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子屲,是故乡的一座小山。这座山上,有大大小小的“窟圈”得名。这些窟圈,或大或小,或浅或深,像一个个大口,诉说着洞子屲的沧桑巨变。
从我们村到洞子屲,大约需要步行五十多分钟才能到达。黎明时分,当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门了。穿过铺满砂石的山河沟,爬上曲折如蛇的山间小道,踏过野草丛生的山野,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与裤脚。
春天的洞子屲,光秃秃,灰蒙蒙,漫山遍野一片萧瑟。偶尔,两只乌鸦的啼叫,打破了山野的清梦,让人心惊肉跳。父亲扛着䦆头、铁锹,在洞子屲的山野里、窟圈旁,先用䦆头把荒地拓展开来,再用铁锹把荒地平整。刨着荒草,拾起草根。新翻的泥土,湿润而清新,像一块遗落在荒野的褐色被单,在父亲身后蔓延开来。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杂草丛生的荒滩,没有了杂草,变成了耕地。故乡的冬天,是一年中最懒散最空闲的时光。人们无所事事,可以一整天蹲在背风的旮旯里晒太阳,谝闲传。父亲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背上干粮,扛着铁锹,跋涉在洞子屲蛇形的山道上,开荒着闲田烂地。洞子屲的窟圈,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而父亲在窟圈边开垦的荒地,无疑于“虎口夺食”。
家里分到的土地有限,孩子多,多出一分地,就多种一把麦子,多收几颗洋芋。
洋芋是北方常见的庄稼之一,多产且耐干旱。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开垦的闲田里种的洋芋,不止一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
秋天,随着大大小小的洋芋蔓子的干枯,地里边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一棵棵洋芋,迫不及待地向人们炫耀着自己。轻轻地,撬开裂缝,里面肯定会有一颗硕大的洋芋。暑假放牧时,我们常常会用崖几子窖一锅洋芋。几个人垒窖,几个人去“揣”洋芋。找一根小棍,用小棍掀开洋芋地里的裂缝,掏出一颗大洋芋。然后,把裂缝用土填好。这样做,既不会损伤其它洋芋的生长,也轻易不会被主人发现。窖洋芋,皮黄,绵软,百吃不厌。
周末,我们全家去山里挖洋芋。深秋的山野,草枯山瘦。霜过处,万物萧瑟。洋芋地里,洋芋的枝蔓早已干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像个哺育多子面黄肌瘦的母亲。而它枯萎的根下面,五六颗洋芋,如同产下的五六个鸭蛋,光洁,个大,不时引起我们的惊呼。
哥哥们每人一把铁锹,用力翻起洋芋蔓子周围灰白的土堆,立刻,五六颗洋芋,跳出湿润的泥土。我和母亲提着篮子,捡拾着洋芋,以防被土埋在地里。有时,一棵洋芋蔓子下会藏着六七个洋芋或三四个比赛大小的洋芋,常常会让我们惊呼。清脆的欢呼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回响,传得很远很远。
山里的地,土质松软,最适宜种洋芋。挖出的洋芋,光光的,白白的,不沾一丝泥土,如同一颗颗鹅蛋。只是由于山地太陡,有的地方近乎直立,尤其是地中央。一铁锹下去,硕大的洋芋会顺势向下滚动。有的来不及捡拾,就滚到了悬崖之下。所以,为了防止洋芋的滚落,我们在最下面的田埂边,专门摆了一排洋芋蔓子,像一道墙,拦住滚落的洋芋。然而,有些大洋芋,像个调皮的孩子,故意蹦蹦跳跳,翻过墙,义无反顾地跳向悬崖,我们只能“望崖兴叹”。
一堆堆洋芋,堆放在地里。父亲坐在地边休息,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装袋,转运。背篼,成为最好的转运工具。哥哥,装满一背篼,上面还平放一编织袋。我有专门的一个小背篼,装满背上,跟着他们往山下的架子车里运送。弯弯曲曲的山道,陡峭窄小。背着重物下山,两腿往前,但又不敢太快。路途中,根本找不到一处歇息的地方。只得一口气坚持到山底,把洋芋倒入架子车里,稍作休息,又来下一次的转运。第二天,腿疼得难以下地。
空闲了,母亲会煮一锅洋芋。当年的洋芋品种,有一种叫“兰花洋芋”,洋芋外皮呈淡紫色。煮熟后,十字纵横,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轻轻地,剥去裂开的洋芋皮,放入碗里,捣碎,同时加入韭菜或葱花腌的咸菜、胡麻油、油泼辣子,搅拌均匀。有时,父亲会在喝茶的火盆里烧几颗青绿的辣椒。遇火之后的辣椒,渐渐变得微黄,并出现星星点点的炭火点。洗净,切成段,盐巴、香醋,就会让它活色生香。或者,捞一团酸菜,散入辣椒面。烧辣椒,酸菜团,就着洋芋泥,别提有多香!
后来,山里的地全部退耕还林。那片开荒地也种上了核桃、槐树等耐旱林木。然而,每当我经过那片山野时,昔日那些难忘的时光,总会让我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