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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军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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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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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酸菜缸

春天,是个魔术师,不经意间,给大地,给万物,换上了一件渐变色的春装。

最先报春的是那迎春花。迎春花,是个急性子,正月十五一过,干枯的枝头,褐色的花苞,已经开始变得鼓鼓囊囊。二月出头,它就已经绽开黄色的小花,吹响了春天的号角。故乡的好多人家,门口,喜种迎春花。圆形的门洞,迎春花顺势搭在门洞。二月,黄色的迎春花,好似一个花环,挂在门洞的脖子上。

渭河边,最多的,要数柳树了。沿着河边,一字儿排开。初春,河水刚消融,浑浊一片。渐渐地,河水清澈如明镜。

倒映在河中梳妆打扮的,当然是柳树了。

没过两周,泛白的柳芽,耐不住湖水的撩拨,春风的温存,迫不及待地绽开了。

刚绽开的柳叶,皱巴巴的,如睡眼朦胧的碎娃娃的眼,不忍触碰。又如毛茸茸的虫子,卷缩着,伏在柳枝上。

地里的麦苗,仿佛一夜之间返青了。一大块,一大片,把田野打扮得青葱可爱。

田埂地边,苦苣,也不甘示弱,勇敢地掀起土皮,探出两片嫩黄的芽,像触角,探寻着春天的气息。春雨贵如油,总是轻描淡写地,舍不得下的样子。

苦苣,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几周后,嫩黄的叶子,已经被春风染成青绿。

苦苣,本性略带苦。可凉拌,可炒食,是春天清热去火的野菜之一。

苦苣酸菜,味道香,耐存储且有清热解暑之功效,所以成为春夏做酸菜的首选。

西北人聚在一起常自嘲,我们是吃酸菜洋芋拌汤长大的。的确,坐落在渭河河畔的故乡,村里,无论穷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酸菜缸,都要做酸菜。

厨房里,冻成一团冰坨子的酸菜缸,已经消融了,不过,只剩下缸底浓稠的酸菜。经过漫长的冬天,满满的一缸酸菜,已经被我们全家腾空了。

春暖花开的下午,母亲会挎个篮子,拿着小铲去河湾里挖苦苣。打算做一缸苦苣酸菜。

母亲拿起小铲,随着手臂的一上一下,一棵棵苦苣,连根一起被挖出来。

白嫩的根,青绿的叶,长的短的,一棵又一棵,在母亲的篮子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得水泄不通。

回到家,母亲一刻不停,择苦苣,洗苦苣。

烧一大锅水。烧开后,凉一会儿。家乡的水质硬,水垢多,胆结石是本地的地方病。壶底经常残留着许多白色的水垢沫子。待水垢沫子沉到锅底,母亲轻轻地用马勺把清水舀出来。

瞧瞧这些脏东西,吃进肚子里,能不生病吗?

母亲说着,倒掉水垢末子,再把舀出的开水倒进锅里,继续烧开,才开始下菜。

有一回,母亲正在做酸菜。邻居刘婶来串门,看到母亲如此烧水做酸菜,竟然大为惊叹,并同时明白了,为何自家的酸菜容易坏,而我家的酸菜,连续吃几个月都那么酸那么香。 

苦苣切丝,入缸。烧半锅水,水开后,抓一把面粉,搅拌成糊状,和入开水中。然后,把开水倒入缸中。最后,为了让其尽快发酵,再倒入半盆提前准备好的旧酸菜,当做“接子”。

“接子”,一定是自己家里预留的。否则,做出来的酸菜可能会很难吃。要么没味道,没有酸味。要么酸,但吃起来不香。

酸且香,这才是评判酸菜好坏的标准。

一次,家里刚做的酸菜还没好。父亲想吃浆水面,母亲犹豫了很久。她总觉得,端个碗,走东串西家去要浆水,那是懒婆娘的行径。但是父亲想吃,她才打发我去邻居家要了一大碗来。浆水是比较酸,但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结果,那一顿浆水面,吃的全家几天都没胃口。

