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院的苹果树,是一种叫“六月香”的品种。顾名思义,六月前后,就可以吃了。这种品种,现在早就绝迹了。苹果不像杏子,未成熟前酸涩难咽。五月底,鸡蛋大小的“六月香”,已经可以打牙祭了。
第一年挂果的时候,这棵树只结了三个果子。三颗苹果,就像摆放在商店橱窗里的三个玩具。我们几个,有事没事,每天都要在树下看看,闻闻,观摩半天。但谁也不敢去碰它。
父亲说了,要长到熟透了才能吃,一个还要敬献给奶奶她老人家。
父亲的话,就像一个无形的咒语,把这三颗苹果保护得完整无缺。
六月初,这三颗苹果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擦了胭脂,绿中泛红,鲜艳无比。最要命的是,一天早上,我照例在树下仰望,观看,欣赏时,竟然闻到一阵淡淡地清香。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连忙唤来三哥,告诉他这发现。
三哥扬起头,闻了闻苹果,口水差点掉到地上。
嗯,真的啊?
咽下口水,三哥刚想伸出手摸一下苹果。
突然,堂屋传来母亲喊叫三哥取个东西,三哥只好悻悻地走了。
三哥是我们兄弟中最馋嘴的,而且诡计多端。
有段时间,他经常偷家里的鸡蛋去换葵花籽吃。
要不是父亲的那句话,那三颗苹果早就让三哥给消灭了。
三哥走了,我一个人站在树下,又观望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
一天中午,天气燥热。大人们都在午睡,我没瞌睡,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玩了半天,百无聊赖。转了一圈,又来到苹果树下。望着那芳香扑鼻的苹果,我再一次踮起脚,闻了闻。要是能咬上一口,该是多甜呀!馋,让我把父亲严厉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
我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板凳,站在板凳上,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真甜呀!比我吃过的任何水果,都好吃几万倍。
心满意足地,我放回板凳,回味着苹果的余味,去巷道里找小朋友玩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回家了。刚走进院门,就听到父亲严厉的呵斥声。我一看,三哥站在院子里,低着头揉着眼睛,好像刚睡醒。
“说,是不是你把苹果咬了一口?”
“我在睡觉,我没咬。”
三哥小声嘟囔着。
“贼嘴比铁硬,不是你,还有谁这么胆大?”
父亲说着,走上前,抓住三哥的后背,一把提起身子,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照屁股就是几巴掌。
我站在一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敢承认是自己咬的,父亲的那巴掌,如铁铲一样,非把我的小屁股打个稀巴烂不可。
我对那铁铲般的巴掌,早就领教过了,至今心有余悸。
大概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哥哥们去果园里栽树。父亲忙着栽树,我拿着铲子挖土玩。一不小心,我一铲子,把一棵果树的皮给铲掉了一大块。父亲发现了,心疼坏了,那果树,是他花大价钱买的新品种。
父亲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铲子,抓住我的胳膊,举起大手,照我的小屁股,啪啪啪,就是几巴掌。屁股上火辣辣地疼。我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突然大哭起来。
晚上睡觉时,母亲抚摸着我屁股上红红的五个指印,心疼地骂着,“老土匪,你看把娃娃打成啥样子了?一个娃娃,还没你的一棵破树值钱?”
自打那时起,父亲的巴掌,像烙印一样,让我终生难忘。
此刻,看着挨巴掌的三哥,我只有在心底为他喊冤,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承认。
打完三哥,父亲摘下三颗苹果。他怕过不了几天,被我们偷吃光。挑最大的一颗,他亲自给奶奶送过去了。余下的他让母亲切开,分给我们几个吃。我心怀内疚地,把我的一份分给三哥一半。
此时的“六月香”,虽然没有完全成熟,但已经水分充足,甜香可口。咬一口,满嘴甜汁四溢。大家就像吃《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一样,细嚼慢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却觉得,远远没有树上偷吃的那一口甜。相反,有点酸涩。
多年之后,一次闲聊,无意中说起偷吃“六月香”的事,我说是我偷吃的。
三哥恍然大悟,他说,当时他也很纳闷,馋猫一样的我,那天竟然舍得给他分享苹果。
又过了多年,老院的那棵“六月香”,因修建房子,早就砍掉了。
然而,好多次,我梦见自己爬在那棵“六月香”树上。淡红的脆脆的“六月香”,挂满了枝头。我骑在树杈上,边摘边吃。
醒来后,满嘴香甜。
那一颗颗“六月香”,甜透了我整个童年的回忆。