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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军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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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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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于山间的快乐时光

  周末回家。走在熟悉的小路上,举目四望,这个季节,往日的田野应该是葱葱茏茏,一片生机勃勃。而此刻,千坑万窖,一片狼藉。去年冬天,村前唯一的一片地,全部收回,听说要有新的开发。

 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商品楼,昭示着城市化进程的繁华。而眼前,曾经肥沃的郁郁葱葱的田野,满目疮痍,像个颓废的老人,叹息着,絮絮叨叨着这片土地曾有的繁荣。

 站在路边,望着荒芜的田野,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青青的草地上,几头毛驴,吃着草,悠闲地摔打着尾巴。旁边,几个放牧的小孩子,看书的看书,下棋的下棋……

 八十年代中期,处于渭河河畔的故乡,务农,是村民最原始最根本的职业。他们精心伺弄地里的每一棵庄稼,让全家有吃有喝。春耕夏收秋播,都离不开牲畜。那时候,村里人几乎家家都养牲畜,或牛,或马,或骡子,或驴。驴子吃的少,但足够一家的耕种需要,因此,村里养驴的最多。

 我们家养的是一头黑色的小毛驴,纯黑,无一点杂色,仿佛披着一身黑色的绸缎。这头黑毛驴,健壮,力气大,它承担着家里七八亩地的耕种。

 暑假,放毛驴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我的头上。

 夏日炎炎,河湾里的庄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玉米,甜菜,胡萝卜,像绿色的地毯, 把田野装扮成一个活泼可爱的绿娃娃。河湾里放驴,你必须要牵着缰绳,时刻提防贪嘴的驴子。它会趁你不注意,一伸头,扯一口路边的庄稼,严重的话,会遭来主人的责骂。

 而此时的山里,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只有一块块洋芋地,点缀着干枯,没有生机的山野。山里放牧,搭起缰绳,让驴在山野里自寻草吃,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干自己的事,何乐不为呢?夏天,我们经常几个人一起,约好去山里放牧,而且,一去就是一整天,中午都不回家。

 早上七点多,我们几个相约好的伙伴,吆喝着自家的牲畜出发了。

 每个人都戴一顶草帽,背着背斗。背斗里,割草的镰刀,磨得锃亮。另外,还有一包干粮,或者,几本小说。

 牵着自家的牲畜,我们走在“之”字形的山路上。山路弯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飘向大山深处。晨光中,我们牵着牲畜的剪影,如一幅幅窗花,永远贴在记忆的窗棂上,影影绰绰。

 附近的山上,距离村子太近。田埂,草坡上的青草,刚露出头,就被牲畜啃的片甲不留。放假了,有的是时间,我们几个打算去更远的山里放牧。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了原先计划到达的目的地----洞子屲。

 洞子屲,因山间地头天然形成的洞而得名。那些洞,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我们称其为洞,实际上是一些深浅不一的坑。它们散布于山间,路畔。有的深不见底,有的陡峭险要。我们这里的人把这些深坑叫“窟圈”。

 直到现在,睡梦中,常梦见自己不小心掉进深不见底的“窟圈”,吓醒后,才发现是一场梦。可见儿时的这段时光,在自己的记忆里,是多么的深刻。

 收割后的洞子屲,漫山遍野的麦茬地,像大地裸露的心事。一根根麦茬,如尖尖的笔尖,刺向天空,在空中写满往日的繁荣与成熟。只有间或一两块洋芋地,像一块块遗落在山间的绿色的头巾,给山野带来一丝清凉的慰藉。

 广阔的山野,任牲畜们自由地在地头吃草,而我们,无需担心它们偷吃庄稼。何况,长得茂盛的洋芋蔓子,扯上几口,也不碍事的。

 那边,一个人专门负责去照看牲畜。这边,两个好棋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开战了。更多时候,我们玩一种叫“狼吃娃娃”的游戏。地上,画几个纵横交错的方格。一方以石为狼,另一方把小棍当娃娃,然后,开战。

 还有一种游戏,叫“掐方”。比狼吃娃娃游戏复杂,游戏规则类似于下棋。双方各执一物,要么是石子,要么是土坷垃。双方常为对方的悔棋,争得面红耳赤。吵闹声喊叫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没事干的,拿出背斗里的小说,坐在田埂上。很多时候,顺势坐在背斗上,要是小说精彩的话,一看就是半小时。起身,才发现,背斗已被压扁了。回去,母亲的臭骂,在所难免。有的,躺在地边,以背斗正面为枕头,仰望苍穹,什么都不去想。任思绪,随着几朵棉花团似的云朵,悠闲地,飘来飘去。

 太阳,偷偷地,从上田埂边,溜到下地埂边,再来到地正中。遮蔽的荫凉,已找不到一处了,一晃,已是中午。一头头毛驴,啃着草,不时抬头,望望天边的流云,看看对面山上的同伴,仰天长啸。对面的驴,仿佛听懂了似的,也叫起来,开始情歌对唱。刹那间,所有的驴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夏日的正午,太阳,像燃烧的火堆,架在半空中,烤的人无藏身之地。驴子们,热的不再吃草,喘着粗气,烦躁地,死气沉沉地在地埂边,来回晃悠,用尾巴摔打着苍蝇蚊虫。