我们这才明白,为何母亲做酸菜时那么细致,那么干净清洁。每当做浆水面,从缸里舀浆水前,她先要把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白沫(俗称“白花”)去掉。舀完,总不忘用抹布,把缸口,缸身,擦的一尘不染。

大概两三天后,酸菜好了。揭开盖子,缸里面清亮亮的。酸菜在下,浆水在上。

舀半勺,尝一下,咂咂,啊呀,又酸又香。

看来,一缸看似普通的简单的酸菜,在母亲精心看管下,才会有如此酸香的滋味,由它做成的浆水面,才成为夏日解暑的佳肴。

炎热的夏天,北方人的浆水面,如同南方人的米饭,几乎天天都要吃的。

那年月,家里种的麦子每年要打三千多斤,收割麦子的劳动量可想而知。

每天五点多,全家就在父亲的吆喝下起床了。睡眼朦胧中,喝完母亲烧的鸡蛋汤,拿着收割用的镰刀,拉着架子车,去地里割麦子。

走在乡间小路上,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空气清新,夹杂着青草泥土混合的味道。

当太阳偷偷地来到地边,当懒汉刚下地,而我们家的地里,麦捆已经像战士一样,昂首挺胸,接受晨光的洗礼。十一点多,地里已经酷热难耐,太阳,已经像一座火炉,烤的人无处藏身。终于要收工回家了。空手回去是不可能的,还得捎上一家子车麦子。把一车麦子卸到麦场里,已是汗流浃背,精疲力竭。

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家里。双腿,仿佛绑着沙袋,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费力。刚走到家门口,一股熟悉的香味,像一阵风,拂过全身。不用说,那是母亲正在炝浆水时,散发出的味道。而且,是一定是用萹薄在炝,味道才那么浓,如此香。

萹薄,是遍布在故乡北山上的一种野生植物。雨水多的年份,小山上到处都是。一大簇,一大簇的,细细的枝干上,开着一朵朵细碎的,紫色的小花。花,发出辛辣味,是炝浆水的绝配。夏日,摘一些萹薄,撒一把盐,使劲揉搓,然后,在烈日下晒干,一直可以用到来年。地处南边的人们,炝浆水用的是葱花,一种黄色的,蒲公英大小的花。较之葱花,萹薄还是稍胜一筹。

炝浆水的香味,淋浴一般,浸透全身,让疲惫的身心,一下子有了力量,我们双腿一跃,迅速奔进院门。

院中的石桌上,一盘洋芋丝,一盘虎皮辣椒,一碟腌韭菜,等着我们来享用。洗洗手,擦擦脸。母亲的手擀面已经端上了桌头。

母亲的手擀面做的好,那可不是吹的,吃过的亲戚朋友,没有不赞叹的。

母亲手擀面,切成面片,薄而不烂。下成面条,长而不断。亮生生,柔筋筋。这样的天气,吃着手擀面,喝着酸浆水,通体舒畅。疲惫,一下被酸香的浆水面,赶到九霄云外了。

麦子上场了,碾过了,晒干了,装袋了。打仗一般的夏收终于结束了,暂且可以缓一阵子了。

河湾里的新洋芋,地里的早苞谷也可以吃了。有时,晌午,母亲会煮一锅洋芋苞谷。苞谷在锅底,洋芋放其上。一个小时后,苞谷洋芋的香味,跑到邻居家里,勾引他们来蹭吃。揭开锅,一颗颗洋芋笑歪了嘴,一棒棒苞谷,黄灿灿亮晶晶。

