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当村边的柳叶变得金黄,当秋田地里的大谷已经打碾完毕,母亲就要准备磨熟面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地处黄土高坡的故乡,吃食还不是那么宽余。家里孩子多,粮食有限,做的馍馍没吃两天,就被娃娃们啃得精光。为了防止娃娃们挨饿,村里许多人家都会磨一袋子熟面,添补口粮,类似于现在娃娃们的零食。
半袋子今年刚丰收的大谷,铺放于热炕上炕干。再去城里买半袋燕麦,晒干。光是燕麦磨出的熟面,太黏太细,吃起来易粘牙齿,再则,燕麦太贵。所以,常常将燕麦和大谷混合在一起,当做熟面的原料。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一进巷道口,就闻见一股清香的炒燕麦的味道。撒开双腿跑进家门,我家厅房的房檐下,铺着牛皮纸。纸上,晾着刚出锅的燕麦。一粒粒细长的燕麦,炒得微黄,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味。趁母亲不备,我撑开衣兜,装了满满两衣兜。抓几颗抛进嘴里,咯嘣咯嘣,好吃的不得了。炒完燕麦,再炒大谷。等两者完全晾凉了,均匀搅拌在一起。
磨熟面,要去邻村的水磨坊去磨。那座水磨,建在韦庄村的村头,老北渠的上游。磨坊,全部是木头建成。风吹日晒,天长日久,木头房子变得破败不堪。块块木板,青灰,斑斑驳驳。木板墙,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走进磨坊,地板也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
看磨的韦老头,腿脚有点毛病,走起来,不太利索。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脸上,都落满了一层灰白色的面粉。他正在磨坊里忙碌着,见我们进来,走过来打招呼,并让母亲把袋子放在指定的位置排好队。轮到的人,忙着把自家的粮食倒进磨槽里。等待的人们,坐在一边,闲谝着今年的收成,家长里短。
我闲着没事,走出磨坊,在磨坊周围溜达。浑浊的渠水,打在磨盘上,木轮缓缓地转动着。
水磨磨出的熟面,无添加,无污染,不像现在街上出售的熟面,都是从电动石磨里磨出来的,当然味道迥然不同。
母亲一般会磨两种口味的熟面,原味的和甜味的。甜味的,里面加了晒干的甜根丝。那年月,白糖是奢侈品。秋日空闲时,母亲把甜根用木叉子镲成丝,晒干。磨熟面时,和在里面,就会磨出有甜味的熟面来。那是一种自然地甜味,甜而不腻,回味悠长。
有了熟面,地里劳作而没有时间做馍馍的母亲,再也不会担心娃娃们会挨饿了。如果哪天家里的馍馍吃光了,熟面可以抵挡一阵子。
上小学时,常有同学带熟面到教室里来。下课没吃够,上课偷着吃,也是常有的事。把熟面夹在书页里,趁老师不注意,用尺子的一头当作勺子,送进嘴里。然而,也有被老师抓个正着,出尽洋相之时。有一次,语文课上,我正吃着一大口熟面。突然,老师点名要我回答问题。熟面粘在嘴里,来不及吐出来。我站起来,嘴巴紧闭,一言不发。更可恶的是,那老师竟然要我到讲台上去。我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上,面向大家。全班哄堂大笑,原来我的下巴上粘满了白乎乎的熟面,白胡子一般。从此,我再也不敢在课堂上偷吃熟面了。
秋日,胡萝卜,绿萝卜长得清脆可口。上学路上,我们顺手牵羊拔几根,带到学校。绿萝卜蘸熟面吃,可以缓解绿萝卜的辣味,别有一番滋味。
夏日,我们常常赶着家里的牲畜,去山里放牧。有时,中午不回家,带的干粮也是熟面。炎热的中午,我们把牲畜赶到一个叫野刺沟的地方。沟滩畔,有一汪山泉,清冽,甘甜。在泉边,捏一个“熟面狗娃”----用手握一把熟面,捏成一团。放入泉中。俯下身,蹲在泉边,张开口,和着泉水,吞下“熟面狗娃”。这种经历,是那个年代每个放过自家牲畜的乡间娃娃刻在脑海中的共同记忆,永远难以磨灭。
野刺沟,不仅有山泉,还因有大片大片的野草莓,令我们流连忘返。淡黄色的,指间大小的野莓子,草帽一般。点缀在长满小刺的叶柄间。轻轻一撸,满是汁液额野莓子,脱帽一样,摘了下来。野莓子拌熟面,酸甜可口。吃在嘴里,甜在心底。多年以后,一回想起来,不禁口舌生津,涎水直流。
天冷了,吃点热乎的饭菜,抵风御寒。有时,母亲烧一锅酸拌汤。酸拌汤,最佳的搭档,当然是“熟面狗娃”了,所以有“熟面拌汤”之说。舀一晚酸拌汤,捏一个“熟面狗娃”。放进热气腾腾的拌汤里。一个个“熟面狗娃”,像一条条灰白色的鱼,游在汤中。再放一些韭菜红辣椒腌的咸菜,红绿白相间,让人胃口大开。熟面属干性,融合在拌汤中,干湿相融,稠稠的,酸爽可口,两者相得益彰。
谷子,清热,清渴,滋阴,补脾肾和肠胃,经常吃,可健脾暖胃。燕麦,改善消化功能,促进肠胃蠕动,润肠通便。熟面,将这两种优质的杂粮融合于一体,当然是上品了。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儿时果腹的熟面,现已成为很难吃到的奢侈品。尤其是水磨的消失,再也吃不到纯正的水磨熟面了。电动石磨磨出的熟面,只能聊以慰藉日渐远离故土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