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突然从梦中醒来。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月光如水,穿过阳台上的玻璃窗,洒在卧室的地面上,明晃晃的,水一般流动,浸透了我的记忆。我的思绪,也像水一样缓缓流动,流向那些已经远去但无法忘却的记忆之河。
那是儿时的一个秋天。有次逢集,我跟着母亲去城里赶集。然后,像往常一样,去东关的大姨家。去后表哥告诉我,县体育馆里正在唱大戏。大姨便留我待下来看几天大戏。看着我期待的目光,母亲便同意了。白天我就跟着表哥去地里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戏,一晃一周就过去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大姨家的门口玩。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一看,竟然是父亲。原来父亲在县城的一家工地上干活,今晚下工后顺便来接我回家。虽然我不想回家,但出于父亲的威严,我赶紧跑进去给姨妈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跟着父亲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声不吭,满不情愿地紧跟在父亲之后。父亲说,今晚我们先去看戏,然后再回家。我一听,才一扫刚才的不快,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我和父亲来到县城的体育场门前,戏还没一开始。体育馆周围,全是买吃食的小摊点。父亲给我俩买了臊子面。吃完面,走进体育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父亲对戏还是挺感兴趣的,看得津津有味。而一旁的我,听着咿咿呀呀的唱腔,早就瞌睡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十点多,戏好不容易才结束了。
深秋的夜晚,一轮朗月,高悬在空。父亲在前,我在后面。一前一后,穿过西关,越过渭河大桥,沿着渭河边的公路,往家里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走上渭河河堤边的一条小道前行。这是一条沿河湾走的便道,沿河堤而建,一米来宽。白天,我不知多少回一个人走过这条小路。而夜间走这条路,却是平生第一次。
一米来宽的小路上,依旧是父亲在前,我在后面。父亲走路总是在沉思之中,边走边自言自语。要么计算着地里所需的籽种,要么思忖着大棚需要的地膜。
此时的田野里万籁俱寂,只有皎洁的月光跟着我们一起前行。这样的夜晚,我是决计一个人不敢出来的,更不用说在夜色里走这么长的路。
十月的河滩里,渭河水清澈而平缓。月色如碎银一般,洒在河面上,泛起点点细碎的光芒。河堤边的地里,玉米、高粱已经收割完毕。放眼望去,一览无余。远处有几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我突然心里一紧。脚步自然放慢了许多,而父亲仍然大踏步向前走着,没有丝毫的迟疑。身后的我,不敢言传,只得紧紧地跟在父亲之后。渐渐地,黑影近了,原来是河堤边几棵高大的柳树。真是虚惊一场,我不得不为自己的胆小而自责。
于勤快的父亲而言,走这样的夜路,是司空见惯的。白天,父亲去城里的建筑队打工,家里的农活,比如说冬浇,只能放到夜间去做。况且,冬浇时节,白天浇地需排队,父亲没有时间,也舍不得浪费白天的宝贵时间。晚上,很多人嫌冷,又是昏天黑地的,不愿意出来。胆大吃苦耐劳的父亲,正好利用晚间的这个空档,干完了许多农活。听母亲说,有一回父亲去渭河南岸的火车站捡拾煤渣。我们家在渭河北岸,回家必须涉河而过。半夜时分,父亲背着煤渣,来到河边。到跟前才发现,上游下过暴雨,河水浑浊,比平时涨了很多。父亲毫不犹豫,绾起裤管,背着满满一背篼煤渣,涉水而过。暴涨的河水一直到淹过父亲腰际,过河后,父亲浑身湿透了。事后回想起当时过河的情景,父亲也有点后怕。母亲常埋怨父亲干活不要命,从此事可见一斑。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狗吠,看来距村子不远了,尤其是村口的那几颗大槐树,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到了家门口,敲门,母亲披着衣裳,给我们开了门。她看到月光下的我,冻得缩成一团,就埋怨父亲不应该三更半夜带我回家。我瞌睡得不行,已经顾不得冷不冷累不累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睡觉。于是,赶紧爬上炕,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
村边的渭河水,依旧春夏浑浊,冬秋清冽,流向远方。村子上空的那个月亮,或圆或缺,点缀着夜空。然而,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水一样流走。流不走的,是那晚那清凉如水的月光,是父亲那坚实的步伐,是我跟在父亲身后的那种安全与笃定。多少年过去了,那月光依然如水,就像今夜,在我的记忆之河里泛起阵阵涟漪。那涟漪里,荡漾着永远的不舍与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