪大眼睛,认真地听着,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然后她们又聊起当天的见闻,没几分钟,刘婶已是鼾声四起。她却毫无睡意,她斜躺在座位上,想着五万彩礼何时才能凑齐。直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梦中,福娃的新媳妇端着酒杯向她走来,她迎上去,可她理都不理她,把酒端向旁人……
第二天,她一路打听,去了火车站附近的一所中专院校。那天,正好是周末。校外闲逛的学生颇多,一早上,母亲讨到五十多元零钱。中午,饼子白开水。下午,马不停蹄,又讨了三十多元。
晚饭,她已经有了前天的经验。坐在桌子边,并不点餐。看到有吃剩的面或菜,在服务员的白眼下,匆忙美餐一顿。
星移斗转,秋去冬来。街上时髦女人的光大腿套上了长丝袜,继而又穿上了打底裤。一天天过去了,她的兜里的钱也在逐渐的增多。一百元,五百元,一千元……在刘婶的帮助下,她的汇款单隔三差五的飞向儿子的手中。
然而,凑合的一日三餐,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她总是口中吐酸水,吃不下饭,感到四肢无力。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一天,她去了一家小诊所,大夫根据她的症状,初步判断她的胃部部可能有病变,建议她去大医院做个检查。
“检查大概需要多少钱?”她小心翼翼的问大夫。
“检查不贵,也就五六百元。”五六百元,她差点叫出了声,这是她十天天左右才能乞讨到的数额。
买了五块钱的止痛药,她走出来诊所。
邻近圣诞节了,每个商铺的橱窗里都有五彩缤纷的圣诞树装饰。她心情沮丧,一个下午,一分钱没讨到,还花去了五元钱。想着那彩礼钱,她更难受了。想着心事,走路自然心不在焉。正好与对面路过的一个男人碰个满怀。猝不及防,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男人手中提的塑料袋破了,里面的面包蛋糕等零食撒了一地。
那男人一看碰倒了一个老人,连忙蹲下身要扶她起来。她仔细一瞧,扶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老人家,对不起,你好着没?”
“没关系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看到撒在地上的食物,她顺势跪在地上帮他拣。
中年人一看她捡东西的泼辣劲,不禁轻松地笑了。东西捡完了,递给中年人时,她不自觉的咽下了口水--她晚饭还没吃呢。
中年人一看,连忙问,“老人家,你吃饭了吗?”
她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低声细语,“还没吃。”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我……我是要饭的。”
那人一听,连忙把袋中的面包蛋糕递给她。临走时,那男人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到她的手中,她怕烫似的抽回手。
“怎么了,老人家?”
“太……有点太多了。”
是的,她每天讨到的都是毛毛钱,给这么多的钱,还是第一次碰到。
“拿上吧,老人家,我的母亲大概与你年龄差不多,可惜她……”没说完,他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她拿着那张百元钞票,望着那中年人远去的背影,老泪纵横,喃喃自语。
过了几天,刘婶回了趟家,回来时告诉她,回家时听说她孙子福娃已经订婚了,农历腊月八要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她感觉自己的心上被什么捅了一下,胃部剧烈地疼起来,赶紧吃了两片止痛药。
父母的心在儿身上,儿的心在石板上。不管怎样,福娃毕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距离腊月八还有一周的时间,她决定再讨要几天,然后回去参加孙子的婚礼。婚礼上,要给孙媳妇“改口”红包的。
这几天,她发现胃疼时,止痛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她只能强忍着。
后天就是腊月八了,她打算提前一天回家。昨天,她在市场上买了一套新衣服,花了二十元,她心疼死了。
回去的那天,她起的特别早,打算坐七点的早班车。没想到,刚一出门,觉得胃部不舒服。忍着痛走了几步,觉得周围的高楼在晃动。同时,一阵恶心,一大口血,喷洒在前襟上。紧接着,就像田地里的稻草人一样,轻飘飘地倒在路边。
躺在冰冷的地上,她忽然看见孙媳妇穿着新衣服,端着酒杯向她走过来,笑靥如花,亲切地叫她奶奶。
她把手摸向自己内衣口袋,想掏出自己准备好的“改口”红包--一毛一毛讨来的零钱,又专门换成崭新的“毛爷爷”。然而,掏出的,是满手的血,沾满了手指,一滴一滴的在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