没有咸菜,咋吃呀?没事的,捞上半碗酸菜,浇一勺胡麻熟油,油泼辣子,再放点盐巴。一口洋芋,一筷子酸菜,既解渴,又好吃。

多年过去了,每到夏日,我总喜欢煮几颗洋芋,捞半碗酸菜,就着洋芋吃,但总是吃不出儿时的味道。

日子,或苦或辣,随风而逝。只有母亲的酸菜缸,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酸酸香香,填补着我们空空的易饿的肚皮。

转眼,又到了秋天。

一场秋雨,瞬间凉。一场秋霜,树叶黄。

菜地里的各种蔬菜,慢慢开始收拾回家。包心菜,包的圆滚滚,紧紧的,像一个青绿的圆球,满地打滚。

母亲开始准备过冬的酸菜。包心菜的边叶,是最适合做冬日酸菜的。

一大棵一大棵的包心菜,连根剁下来,堆在院子里 。空闲了,选择一个晴天,母亲开始择包心菜的边叶。其边叶,经过风霜洗礼,变得菜质紧,肉厚,不易熟,耐存储。

择下边叶,然后用干净的毛巾,一片一片擦掉上边的青虫,泥巴等脏东西。

父亲是个大老粗,看不惯母亲如此的细致,总是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来,来,你吃吃这个。

母亲举起一片叶子,叶子上有一条绿色的青虫在蠕动。父亲一看,不吭声了,去忙他的事情。

病从口入,入口的东西,越干净越好。

母亲说着,擦洗的更细心了。

擦拭完毕,开始切。一般会切成细丝状。

秋天的酸菜,天气变凉了,浆水吃的少了,酸菜要多些。寒冬腊月,做酸菜包子,酸菜盒子,吃馓饭,都离不开酸菜,所以母亲切了整整两大竹篮。

那时候,家里还没接上自来水。用水,要到村边的水井里去挑。我帮母亲挑起两大篮子切好的菜丝,母亲挑起一对水桶,一起来到井边。

井边有一个水泥砌成的洗菜池,碗状,池底有一水眼,洗完后可以放水。

母亲先让我打来两桶水,手掌当刷子,把水池搓洗的一尘不染。之后,抓了一撮菜丝,塞住水眼。

倒进两大篮子酸菜,打来井水,装满水池。母亲挽起袖子,蹲在池边,双手搓洗酸菜。

其时已是初秋,井边落满了枯黄的树叶。

井水清冽,池中的菜叶越发显得新鲜青翠。

母亲的手臂,在冰凉的井水的浸泡下,变得通红,额头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负责打水的我,想帮母亲洗一把。她不让,一则她怕我冻手,二则怕我洗不干净。

一桶又一桶,一遍又一遍,直到洗过的水,与井水差不多一样清澈了,母亲才开始捞出菜丝,装回篮中。

回去时,我挑着两桶水,母亲挑着两篮子菜丝。

扁担在我稚嫩的肩头,咯吱咯吱地笑着,惹得桶里的水,洒下一路欢歌。母亲的身后,篮子里遗落的水滴,洒在泛白的土路上。一开始,像一条线。渐渐地,成了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

多年后,回想起当年和母亲洗酸菜的场景,依然是那么鲜活如初,甚至于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弹指间,已经是冬天了。

冬天,一夜的大雪,把大地包裹成一颗硕大的白粽子。地里永远干不完的活,似乎一下子被一夜的大雪给封冻了。

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勤快的父亲,一刻也闲不住,一大早起来,开始扫院子里的积雪。

这一帮懒死的,这么厚的雪,没一个人起来扫扫。

父亲边扫边嘟囔。

让娃娃们睡个懒觉吧,你不想扫,等会儿我扫。

母亲低声细语的说。

好啊好啊,你就把他们好好惯着吧。

啪,父亲把扫帚扔在院子里,赌气的回堂屋喝茶去了。

院中的动静,早把瞌睡虫赶走了。我们几个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打闹着,一起去打扫院里的积雪。