 该到换地的时候了。我们收拾好东西,赶着毛驴们下山了,向下一站----野刺沟进发。

 野刺沟,就在洞子屲的下边。野刺沟东边是洞子屲,西边是一个叫龙头嘴的小山。野刺沟,夹在两山之间。

 从沟底仰望两山,高百于丈,悬崖峭壁。人在沟底,仰头,只有一绺蓝色的天,像一块长方形的蓝布,蒙于山头。

 山大沟深,草长凉爽,是夏日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更妙不可言的是,沟中半山腰,有一汪山泉。一年四季,长流不断。水质甘甜,清冽,即使在三伏天,喝一口,冰的会让你会跳起来。山泉流到沟里,有人把它圈起来,形成一个小水池,便于驴子们饮用。

 大伙围坐在山泉边,开始吃干粮。有的是饼子,有的是熟面。

 熟面,由炒熟的谷子燕麦和在一起,拿到水磨坊,加工而成。那年月的熟面,就像现在娃娃们的零食一样,在没有馍馍的日子里,填补着一家老小空秕的肚皮。而如今,熟面,已经成为杂粮里的稀罕物。

 熟面,我们有一种自创的,终生难忘的吃法。

 抓一把熟面,捏紧,成一团。轻轻地把这一团熟面,放入山泉中。捏成团的熟面,如一条白色的鱼,浮在水面上。

 蹲下身,脸贴向水面,一丝凉意扑面而来。张开嘴,连同泉水一起吞下熟面团子。冰凉,略带甜味的泉水,和着熟面,在口里均匀的搅和,顺顺畅畅地下肚了。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当年口吞熟面团的点点滴滴,禁不住泪湿眼眶,为当年那艰苦的生活而感慨万分。而更令我感动的是,当年的我们,并不为那样的生活而感到艰苦,自卑,反而,觉得口吞熟面团子,是一种乐趣。并引以为豪的是,我们独创的水吞熟面,把夏日干涩难咽的熟面,富有创意的改变吃法,让其不至于太干而难以下咽。

 也许,正是在这种艰苦朴素的生活中所形成的乐观,豁达的品质,让我们这一代人,虽然历尽磨难,但都能度过难关。这种以苦为乐的精神,对我们以后的人生,有着深远的影响。

 对于一个人来说,苦难,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面对苦难的态度,决定了我们的幸福和喜悦。

 野刺沟里,不仅是放牧纳凉喝水的好去处,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碰到大片大片的野莓子。 成熟的野莓子,橘黄色,指头肚大小,像顶小黄帽,戴在低矮的野莓子树上。树干上有小小的细刺,保护着野莓子。伸出手,轻轻地一捋,橘黄的野莓子,脱离枝头,手心指尖,满是黄色的汁液,边捋边扔进嘴里,又酸又甜,好似嚼着酸酸甜甜的岁月。

 熟透的野莓子,完全没有了酸味,甜的腻人。有时候,若能摘到大把的野莓子,正好,手头还有熟面,真是天公作美。摘一把流着甜汁的野莓子,搅拌在熟面里吃,别有一番滋味。野莓子拌熟面,那可真是绝配,凡吃过的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有个关于野莓子的故事,源远流长。

 一天,地主和长工打赌,谁先让对方流口水,谁就赢。地主心想,长工一年吃不上几回油饼。于是,他端出一盘刚出锅的烂草帽油饼,蹲在长工面前吃起来。没想到,长工连嘴巴都没有动一下,更不用说口水了。

 轮到长工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野莓子。黄黄的野莓子,还沾着露水。他拿起一颗,抛进嘴里。地主一看,满嘴的口水,不听使唤,汹涌澎湃。他连忙认输,并端出油饼与长工的野莓子交换着吃。

 故事真实与否,已无处考究,但野莓子的酸酸甜甜,永远刺激着你的味蕾,一提起,口水就会流出来。

 熟面,毕竟还是不抵事。下午三点多,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荒山野岭的,到哪儿去找吃的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崖(方言读gai)几子窖洋芋,就是放驴的前辈传下来的宝贵的经验。

 两个人经验丰富的,留下垒窖,其他人去挖洋芋。此时此刻的洋芋,不能去挖,而是要去揣。八月的山野里,洋芋蔓子已经开始泛黄。那些爱炫耀的大洋芋,迫不及待地,把地皮挤出一条裂缝。用小棍轻轻地撬开裂缝,手摸进去,十有八九,就能揣到一颗大洋芋。然后,埋好土。既不易被人发现,也不会损坏其他洋芋的生长。

 找一块田埂,用镰刀挖一个土灶。样子与家里的土灶一模一样,只是小一点。土灶沿上,没有锅,而是用崖几子垒起来。崖几子,本性坚硬,耐烧,不易破碎,且贮热。垒窖时,把崖几子砸成核桃般大小,一颗紧挨一颗,底大上小,状如麦垛。

