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线情思

又是一个雨天。

十二点整，下课的铃声，如一串玻璃球洒落在地板上。每个教室的学生，如暴雨后山涧的支流，冲出教室，流下楼梯，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洪流，涌向校门。手中次第打开的色彩各异的雨伞，像一朵朵会跳舞的蘑菇，似一片片随风飘荡的荷叶，缓缓地，挨挨挤挤，飘向各个街巷，路口。

每当此刻，我总会驻足在楼上窗口，俯视雨中校门口的这一盛况，乐此不疲。直到，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学生，我才收拾东西下楼。

小时候，我对雨天又爱又恨。爱的是雨天可以玩水，恨的是雨天我没有鞋穿。我不能像玩伴小泉那样有塑料凉鞋穿，即使下雨，仍然可以穿着凉鞋，在雨中，像脱缰的骡子一样，欢快地奔跑。而我却不能。

这，全都是因为那双破麻鞋。

那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纯手工制作的麻鞋。麻鞋的鞋底，是母亲纳的千层底。无数个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眯着眼睛穿针。她先把线头用牙齿咬一下，使其变得更细些，易于穿过针眼。然后凑近灯光，瞄了几下，才把线穿上。她的眼睛不好使，月子里无人照看，自己做饭，烟熏火燎落下的病。白天，穿针都是我们帮忙的。晚上，我们几个都睡得像猪娃一样，指靠不上。母亲戴着顶针，先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底上钻一个洞，再用穿着麻绳的大针纳下去。有时，为了使针脚紧密，还不时用牙齿咬一下麻绳，或把麻绳缠在手背，使其不再光滑，更有韧劲，纳的鞋底更结实。鞋底上，那一个个针眼，是时光的履印，丈量着生活的点点滴滴。麻鞋的鞋帮，也是用麻绳做成的。一双纯手工麻鞋，需要母亲熬上好几个夜晚，才能完成。

炎热的夏日，穿上这样的麻鞋，透气，凉快，不硌脚。

而小时候的我，却不怎么待见它。尤其是雨天，我对它更是恨之入骨。一种无可奈何的恨，因爱而生的恨。

夏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赶羊似的，把玩耍的娃娃们撵进家门。当檐边的雨帘，渐渐变成断线的珠子，巷道里开始传来玩伴们呼朋唤友的喊叫声。而我的心，已经随着院中的积水，挤出大门的出水口，在巷道里欢快地流淌。我知道，此刻，小泉他们，正穿着凉鞋，像一条条鱼一样，在巷道的水渠里，跑来跑去。也许，他们把上游的水，用泥巴截住了，而在下游修建一个小型的水库。然后，不知谁偷偷放掉上游的水，淹没了下游的水库。或者，每人一堆泥巴，比赛摔“响炮”，看谁摔得最响。

而这一切，我只能坐在屋檐下，想象。我穿的麻鞋，像一条麻绳，绑住了我的脚。即使，我跑出门，也只能站在边上，过过眼瘾。与其这样，我还不如不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老人常说，麻鞋湿了水，活人见了鬼。湿了的麻鞋，会变的僵硬，会变形，容易腐朽，烂掉。如果穿着麻鞋玩水，母亲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我多么渴望有一双塑料凉鞋啊！穿上它，我也可以在雨天自由地奔跑，无所顾忌地玩水。自小，我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孩子。虽然知道家里的条件不允许，但我还是向母亲提出了买凉鞋的要求。一开始，母亲不同意。说塑料凉鞋磨脚，再说麻鞋还好好的。后来，我就像鼻涕沾在棍子上一样的，缠着央求母亲。最后，母亲被我缠得不耐烦了，只好敷衍我，说，麻鞋穿烂了，就给我买一双。

我知道，麻鞋穿不烂，母亲是不会给我买新凉鞋的。为了早日能穿上新凉鞋，走路时，我故意使劲踢路上的石子。玩耍时，偷偷把鞋底弄湿，不让母亲发现。在我的百般“蹂躏”下，脚下的麻鞋终于先是鞋帮断了，继而鞋底也裂开了一条缝。

母亲痛惜地说，看看，铁脚木手，任何东西到你手里脚上，都不会长久。我心里窃喜，脸上却装出一脸的无辜。

最后，母亲去集上，给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蓝色的鞋底，蓝色的鞋带。穿上它，我仿佛都高了半截。走在路上，飞一般的，脚好像都不着地。自穿上新鞋，我就盼着下雨，就像庄农人天旱盼下雨一样急切。

雨，还没有盼到。而我可怜的脚后跟，却被鞋帮磨破了，钻心似的疼。母亲在鞋帮上垫了一块布，才缓解了我的皮肉之苦。更令我沮丧生气的是，漂亮的塑料凉鞋，中看不中用。脚后跟的伤疤刚好，凉鞋的鞋底裂开了，没过几天，鞋带也断了。

啥破烂玩意儿，全是骗人的，跟纸糊的一样。母亲骂着，把破凉鞋扔进了炕洞里。

可怜的我，自己的麻鞋烂了，塑料凉鞋断了，只好忍气吞声，穿上哥哥的旧麻鞋。哥哥的鞋那么大，我的脚小，没走几步，脚走了，鞋还在原地。气的我真想一脚把它踢得远远的。

我忽然想念起我的麻鞋来，虽然它没有塑料凉鞋那么好看洋气，也不能趟水，但它穿起来舒服，不磨脚。我没有鞋穿，母亲好像赌气一般，对此熟视无睹。我自知理亏，再不敢提要求，只有穿旧鞋凑乎。

一天早上，我一睁眼，发现枕头边放着一双崭新的麻鞋。我如获失而复得之宝，一跃而起，穿上麻鞋，去找母亲。

踢塌包，要不是你那把人能臭死的臭脚，我才懒得再给你做了。母亲笑骂着。

失去，才觉得珍贵。这双麻鞋，我倍加珍惜，穿了好多年。

去年，在甘谷出差。闲逛街头，蓦然发现，甘谷街边小摊上有许多卖手工麻鞋的。走近鞋摊，才得知，聪明，热情，有眼光的甘谷老乡，给麻鞋注册了商标。手工麻鞋，一双卖五十到一百不等，行销全国各地。临走时，不少同事都卖了一两双麻鞋送给亲戚长辈。

真是风水轮流转呀。自己曾经恨之入骨的麻鞋，多年之后，竟然，有如此的待遇。

望着摊子上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麻鞋， 恍惚间，我又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纳鞋底，做麻鞋。她眯着眼睛穿针，瞄了半天，才把线穿上……

情不自禁地，我也买了一双。不送人，也不是自己穿。就像一件宝贝，珍藏起来。闲暇之余，拿出来端详一番，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如同一个个脚印，迈向童年，通往心底那段，温暖的，难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