今天表现不错,中午我给你们煎酸菜盒子。母亲说。

美食,对孩子来说,总是充满了诱惑,尤其是在那些年月。母亲的话,像一针兴奋剂。我们几个的脚下,像拴了个陀螺,转的更快了。

冬日的酸菜缸里,没有了浆水,只有半缸已经变成黑色的酸菜。此时的酸菜,称之为“老菜”,菜丝劲道不绵软,最适合做酸菜包子,煎酸菜盒子。

光用酸菜做盒子,有点太酸了,所以得给它里面和些其他菜,来中和一下酸味。

地达菜,就是它的最佳拍档。

秋日,下过几天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后。天还没有放晴,远远望去,小山的顶部,云雾缭绕,像一条白色的丝带,系在小山的脖子上。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去捡地达菜。

平日,黑色的,干枯如树叶的地达菜,紧贴地皮,不易捡拾。 经过秋雨的清洗与浸泡,山坡上,草丛间,干枯的地达菜,一下子比以前变大了数倍,像泡胀的木耳,圆润可爱,一大片一大片,到处可见。

由于地达菜紧贴与地皮或草丛,所以,捡拾地达菜,是个细活,不能急。你需要一片一片轻轻地捡拾,否则,泥沙,柴柴棍棍会裹在地达菜里,难以清洗干净。

回家后,先把地达菜里的脏东西清理出来,选一个好天气,晒得干如枯纸 ,再收拾后备用。

洋芋丝,也是不错的搭配。

洋芋洗干净,沥干水。用擦板擦成丝,和酸菜搅拌即可。

母亲常做的是黑白配的老三样---酸菜,洋芋和地达菜。

翠绿鲜嫩的韭菜或大葱,切段,不仅提味且点缀。最后添加适量的花椒盐巴等调味品。馋嘴的爱吃辣椒的,也可以加入一些干辣椒面,别有一番风味。

包盒子的面,无需发面,用的是“烫水面”----直接用刚烧开的开水和面。面团擀成碗口大小的圆片,包入酸菜,合起来,两边的面皮捏在一起,就像一只只纸折的小船,在案板上排着队,等着下海。

包盒子的同时,锅里倒半锅油,大火烧热。第一批盒子包好了,锅里油也熟了。轻轻地,贴着锅边,母亲放入几个盒子。

刺刺刺,热油热烈地轻吻着盒子,盒子的白嫩的脸皮,由于害羞,瞬间,起泡,继而变淡黄,金黄。

一阵香味,倏地,弥漫开来。母亲拿起筷子,帮它翻了个身,让另一面与热油亲密接触。

盒子两面都变得黄灿灿,油亮亮。捞一个出锅,放在盘子里,稍微凉一下,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一大口下去,洋芋,绵绵的,酸菜,酸而不腻。

小时候,煎酸菜盒子,是为了打牙祭,让娃娃们解解馋。如今,上顿下顿的大米白面,吃得人吃了这顿,绞尽脑汁想着,下顿该吃啥。吃饭,如同嚼蜡。

每当此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酸菜缸,酸菜盒子,酸菜包子。

上次回家,母亲坐在小院里晒太阳。 岁月不饶人,母亲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身体大不如以前。当我提起儿时回忆,以及母亲做的酸菜包子,酸菜盒子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满是笑意,但她说,这辈子,别指望她再做酸菜盒子了。

我一听,眼眶一热,连忙把脸转向别处。让风,拂去肆意流淌的泪滴。

有时,我多么想给时光的野马拴上笼头,任我挥鞭指挥,让它跑的慢些,再慢些,这样,我就和母亲有更多的相处的日子。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终有一天,母亲会离我们而去,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残忍的不可回避的事实。

值得欣慰的是,母亲的酸菜缸,永远沉淀在我的胃里。

母亲的节俭,清洁,勤劳,朴实,就像她做的那一缸酸菜,表面简单但不可或缺,味道单一却绵长持久。

那滋味,刺激着我的味蕾,够我回味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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