 烧窖的柴火,遍地都是。揣洋芋时,顺便捡拾一大堆干枯的洋芋蔓子以及地边早已风干的草根。

 火,点起来了。 噗嗤嗤,火叫着,如同一个欢笑的孩子。灶沿上面的崖几子,一开始,被烟熏的黑乎乎的。渐渐地,由黑变红,变白。等到灶沿上面所有的崖几子,都变白了,预示着该到埋进洋芋的时候了。停止烧火。先从灶口塞进几颗洋芋,接着从灶沿最顶端,把滚烫的崖几子,捣碎,顺势掉下去,盖在洋芋上。

 如此类推,一层洋芋,一层崖几子,直到崖几子把灶填满,把洋芋全部盖住。最上面,再铺一层青草,防止散气。最后,用湿土把整个土灶,掩埋得严严实实上,不留一丝缝隙。

 一整天了,背斗里,还空空荡荡的,像饥饿的大口,等待着吃的。

 趁洋芋还没熟,赶紧割草,否则,回家就要挨骂了。大伙四散分开,自寻青草茂盛的田埂,开始割草。蹲下,只听见呲呲的声响,田埂上的草割得干干净净,就像被剃了头一样。

  一把把青草,在身后排着队,等待检阅。短草,平放在背斗里。为了装得更多些,长一点的草,一排排竖立。一簇簇青草,昂着头,仿佛长在背斗之上。再挑几把狗尾草,放在背斗的最前方。背起背斗,狗尾草,颤颤巍巍的,皇冠一般,迎风飘扬,好像对旁人说,瞧!我的主人多勤快!同时,招惹的馋嘴的驴子们,不时转过头,扯一两口。

 太阳西斜,像刚运动完了的少年,懒洋洋的,没有了正午的锐气。晚风,佛来,舒服极了。

 我们聚在一起,开始揭开土灶。

 好紧张呀!生怕洋芋没窖熟。先刨开上面的一层土,接着是已经变得枯黄的青草,根据草的颜色判断,没有漏气。继而,扒去枯草。拨开还温热的破碎的崖几子,顿时,一股烤洋芋的香味,随着晚风,到处乱窜,勾引着我们饥饿的味蕾。

 扒拉中,第一颗洋芋新鲜出窖,原先白嫩的皮,已经变得灰不溜秋的,一捏,把指头陷进去,面目全非,这正是我们渴盼的,最上面的洋芋是这种颜色,表明整窖洋芋全熟了。一颗两颗,全部拔拉出来。

 草地上,一场洋芋的盛宴开始了。

 人多,饭香。抢着吃,更香。

 大家一拥而上,心急火燎地每人抓起一颗洋芋。妈呀,好烫啊!连忙又扔在草地上,过了片刻,又捡起来。如此一番,洋芋表面的土,早就消失了。

 熟透的洋芋,剥去外面烫焦的皮,如脱去一件外套。里面的皮是淡淡的焦黄,让人食欲大增。掰开洋芋,一股洋芋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好香呀!咬一口,沙沙的,绵绵的,太好吃了。两三口一颗,大快朵颐起来。

 有的人,为了多吃些,吃法更泼辣。拿起一颗洋芋,拍拍表面的土,一掰两半,不剥皮,直接吃起来。吃完了,彼此一看,不禁哈哈大笑。对方的鼻子上,脸上,到处都是洋芋皮上的焦黑色,活脱脱一只大花猫。

 幸好还有那汪泉水,洗脸,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夕阳,有气无力地搭在天边。远处的山村里,袅袅炊烟,像母亲的手,召唤着地里干活的人们。

 驴子们,一个个,肚皮吃得圆滚滚的,一字儿排开,互相撕咬着,骚情地叫唤着,走在山路上。我们几个,背着一背斗青草,跟在后面。

 夕阳,已经完全隐退与山恋之后。西山边上,与天相接之处,渐渐泛起淡红色,如姑娘绯红的脸上扯一面纱巾。山野,一片寂静,驴蹄,踩在山道上,发出的踢踏声,在山谷中回荡。

 时光,如山野的青草,枯了又绿,绿了又枯。

 回首间,往事如山风,拂过记忆的山野。

 山野里,曾经肥沃的田地里,不再有绿莹莹的庄稼拔节的喜悦与丰收的欢唱。山里的地,早就荒废了。满地的杂草,像人们的欲望一样疯长。

 地,废弃了,牲畜,多余了。渐渐地,村里的牲畜们,也都消失了,连同我们家的那头黑毛驴。

  曾经令人厌烦的驴叫声,销声匿迹。

 泛白的山路上,杂草丛生,不再有牲畜们热情地叫唤。偶尔,几只麻雀飞过,孤独而寂寞。

 洞子屲的“窟圈 ” ,像老人的嘴,掉光了牙齿,唠叨着。

 野刺沟的那汪泉水,如大山孤独的眼泪,日夜流淌。

 野莓子的酸甜,窖洋芋的乐趣……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梦境。

 今天,站在熟悉的田埂地头,望着不断扩大的商品楼,一座挨着一座,蚕食鲸吞生机盎然的田野。

 几只小鸟飞过,在天空不断的盘旋,却找不到栖息的枝头。孤单的哀鸣声,仿佛在问我:

 何枝可依?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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